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澤到了內閣,還有幾位重臣沒有抵達,劉珺在來的時候已經向蘇澤透了風聲,原來是琉球的事情。
聽說了是琉球的事情,蘇澤也放下心來。
算算日子,大明水師應該已經抵達琉球了吧。
那肯定是水師抵達琉球后,傳回來的琉球急報。
等看到首輔李春芳也在席,幾位閣老臉上都帶著笑容,蘇澤就知道應該是好消息。
果不其然,等剩余幾位有關重臣抵達后,由分管兵部的閣老趙貞吉宣布了消息。
“我大明水師順利抵達琉球,琉球國主代領臣班在港口迎接王師。”
趙貞吉說完后,眾臣都明顯松了一口氣。
海波茫茫,這次艦隊出征,是自鄭和下西洋百年后,大明第一次組織官方艦隊遠航。
按照琉球通政署傳回來的消息,滲透琉球的其實也只是倭國一個地方大名,島津家也沒有和大明開戰的膽氣。
所以這一次遠航琉球,最重要的就是艦隊安全抵達琉球。
畢竟大明開海也兩年了,海上航行的危險,重臣們也都有了認識。
艦隊完好無損的抵達琉球,剩下的就是好消息了。
果不其然,趙貞吉笑著說道:
“李提督抵達琉球后,琉球國主立刻就驅逐了倭國商人,又逮捕了通倭的琉球屬臣三十余人。”
“宸宣慰向琉球國主宣讀了陛下的旨意,琉球國主泣拜上國,以琉球國寶相贈。”
這次遠洋的水師提督李超,是俞大猷的故將。
李超能海戰也能陸戰,追隨俞大猷抗倭立下赫赫戰功。
嘉靖四十四年,李超帶領大明水師和南澳島上的大海盜吳平,李超領兵作戰,一直到彈盡糧絕,最后滅了吳平,解決了大明海疆內最后一股大海盜。
后來李超隨著俞大猷去了山東,這次出海遠航琉球,在涂澤明和俞大猷的力薦下,李超擔任了水師提督,帶領艦隊遠航。
不過李超并不是艦隊的負責人,宮內派遣的宣慰使宸昊,才是本次艦隊的總負責人。
司禮監三巨頭爭奪這個關鍵位置,最后隆慶皇帝卻沒有啟用他們推薦的人,而是將宸昊這個先帝朝的太監重新啟用,擔任艦隊的宣慰使。
這位宸宣慰在先帝朝掌管掖庭,也就是負責懲罰宮人的機構。
宸昊在宮廷中影響力很深,但是十分低調,新帝繼位也沒有換掉他,依然讓他執行宮規。
就連重臣也不愿意想起這個陰惻惻的太監。
趙貞吉輕飄飄兩句話,實際上琉球朝堂完成了一次巨大的權力洗牌。
甚至可以說重塑了琉球的政治格局也不為過。
京師的重臣們,顯然對于琉球朝堂的事情并不關心,大明水師第一次遠航順利抵達目的地,這才是重臣們更關注的事情。
這也驗證了登萊造船的成果,為未來的再下西洋計劃開了一個好頭。
不過蘇澤還是不明白,內閣重臣為什么要叫自己過來。
如果只是通知自己這個消息,完全沒必要把重臣們都召集過來。
果不其然,在趙貞吉說完了之后,通政使楊思忠站了出來。
“琉球國主已經驅逐了琉球小朝廷中的倭國勢力,但是琉球通政署主司吳紹祖,傳回來一封倭首島津貴久的信。”
刑部侍郎李一元立刻說道:
“等等,倭首島津貴久?不就是潛入京師意圖刺殺陛下的倭寇島津義弘之父?”
作為刑部侍郎,李一元是看到詳細卷宗的。
島津義弘被捕入獄之后,該招的不該招的全部都說了,包括他家族的全部情況。
李一元的記憶力超凡,要不然也不能那么快編纂完《大明民律》,他聽到了島津貴久的名字,就和島津義弘的卷宗聯系起來。
聽說是大逆倭寇的父親,重臣們嘩然起來。
兵部尚書曹邦輔說道:“滲透琉球的,也是這個倭國島津氏吧?”
趙貞吉點頭。
曹邦輔立刻殺氣騰騰的說道:
“如此大逆之賊!竟然還敢寫來書信?通政署吳紹祖不是應該誅殺逆賊嗎?”
