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黑龍江城,后世舊璦琿城的位置。
這里雖然在后世二十世紀初被焚毀,且不再屬于大清。
但如今是清王朝在黑龍江北岸的重鎮,黑龍江將軍的駐地。
罪官謝濟世已經被流放到這里多年,頭發都已經蒼白如雪,身體也佝僂得像剛長出沒幾年的歪脖子樹。
但他在這里新娶的妻子卻比他年輕很多,也比他壯實很多。
沒錯!
他在這里沒多久,官府就給他強制配了老婆。
因為大清朝廷太狠,不停抽調關外各族未入八旗的男丁,充入八旗禁旅服兵役,在全國參與作戰,包括也屬于滿族的生女真。
關外也就因此男女比例失調嚴重。
許多女子也就被剩了下來。
謝濟世被流放來后,也就被強制分配了這里的老姑娘。
這些老姑娘無論是女真人還是鄂倫春人或者是達斡爾,普遍都很壯實,體壯如牛,且狩獵能力都很厲害,敢合伙獵虎捕熊,大多還跟男子一樣,崇尚暴力。
謝濟世此時臉上就有還未消腫的淤青,那是前天晚上,因他企圖逃走,被妻子抓回來給打了的。
是的。
謝濟世每時每刻都在想逃跑。
盡管,他在這里有了妻子,還有了孩子。
但他寧肯在逃跑途中被野獸吃掉,也不愿意再待在這生不如死的地方。
因為,他在這里感受不到太多士大夫該有的尊嚴和體面,甚至丈夫該有的尊嚴和體面是一點都沒有。
父權在這里似乎過于衰弱。
他也試過求他的妻子放他走。
但他妻子不答應,哪怕他已經年近五旬,能給予對方的生理快樂微乎其微的少。
可他畢竟是漢人,有種地的權利,能讓這個家庭在通過漁獵積攢財富的同時,也能通過耕作積攢財富,而將生存能力提高到極致。
更重要的是,他還是識文斷字的漢人。
因為,他畢竟是進士出身,智力也不差,在改進當地農耕生產力方面非常有創造力,讓他所住村落附近的很多披甲人家庭都學會了推磨、碾谷、制肥乃至制作各種農具。
同時,當地的孩子也因為他知道了天地君親師之五倫,也知道了元亨利貞之四德,也漸漸有了禮儀規范的意識。
這些野孩子,開始見到尊親會問安,見到同輩會作揖,見到比自己小的會照顧,而不再天天打架,跟野人一樣沒有任何是非顧念,搶劫商旅乃至同族同鄉不說,還輕易就被潛入黑龍江城的羅剎人細作收買。
他們的父母因而非常高興,他們自己也漸漸覺得,自己與更北方那些未開化的土人有所不同。
而且,這些還屬于原始社會或者奴隸社會的大量少數民族群體,也因為在受同一個政權統治后,又開始接受一種文明的教育普及,也都更加快速地融合認同,而漸成為一個有共同體的新族群現象。
這個共同體就是都使用漢字、以儒家倫理為共同的道德評判標準,以中國為自己的國,認為自己是中國之民。
正因為此,內部秩序也就更加和諧。
而謝濟世的妻子還因為他成為了內部各族頗受擁戴的人,在內部秩序中,屬于階層比較偏上的婦女,雖無誥命之名,卻有誥命之實。
所以,他的妻子無論是基于物質利益還是精神利益,都不會放他走。
盡管,這里的諸多部族,在肉眼客觀的變得更文明,變得更像漢人,但謝濟世還是覺得,這里沒法跟關內比,這里的人依舊不像關內的漢人被理學影響得足夠溫馴。
因為,在這里,他極力宣教的理學總是會走偏,總會被當地天生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根據當地實際情況,給選擇性吸收,而不完全認同,甚至還會批判質疑他的一些觀點。
這里面,最挑戰他學術權威的就是他的妻子。
畢竟,他妻子家暴他。
須知,這在關內,已經屬于大逆不道。
可在這里,沒人計較。
連黑龍江城的將軍衙門,作為大清朝廷在這里的最高統治機構,也對這種嚴重挑釁大清統治法理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以禁止罪犯逃走而當連坐且鼓勵民眾自發抓捕逃犯的方式,予以間接支持。
且說,謝濟世現在也已經知道雍正禪位,弘歷登基,改元乾隆的事。
這讓他非常期望,新皇帝能下旨放他回去。
但,他現在都還沒聽到音訊,且也只能拿新皇帝現在很忙,還沒有想起自己這些人的理由來安慰自己。
“這里的民風極壞,愚昧野蠻,如同獸類,更兼荒淫嗜殺;可謂是人倫喪盡之地,禮儀難育之處,我何等不幸,來自此地罹難,雖極力糾正教化,但反使圣學被曲解玷污。”
“如此化外之地,可謂只能長出罪惡之木,罪惡之花也!當棄而不化,才利和平久安!”
