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正忽悠的結果就是,他越是忽悠,聚集在新五國城的商人就越多。
而這些野人女真見到這么多大明商人,干活就更起勁,帶著特產來的也就越多。
等到了二月的時候,還真的就讓趙鵬正搞了一個榷場出來。
去年東北都不太平,加上一整個冬天的封鎖,野人女真部落中屯了不少貨物。
當然,他們也嚴重缺乏漢人的物資。
這些大明商人走入榷場之后,眼睛也都直了!
他們看到了堆積如山的黑貂皮草!
黑貂,也叫做紫貂,只棲息于寒帶的針葉林之中。
黑貂自古以來就是珍貴的貢品,在京師黑貂皮草也是絕對的高檔貨,是完全不愁銷路的。
這些黑貂皮草,不僅僅在京師有銷路,放在世界上也是最高檔的奢侈品。
早在唐代,絲綢之路就有一條東段的路線,越過草原直通東北,這條路也被稱之為黑貂之路。
宋時期的五國城,其實就是遼國為了黑貂貿易建立的貿易點。
如今要貿易,都不需要走絲綢之路了,只要用艦隊將這些黑貂運輸到南洋,奧斯曼人和西洋人都會搶著購買。
這時候再也沒有人不信趙鵬正了,如果不是上面有人,如果不是朝廷全力支持,怎么可能這么快把榷場建起來?
這位趙大人,當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啊!
大明商人涌入榷場,這幫野人女真也震驚了。
以往野人女真都在松花江北,距離大明非常遙遠。
他們要購買大明的商品,都要通過建州女真或者海西女真,這些同族抽成相當高,賣給野人女真的價格都是原價的數倍。
這些野人女真首領發現,大明商人的報價十分的“良心”,有時候僅需要幾張貂皮,就能換得大量的物資。
當然,這些野人女真首領并不知道,這么幾張貂皮,在大明可以換到幾十倍物資的銀元。
大明商人覺得這些野人女真首領淳樸,野人女真首領也覺得這些大明商人厚道,這座榷場的名氣越來越大。
松花江畔,寒風依舊刺骨。
新五國城榷場的熱鬧景象仿佛隔絕了嚴寒,商賈們忙著清點成捆的黑貂皮,野人女真人則欣喜地用皮毛換取鹽巴、鐵器和布匹。
趙鵬正穿著簇新的官袍,在臨時搭建的官署里,享受著商人們的奉承和野人首領們敬畏的目光。
不過萬事都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聽說了大明在松花江畔建立了新城,直接和野人女真交易,這下子建州女真坐不住了。
在松花江畔,有一支建州女真的部落,他們就是靠著在大明和野人女真之間貿易賺取差價為生。
現在野人女真沒了中間商賺差價,大明貨物也是直銷了,最不開心的就是這些建州女真了。
這支建州女真的首領,自號馬法(長老),和被李成梁砍頭的王杲也有些親戚關系,屬于建州女真喜塔臘氏,也給自己取漢名王和。
王和能說滿漢兩種語言,擅長見風使舵,在李成梁討滅王杲戰役中站在了大明一邊。
在王杲戰敗之后,李成梁又頒布安東都督府的命令,要求這些歸順的女真部落內遷。
但是王和性格狡詐,他用各種辦法拖延內遷,一直等到入冬之后都沒有行動,整個部落都窩在邊疆伺機而動。
王和所在的這種建州女真部落,本就是靠著貿易來賺錢,見到趙鵬正直接和野人女真貿易后,急得不行。
東北的凍土還沒有開化,王和就派出使者,聯絡周圍的建州女真部落,準備攻打新五國城,將這個大明貿易的前哨站給滅掉!——
“大人!大人!不好了!”一個滿身是雪、神色倉皇的野人女真首領,跌跌撞撞沖了進來,用生硬的漢話夾雜著手勢急吼:
“‘馬法’!‘馬法’王和!帶人!來了!很多!刀箭!要打!打這里!殺光!搶光!”
