他連最起碼的微表情都沒有變化,只是疑惑,“病歷的確經過反復修改,昨天發生了什么,您也知道。我們醫院在中間受夾板氣,難啊。”
“所以病歷把客觀事件描述清楚,希望以后開庭的時候判我家醫大一院少賠一些。”
“現在日子都難過,醫大一院看著光鮮,也沒錢了。前一陣子還提交了破產申請,只不過省里沒通過,準備化債。”
“日子難過啊,我這面也就是做個客觀的描述,要是哪里寫的不對,呂總可以去找莊院長。只要莊院長說句話,怎么改都行。”
“但是吧,后臺肯定有修改數據,我就沒辦法了。”
馮子軒的身段極其柔軟,甚至臉上還都是歉意、無奈的笑。
呂總滿頭大汗,這時候他也顧不上別的,抬起衣袖擦了一把汗,又開始不斷地鞠躬,嘴里說著亂七八糟的話。
馮子軒很難想到這才一天的時間,怎么就變成眼前這個樣子。
他估計也就是自己說話溫和,呂總還能正常跟自己對話。要是自己說話強硬,呂總怕是已經跪了。
小羅真是手眼通天啊,馮子軒想到電腦屏幕上的赤紅色報警符號,眼皮子直跳。
羅浩到底做了什么?馮子軒很是好奇。
“呂總,我都說了,我就是個小小的處長,還是醫務處的。”馮子軒伸出右手小指比劃了一下,“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您說是吧。”
“您也是搞醫療口的,知道我但凡有點本事,有點人脈,也不至于來當這個沒什么油水的醫務處長。”
“真不是我做的手腳。”
“我要是有這本事,早就當副院長了,您說呢。”
馮子軒沒有因為對方的態度而洋洋自得,反而愈發小心的解釋。
呂總怔怔的看著馮子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以他對醫院的理解,馮子軒說的沒任何毛病,他也是有病亂投醫,胡亂來找醫大一院。
“呂總您坐。”馮子軒起來開始燒水,“我這兒沒有好茶,您給我講講,我幫您分析一下是哪有問題。”
呂總哭喪著臉坐下,滿眼茫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誰。
邊疆省份的省城,一個普通的患者,告狀都找不到門,他也是吃準了這一點才敢囂張的。
沒想到幾個小時前公司大老板越過幾級把電話打給他,罵的狗血噴頭。
呂總知道事情不小,便馬上來醫大一院找醫務處的主管領導。
見呂總一頭露水,幾乎什么都不知道,馮子軒也詫異。
旁敲側擊問了幾句,呂總還是有最基本的戒心,也沒和馮子軒說自家公司的后臺大老板到底是什么層級的。
等他走了,馮子軒覺得這事兒越來越有意思了。
生物公司這面根本不知道是誰動的手,而且罪名極大,事態極其嚴峻。
哪怕生物公司幕后大老板能量極大,看樣子也扛不住。
小羅動的手?他有這么大的能量?應該不可能啊,馮子軒心里想到。
哪怕是醫療圈里的院士,怕是都沒這么大的能量,做出如此令人發指的事情出來。
最早有資格做臍帶血的公司,哪個不是手眼通天。至于背后的勢力,馮子軒一想就頭皮發麻。
但不是羅浩又會是誰?
昨晚和今早電腦上的紅呼呼的警告還歷歷在目,說不是羅浩做的手腳,馮子軒也不太信。
總之這件事情越來越詭異了起來。
他換了衣服,卻沒去地下停車場開車,而是直接來到介入科。
“老孟,你說咋辦啊。”
剛走到介入科醫生辦公室門口,馮子軒就聽到莊嫣在和孟良人撒嬌。
馮子軒的腳步頓住,猶豫該不該進去。
“這有什么難辦的。”陳勇干的聲音傳出來。
“誰家好公司團建去泰國!”莊嫣急促的說道,“可那家公司是跨國大公司,你說不會真有事兒吧。”
“當然不能去。”羅浩的聲音沉穩,馮子軒聽到后心里莫名其妙覺得安穩。
這可能是羅教授自身的魔力吧,馮子軒心里閃出一個很中二的想法。
“師兄,那你說怎么辦。”
“面上當然說要去,而且很積極,辦理護照之類的一定不能比別人晚,要主動積極。”
“但是呢,出發的那天把手機關機。等大概幾個小時后,他們到了泰國曼谷芭提雅什么的,再開機給領導發個照片。”
“可都是醫療圈的…”莊嫣有些為難。
“小莊啊,你沒裝過病?”陳勇驚訝的問道。
“沒呀。”
“去急診科,上衛生間的時候轉五十個圈,回去后你大腦想發出指令都不行。”陳勇道,“查體的表現是…腦干損傷吧,羅浩,我記得你說過。”
“對,查體是腦干損傷,就算ct沒事,急診科醫生也不敢放你走。一般遇到車禍患者,有的人會這么做,要一筆賠款。”羅浩道。
“師兄你說的好像有點道理誒。”
“肯定有道理啊,當時不說,臨時遇到特殊情況,還住了院,誰都不好意思說什么。”陳勇補充道,“所以呢,你說的這事兒根本就不是問題。”
“那行,我和我同學說一聲。”莊嫣道。
“咚咚咚”馮子軒敲門。
“馮處長,您這是還沒下班?”羅浩見馮子軒出現在門口,連忙起身迎出來。
“羅教授,你不也還沒下班么。”
“嗐,今天下午去給學生們上課,有學生問了一堆問題,回來的有點晚。”羅浩笑吟吟的把馮子軒請進辦公室。
“上課這么上心的人,還真是少見。”
“既然是帶教老師,那就好好教唄,要不然怎么辦。”羅浩道,“總不能糊弄吧,要是一直糊弄,等我老了都沒人給看病。”
“哪位老板說的?”