謝濟世除了想辦法逃走和等待新皇帝放他回關內的消息外,也會依舊寫筆記,且在筆記里,毫不客氣地控訴著這片土地帶給他的觀感。
此時,謝濟世就在火炕上寫著筆記,趁著他妻子因天氣轉暖而出門漁獵的時候。
他不敢在他妻子面前寫筆記,因為他妻子雖然不識字,但會讓他念這些筆記。
屆時,他就不得不現編一些好聽的話,念給他妻子聽。
這對于他而言,自然是很痛苦的。
盡管,他的才力足以駕馭得了一邊瞎編一邊看著與所編故事前言不搭后語的文字。
謝濟世此時就寫了起來,寫完后就藏在了書匣里,然后就也出了屋子。
讓他不喜歡這里的另一個原因就是這里的冬天太漫長,大多數時間只能窩在家里,且也只能頓頓啃白菜。
謝濟世現在也得趁著夏季到來,趕緊出門溜達溜達,看看綠色的原野。
但,謝濟世一出來,很多同樣被流放在這里的漢人就都一臉警惕地盯向了他。
因為他一逃跑,這些基于各種原因的罪責而被流放到這里的漢人士大夫也都得跟著被挨打。
所以,大家都怕謝濟世會再次連累他們。
謝濟世沒有理會這些也被流放到這里的漢人士大夫,猜疑讓他們彼此變得陌生。
他只瞇眼瞅向了前方。
前方原野上,有一隊接著一隊的人出現。
這些人都被倒綁著雙手,所穿的衣服也都是比身體大幾號的囚衣,甚至有人還蓄有長發。
謝濟世對此感到驚訝。
他記憶中蓄發是要被斬首的。
而他明顯因為長居關外,很多事情不完全知道,也就不知道雍正已經下詔,廢除剃發易服的禁令。
所以,盡管蓄辮幾代人的慣性還存在,但還是有漢人開始恢復舊時形象。
“先生有所不知,他們是南方來的漢人,被發配到這里,將軍衙門已經接收了他們,這些是要編入我們這一里的民戶。”
因謝濟世被流放到這里后,負責教這里許多披甲人的孩子讀書,所以,雖然常常會被妻子和這里的披甲人抓回來,但也會被這里的披甲人尊稱一聲為先生。
當押解這些被發配漢人這里的披甲人,在謝濟世問起這些被新押來的人犯情況時,也就對謝濟世如此闡述了緣由。
謝濟世聽后一臉詫異:“又發配這么多南方漢人,他們犯了什么罪?”
“聽說是家族中為官的妄亂朝政,也就被發配到了這里。”
謝濟世頓時呆在了原地,隨后又一臉頹然地坐在了地上,緊接著又捂著臉痛哭了起來,哭得一抽一抽的。
“我再也回不去了!”
他似乎已經猜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