眼看氣氛就要失控,還是首輔李春芳咳嗽了一聲說道:
“肅靜!閣部共議,總要把話聽完!”
李閣老一句話,迅速壓服了雜音。
楊思忠立刻將這封島津家主的信件讀了一遍。
也不知道是不是請漢人代筆,這封信倒是寫的很有文采。
蘇澤站在邊上,聽完了島津貴久的來信。
這封信的內容也很簡單。
島津貴久從倭國商人那邊,知道自己兒子的事情,連忙向大明朝廷上了請罪書,請求琉球通政署的吳紹祖帶給大明皇帝。
島津貴久辯解自己早已經和這個兒子斷絕關系,不知道他在大明犯下的禍事。
島津貴久提出要以死向大明皇帝謝罪,但是請求朝貢大明。
等到楊思忠讀完,李春芳看向眾人問道:
“諸位怎么看?”
兵部尚書曹邦輔立刻表態:
“倭人狼子野心,這島津貴久明知道自己兒子涉及大逆案,還敢向通政署投書,這是對我大明的挑釁,請李閣老上奏陛下,調遣水師剿滅島津氏!”
李春芳瞥了曹邦輔一眼,懶得和他說話。
沒辦法,兵部連續在武監等事上吃了虧,現在必須要擺出對外強硬姿態。
曹邦輔的發言,不能說是他自己的想法,只是兵部在現狀下的政治表態。
曹邦輔執掌兵部,當然知道大明水師并沒有遠征倭國的能力,這番表態不過是政治作秀罷了。
真的讓他出兵,兵部怕是第一個反對。
無視了曹邦輔的“表演”,李春芳的目光移開。
戶部侍郎張守直說道:
“李閣老,島津氏愿意以死謝罪,所求不過是和我大明通商而已。我大明早有萬國通商令,本就有倭人貿易,準許他們來商貿也無妨。”
蘇澤上了《恭陳清厘財用以昭圣治疏》,將朝貢和貿易分開,本來就是允許倭人來港口做生意的。
不過倭人屬于朝貢體系最低一等的,只能停靠港口,船員不能離開船,裝卸完貨物就要起航。
張守直其實故意混淆了說法,島津貴久是求的朝貢大明,但是他說成了和大明通商。
這點小把戲,自然瞞不過李春芳。
這位李首輔冷哼一聲,他也明白戶部的算盤。
自從通商以來,倭國白銀大量流入大明,不僅僅內帑通過市舶稅獲利,戶部在登萊鑄幣也收了大量的鑄幣稅。
這些銀元也不僅僅是鑄幣稅這么簡單,白銀的涌入解決了大明很多地方錢法的問題,只要能源源不斷的流入白銀和倭鉛,大明就能持續鑄幣。
對于想要推動全面財政改革的張居正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張守直的發言,其實就是戶部的態度。
當然,張守直如此曖昧的發言,迅速就被其他重臣拆穿,張守直立刻陷入到了被圍攻的境地。
蘇澤看了一眼張居正,估計張守直這番發言,也有張居正的授意在。
但是現在看來,張居正也不敢在這個檔口說話。
李春芳再次咳嗽一聲,維持了現場秩序。
他的目光掃過群臣,最后落在了蘇澤臉上。
“蘇子霖,你以為如何?”
眾人目光都落在了蘇澤身上,張居正也投來一絲期許的目光。
蘇澤一直都是朝堂中的“理智派”,他都會從大明利益出發來思考問題,而不是被朝堂風氣裹挾影響。
蘇澤面對眾大臣的目光,說道:
“李閣老,諸位閣老,各位大人,下官以為,倭首島津氏謀刺陛下,其罪當誅,我大明豈能允許此等逆賊朝貢?那不是寒了各藩屬國之心?”