“老部長的口頭禪。”羅浩嘿嘿笑了下。
“馮處長,您這是因為醫保的事兒著急么?”陳勇問道。
“都跟你說了,醫療這個東西,一管就死,一放就亂,根源在于人性,想控制住,搞集采當然可以,但是要注意度。
現在三明治模式本質上就是日本90年代drg改革。
但是日本我們看到了,其結果是發生了著名的平成醫療大崩潰,簡單的病想治好就要去私立醫院,公立醫院的藥吃了可能副作用大于療效,這也導致日本醫療保險崛起。
直到2002年日本醫療再改革才解決問題。
而日本的大醫藥公司也在90年代大退步,出現大量醫藥賄賂丑聞,在這之前是沒有的。
因為企業發現,由于集采價格太低,良心做藥怎么都壓不住價格,索性不良心了,偷工減料,然后行賄,其結果就是劣幣驅逐良幣。”
馮子軒怔住,本子早都實行drg了?
有關于drg的前世今生,他還真就不知道,沒想到是源自本子那面。
至于平成醫療崩潰,馮子軒更是一無所知。
“從2006年起,對醫師的強制性過勞導致醫生大量流失、患者個人負擔額倍增、醫療設施銳減等問題日益凸顯,醫療服務的提供方和受用方之間各種矛盾開始表面化,和諧不再,江河日下。
醫療崩潰成為噩夢般的現實及當時本子那面大眾傳媒長久的選題。
隨著被稱為下流社會的社會貧困化問題的深化,日本正迎來一個“超醫療格差”社會。
據社會學統計,到2020年,國民健康保險制度將面臨實質性崩盤。
屆時,一部分支付得起高額診療費的患者可以在五星酒店級裝修的高檔病房中受用世界最高水準的醫療服務;但同時,有至少兩成的病患因無力加入民間醫療保險而無法享受哪怕是低級的醫療服務,即使患者得了如痢疾、貧血或腸炎等普通疾病,也很可能會被奪去生命。”
“好的是一點都不學,學的都是壞的。”
羅浩鄙夷道。
“那崩潰以后呢?”莊嫣問道,“會和本子一樣么。”
“問題導向,崩潰再說崩潰的。國內的情況和本子不一樣,我不覺得會很悲觀。”羅浩很自然的說道。
馮子軒沒想到羅浩都開始研究drg的前世今生,也沒想到本子那面人均壽命挺長,醫療狀況竟然也岌岌可危。
“還不是沒錢鬧的,大發展的時期,怎么都好,你好我好大家好。等發展一停滯,問題就都出來了。”羅浩道,“馮處長早都知道這些,別用醫保的事兒惡心馮處長。”
馮子軒無語。
這人吶,看事兒看的太明白了也不好,讓人無話可說。
“簡單說,都是沒錢鬧的。你能解決?還是我能解決?歷史的必然規律。”羅浩淡淡說道,“所以沒事的話別總把drg放嘴邊上,別給院里面找麻煩才是應該的。”
“是是是,師兄。”莊嫣或許是已經習慣了,連聲應道。
“小羅啊,昨天ai監測,咱倆看見的那個需要臍帶血的患者的病歷有問題,你知道么。”
“啊?不知道啊。”羅浩一臉茫然。
“哦,小事兒,我給血液科的主任打了電話,把問題解決了。”
“ai怎么提示的?”