官署內瞬間死寂。商人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野人首領們則露出驚恐的神色。
王和的名望不小,是王杲死后喜塔臘氏的首領,狡詐兇悍。
雖然名義上投降大明,但是經常襲殺商隊,更是經常劫掠野人女真部落,在這片白山黑水間積威甚重。
趙鵬正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腿肚子不自覺地開始打顫,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建州女真!真刀真槍殺過來了!他一個文弱書生,手底下就幾十個負責安保的軍士和一群商人護衛,外加這些剛歸附、武器簡陋的野人,如何抵擋兇悍的建州騎兵?
趙鵬正心中咒罵段暉,發誓等自己發達之后,也要讓段暉嘗嘗滋味!
雖然巨大的恐懼幾乎讓他窒息,但是求生的本能還驅使趙鵬正冷靜下來。
他猛地一拍桌子,強壓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尖叫,對著身邊同樣嚇傻的親隨吼道:
“不要怕!李都護早就料到了這點,已經在新五國城附近埋伏多日了!”
“快馬速速去向李都護報信,就說逆賊王和上鉤了!”
其實趙鵬正的話也是漏洞百出,且不說李成梁怎么可能領著軍隊窩在冰天雪地里埋伏王和,更不要說李成梁領著大軍,又怎么能一點動靜都沒有。
但是趙鵬正堅定的態度,加上他“上面有人”的威望,還是將眾人都壓住了,沒有人跳出來質疑他。
看著官署內一張張慘白驚恐的臉,趙鵬正深知此刻若露怯,榷場瞬間就會崩潰,所有人都會成為待宰羔羊。
趙鵬正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挺直腰板,臉上硬擠出幾分從容,甚至帶著一絲不屑的冷笑,對著那報信的野人首領和周圍嚇呆的眾人朗聲道:
“李副都護麾下鐵騎,旦夕可至!這五國城,固若金湯!”
他踱了兩步,聲音刻意提高,充滿自信:
“遼陽精銳就在不遠處,這王和是給本官送功勞來了!”
“守住榷場!待李副都護大軍一到,爾等都是功臣,本官必上奏朝廷,重重有賞!”
“如果有腦子不清楚的,臨陣脫逃,或暗中通敵的!”
“休怪本官軍法無情!”
這番“上面有人”、“早有準備”的狠話,配合他強行裝出的鎮定,暫時穩住了人心。
尤其是那些野人首領,對“天朝上使”的話本就半信半疑,此刻見他如此篤定,又提到李成梁的威名,恐懼被壓下去不少,紛紛捶胸表示愿和大明共存亡。
這些野人女真的人數不少,他們表態要堅守新五國城,商人們也收起了逃跑的心思。
畢竟身家都在這,又想到趙鵬正“上面有人”,他們也不敢得罪趙鵬正,只能祈禱趙鵬正真的是早有準備,李成梁的伏兵就在不遠處。
接下來,趙鵬正立刻行動起來。
將所有能調動的軍士、商隊護衛,甚至一些體格強壯、穿上皮甲的野人青壯,都集中到榷場外圍的柵欄后。
讓他們盡量挺直腰板,把僅有的幾面大明軍旗高高豎起,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命令他們輪番走動,大聲呼喝口令,制造出人數眾多、戒備森嚴的假象。
這下子準備攻打新五國城的王和反而猶豫了。
上一次剿滅王杲的戰爭中,王和見到了明軍很多新式武器,對大明正規軍的戰斗十分畏懼。
他敢于襲擊五國城,是算定李成梁無法支援,搶完之后他帶著部落躲進長白山中,李成梁也拿他沒辦法。
可發現新五國城不是軟柿子,王和又開始遲疑不定。
接下來,趙鵬正派人將商隊帶來的空木桶,用油布蓋好,一排排堆在榷場后方視野開闊的高地上。
又讓人散布新五國城內火藥充足的消息,說李成梁是將新五國城當做誘餌,馬上就會引兵殺到。
又讓自己的親隨帶著旗幟,悄悄潛入榷場外圍稀疏的樹林,命令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搖動旗幟,揚起積雪灰塵,仿佛有伏兵在調動。
這下子王和就更猶豫了。
距離新五國城越近,他也聽到更多的消息,特別是有關趙鵬正“手眼通天”、“上面有人”的傳言。
本來王和是嗤之以鼻的。
哪個手眼通天,上面有人的大明官員,會被發配到極北筑城?