“外交無小事,不可因利而忘義,特別是對待藩屬國的事情,可不能因小失大。”
聽到蘇澤這么說,張守直也低下頭。
李春芳也說道:“諸君之議,本輔已聞。兵事以威,戶部言利,自有其道。”
“然則治國如治水,當循道而行,無為而治其本。”
“高屋建瓴,立政施設,首重其‘正’!吾等為天朝樞臣,掌天下綱維,若見利忘義,輕重倒置,恐失四方來附之心。”
“此‘正’,乃義理之正,法度之正,天道之正。高居此‘正’,方能無為而馭萬方。”
蘇澤聽完李春芳的發言,都快要鼓掌了。
李閣老果然一出手就能訂立乾綱。
這段話其實也是蘇澤心中所想的。
大國外交,講究的就是一個正義性。
小國可以因利忘義,可以左右搖擺,這是因為小國本身就是仰仗大國鼻息的,很多事務他們表態不表態,其實都沒有什么影響。
杰出的小國政客,就是要能在幾個雞蛋尖上跳舞,利用靈活的外交手段,從大國手里掏出一點利益來,就足以讓自己的國民過上好日了。
但是大國不行。
大國外交政策最重要的就是連續性。
任何大國,都會引起周圍小國的警惕和恐懼,這種猜疑幾乎是無解的。
大明周圍的小國,哪個不恐懼大明掏出“自古以來”,將他們直接吞了?
這其中自然也有甘當大明的狗的,可也有很多不愿意的。
面對一個實力強大的對手,大國政策的穩定性,就是一條準則,一根韁繩,是維持秩序的根基。
一個反復無常的大國,會讓它的屬國都充滿不安感,這其實是非常不利于朝貢體系穩定的。
而對于小國來說,最能讓他們安心的,就是確定宗主國會遵守它所宣傳的這套秩序。
無論怎么看,大明這個宗主國的秩序,就是儒學體系。
這就是“義”,也就是李春芳所說的“正道”。
違背大明道德體系的藩屬國,大明就會施以懲罰,符合大明道德體系的藩屬國,大明就會給予獎勵。
大國就要有大國的樣子,不能隨著眼前的利益搖擺。
只要讓所有藩屬國都明白這個標準,那維持朝貢體系的成本就會大大降低,各藩屬國就會遵守大明制定的這套“游戲規則”。
李春芳說完后,看向蘇澤說道:
“那你以為,島津氏應該怎么處理。”
蘇澤說道:
“島津氏謀刺陛下,其罪當誅,可有各港口的通政經歷司,朝鮮、琉球和南洋的通政署,在港口宣傳島津家的罪行,問罪島津家。”
“倭國如今也不是鐵板一塊,島津氏剛剛坐穩薩摩之首的位置,但是依然有挑戰者,朝廷可以懸賞島津氏的人頭。”
“能沐浴王化的倭人勢力,我大明也不吝嗇通商,亦可遣商船往來于倭國港口,打探倭國內部的情況,分而化之。”
聽完蘇澤的提議,張守直連連點頭。
不愧是蘇子霖啊,提議就是穩妥。
戶部最擔心的,就是朝廷一怒之下再次斷絕和倭國的貿易。
蘇澤幾句話下來,只提出要懲辦首惡島津氏,甚至還提出要派遣船只去倭國,了解倭國的情況,這也符合戶部擴大對倭貿易的需求。
兵部尚書曹邦輔聽完也松一口氣。
他強硬表態,不代表他真的想要派兵攻打倭國。
蘇澤的發言雖然強硬,但實際上不過是在大明港口懸賞島津氏,最多算是口頭譴責。
蘇澤還將島津氏和其他倭人做了切割,這是在政治上孤立島津氏,這樣也不會導致大明和倭國之間的更大沖突。
如果只是對付島津氏一個區區倭國地方大名,兵部自然是不畏懼的。
李春芳點頭說道:
“你寫個奏疏上來,請陛下圣裁。”
蘇澤乖巧的遵命,眾大臣這才慢慢散去。
就在蘇澤準備開溜的時候,又被李春芳給叫住。
蘇澤暗道不好,果然開會不過是開胃菜,怕是內閣還有別的麻煩事情在等著自己。
果不其然,等其他重臣都離開內閣之后,內閣中就剩下五位閣老。
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最后還是張居正打破了沉默,他說道:
“蘇翰林,你知道應天巡撫海瑞,在南直隸追討積欠的事情吧?”
蘇澤點頭說道:
“海巡撫到任以來,已經累計追討了三成積欠,是歷任應天巡撫里政績最佳的,下官上月就看到朝廷嘉獎狀了。”
張居正又說道:
“那你知道,嘉湖巡撫上奏,已經追討回嘉興湖州兩府歷年來的積欠,陛下親自下旨表彰了嗎?”
蘇澤驚道:
“這絕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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