馮子軒說完這件事,羅浩卻追著問。
“說是既往史不對。”馮子軒假裝輕松,但實際上卻在觀察羅浩的表情與微表情。
羅浩的眉頭皺了一下,拿出筆記本電腦開始查找。
馮子軒確定羅浩不知道這事兒,這下子就都說得通了。他的表情放松了下來,和羅浩閑聊著。
“我覺得ai是感知到問題,為了避免醫院受到牽累。”羅浩看完后認真的說道。
“對,有了這個,雖然沒什么大用吧,但開庭的時候總歸有說的。要是院里面不保老郭主任,把責任扔到老郭主任頭上,院里面還真未必能攤上多大責任。”
馮子軒說著,看了一眼莊嫣。
當年莊嫣可是老郭主任給做的剖腹產,莊院長應該會網開一面。
但這些沒必要和小羅說,馮子軒冷靜的看著羅浩的表情,最后確定羅浩是真不知道。
天知道他們得罪誰了,這叫人賤自有天收,馮子軒心里放松了下來。
又聊了會,馮子軒回家。
把馮子軒送走后陳勇回頭看羅浩,伸手抓住羅浩的衣服。
“喂喂喂,你干嘛?”羅浩問道。
陳勇這貨不愿意和男人接觸,平時距離羅浩至少有一步距離,但今天卻這么反常,把羅浩嚇了一跳。
可陳勇沒說話,羅浩順著他的力度跟著來到值班室。
陳勇站在值班室門口猶豫了一下,又把羅浩拉到防火通道。上下看看沒有人,這才松開手,直視羅浩的雙眼。
“喂,什么事兒。”
“我問你,是你做的么。”陳勇問道。
“連個主語都沒有,你想讓我說什么?”
“馮處長看不出來,可我知道。”陳勇的聲音壓的極低,羅浩面對面都幾乎聽不到。
他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懂陳勇在說什么。
“我最近經常做一個夢。”陳勇卻忽然把話題轉移,可他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依舊嚴肅認真。
陳勇的眼睛在雙層口罩上方顯得格外銳利。
那雙慣常含情的桃花眼此刻斂去了所有輕佻,眼尾繃緊的線條像兩把出鞘的薄刃。
N95口罩的金屬壓條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勒出深深的凹痕,內層外科口罩隨著他壓抑的呼吸微微起伏,邊緣處已經洇出些許濕痕。
陳勇的眉骨投下的陰影遮住了上半截虹膜,露出的瞳孔黑得驚人,像是把世界所有的夜色都濃縮在了這兩點墨色里。
睫毛在說話時紋絲不動,仿佛連眨眼都成了需要克制的軟弱表現。
最令羅浩不適的是那種靜止感——他整個人像被凍在冰層里的刀,連口罩繩勒進耳后造成的皮膚凹陷都凝固成某種銳角的形態。
當他說“夢“這個字時,白霧在口罩內側短暫地模糊了他的唇形,又很快被更深的呼吸抽走,仿佛連水汽都不被允許久留。
“什么夢?”
“我夢到我師父成了。”
“成了?”
“他沒有經過天劫,破而后立,羽化成仙。”
“!!!”羅浩沒說話,而是盯著陳勇的桃花眼看著,仿佛要看出什么秘密。
“在夢里,我師父跟我說過很多東西,我都忘記了,畢竟是夢么。但有一次我清楚的記得周老板把我師父叫走,好像還很嚴肅的說著什么。”
羅浩繼續沉默。
“我問你一件事,最近有多少人沒了音訊?”陳勇問道。
“我哪知道。”
“說正經的呢,我懷疑上次咱們倆在這兒說的話,有幾分成真了。”
“別鬧,開玩笑的話你竟然當真?你是不是發燒了。”羅浩伸手要摸陳勇的頭,被陳勇一側身閃開。
“不說那些事,今天這件事情我說說我的猜想。”陳勇坐下,拿出手機,打開羅浩同款抽煙app,也開始賽博抽煙。
羅浩嚴肅認真,卻沒有活潑的看著陳勇,居高臨下。
“那些破事對你來講屬于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別人不知道,我知道。你那點鬼心思,我一清二楚。”
“我…”
“你可以不說話,但不要說假話。作為醫療組的成員,請給我最起碼得尊重。”
陳勇沉聲說道。
羅浩閉上了嘴。
醫療組有一小半都是陳勇在打理,而他卻極少提出什么要求。羅浩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派系,教員說過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什么六個人拉五個群這類的事情在醫療組里沒發生,自己有功勞,陳勇也有。
這應該是陳勇提出的第一個要求。
羅浩保持沉默。
“我能夢到我師父,你應該也能。”陳勇一邊賽博抽煙,一邊低聲說道,他的聲音帶著以往沒有的磁性,直入人心。