但是現在他又開始懷疑自己了。
一座邊陲城市,運這么多火藥干嘛?
是不是要作為李成梁的后勤基地?
這趙鵬正是不是甘當誘餌,為了能積攢軍功,這樣就能火速升遷了。
王和想到自己的遠房親戚王杲。
李成梁不就是靠著“刷王杲”,才官拜安東都護府副都護的?
王和心中疑心更甚,但是整個部落已經發動起來了,也不是他一個人就能讓眾人停下來的,只好領著百名建州女真起兵,先殺來五國城看看虛實。
接著,趙鵬正又命令敞開榷場入口。
當然,內部還是用大車雜物做了簡易防御工事。
趙鵬正又壘起高臺,搬來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地坐在上面。
他身邊只留兩個親隨。他強忍著哆嗦,努力擺出一副悠閑品茶、胸有成竹的姿態,目光“睥睨”著遠方可能出現敵人的方向,仿佛在等王和自投羅網。
王和來到新五國城下,說起來是城,城墻根本沒建造,只有一圈木頭柵欄。
城門就是榷場入口,大門洞開,城防簡陋。
可王和起了疑心,就越看越可疑。
明軍城防潦草,但是城內旗幟飄揚,柵欄后影影綽綽,人頭攢動,呼喝聲不斷。
高處是一排疑似火藥桶的東西,如果這些爆炸了,那也足夠王和吃一壺了。
側翼樹林塵土飛揚,似有伏兵運動。
最異常的還是趙鵬正!
王和心想:哼,真當我們女真人不知道空城計啊!
建州女真的首領其實漢化程度很高,而空城計在明代已是非常流行的戲劇作品。
可偏偏這樣,王和止住了兵馬。
王和生性多疑狡詐,本就忌憚李成梁。
“這漢狗如此鎮定…莫非真有埋伏?”
“遼陽的精兵真的就在附近?”
“李成梁這老狐貍,縱容我部,是不是正等著我撞上去?”
他勒住戰馬,命令隊伍停下,派出幾小隊斥候小心翼翼地靠近偵查。
榷場內的“守軍”在趙鵬正暗中授意下,對著靠近的斥候大聲呵斥,甚至放了幾支沒什么準頭的箭矢,顯得底氣十足。
王和越看越覺得是陷阱,心中怯意漸生。
王和不敢貿然沖進去,但是他也沒辦法直接帶著部落撤退。
建州女真其實就和唐末五代的魏博牙兵差不多,讓你當首領就是要帶著弟兄們去搶劫的,王和如果直接撤退,怕是連部落都逃不回去,就會被部將割了腦袋獻給明軍。
王和只能暫時命令親隨退兵,下令在距離新五國城幾里的地方扎營。
就這樣,又過上了五日。
趙鵬正每日不是唱空城計,就是處理新五國城的公務,完全看不出被建州女真圍城的樣子。
其實趙鵬正早已經絕望,他知道新五國城距離安東都護府的行營遙遠,王和也不是傻子,這空城計也唱不了多久了。
只不過他一生好面子,也不愿意求饒,只想著撐一天是一天。
可等到第四天的時候,松花江下游方向,突然傳來沉悶而急促的馬蹄聲!
地平線上,一道由黑色鐵騎組成的洪流,卷起漫天雪塵,如同鋼鐵怒濤般洶涌而來!
當先一桿大旗迎風招展,赫然是一個斗大的“李”字!
李成梁的遼東鐵騎,真的到了!
新五國城內的野女人真首領和大明商人都是狂喜!
趙大人果然手眼通天!
王和魂飛魄散,哪里還敢停留,怪叫一聲“快撤!”
李成梁一馬當先,沖到榷場前,看著眼前這外強中干卻又“唬”住了敵人的場面,再看到高臺上那個面色慘白、雙腿還在微微發顫,卻強撐著沒癱下去的趙鵬正,不由得哈哈大笑。
趙鵬正這才感覺魂兒歸了位,全身力氣仿佛被抽干,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
他扶著桌子,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和難以抑制的激動:“李…李都護…您可算來了!下官…下官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