“有時候并不需要做什么,往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甚至一個行為就能明白對方在想什么。”
“收了臍帶血,連賠償都不給,等人家孩子得了白血病要治療的時候就說沒了?這不是個笑話么。”
“況且一邊要帶孩子看病,誰又有時間去打官司。這幫人應該和帝都的法律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背后的勢力強到了一定程度。”
“就算是能要回來十倍賠償,也得脫層皮,花上幾年時間。所以呢,他們有恃無恐。”
陳勇說到這里,頓了一下,抬頭看著羅浩。
隨后他的手指勾住N95口罩的耳繩,動作很慢,像是解開某種封印。
橡膠帶彈開發出輕微的“啪“聲,內層外科口罩隨之滑落,迭在一起被他攥在掌心,布料皺成一團,還帶著呼吸的潮濕。
陳勇的臉終于完全顯露出來。
那雙慣常含笑的桃花眼此刻沉得像兩口古井,眼尾的紅痕是長期佩戴口罩勒出的印記,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醒目。
下唇有一道干裂的細紋,是長時間抿緊嘴唇的證明。
他直視著羅浩,睫毛在夕陽照射下投下的陰影正好落在顴骨上,像是給眼睛描了道黑邊。
此刻他整張臉都透著種透支過度的疲憊,唯有眼神亮得駭人,像是把最后的氣力都攢在了這兩束目光里。
“要我說,你以后別戴口罩了,多悶。我都懷疑你會有呼吸性堿中毒之類的疾病。”
“別扯開話題。”陳勇把羅浩的小心思說的一清二楚,“ai不會主動要求完善既往史。而且我看了一眼,這個患者的既往史超綱了,書寫病歷不需要這種既往史。”
“所以,我覺得是你私下里和ai提出要求。”
“就這么點小動作,馮處長看不出來,也沒人能知道。”
羅浩坐下,坐在陳勇身邊,也拿出手機開始賽博抽煙。
他沒贊同,也沒提出異議,只是沉默的用手指點擊app,深深吸了口煙。
“剩下的,就是老人家們要做的了。話說,你是怎么確定的?”
羅浩依舊沉默。
“喂,問你話呢,你跟我說說,我好奇啊。”陳勇問道。
“你知道量子糾纏吧,就是不管多遠的兩個量子之間,一個確定了,另外一個也就確定了。用于量子通訊領域。”
羅浩說的很簡略。
陳勇點了點頭。
“上次不是說老人家們算是升維么,再加上我一直認為現有的世界肯定和另外一個或是無數個高維世界融合在一起。只不過人類屬于夏蟲不能語冰的層次,發現不了,只能零星發現一些小東西。”
正說著,衛生員走進來。
看見羅浩和陳勇在賽博抽煙,她打了個招呼。
“雅魯藏布江的水電工程,你知道吧。”羅浩的語氣恢復正常,仿佛和陳勇正在聊著很普通的話題,正在八卦。
“知道,怎么了?”
“水電只是一方面,還是很不重要的方面,最起碼在科學家的眼里不重要。”
“哦?”
“史詩級的水電站如果只用來發電,那簡直太浪費,這項工程的建設,將創造出地球上最優越的暗物質探索環境。
這一點,參考雅下工程的前置科技錦屏二級水電站的應用你就會明白。”
“什么二級水電站?”
“我在協和讀書的時候,和幾個師兄關系不錯。他們畢業后,就去了很遠的地方。
這么說吧,那個水電站同樣采取截彎取直,隧洞引水的發電方式。
在2008年錦屏山隧道貫通后,清華大學意識到這里居然是開展暗物質研究的絕佳場所,迅速與雅礱江公司取得聯系,共同建設深地實驗室。”
“我艸!”陳勇錯愕。
“因為這里的垂直巖石覆蓋厚度達到了2400米,能夠屏蔽絕大多數的宇宙射線,宇宙射線通量僅為地面水平的億分之一,是人類可利用的最純凈低輻射環境。”
“雅下工程的深度更深,規模也更大,把深埋隧洞集群施工推向了極致,這種突破自然與工程學邊界的創舉,其帶來的科研附加價值,有望將建成全球最深暗物質實驗室。”
“!!!”陳勇沒想到羅浩竟然說了這么一個冷門的八卦。
“咱們的世界是物質的,國內這些年用一些奇觀式的工程建了很多類似的實驗室。”羅浩道,“這沒什么保密等級,都過去多少年了。”
“然后呢?”
“然后?”羅浩見衛生員離開,微微一笑,“你說的盲人摸象,有些在實驗室里已經取得了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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