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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同齡人和好朋友

  江南家園小區正門,一輛白色保時捷打著雙閃,輕輕按響喇叭。

  一個身影拉開副駕駛車門,坐了進去。

  “你買車了?”

  “嗯。”

  “走吧。”

  兩人的對話相當簡短。

  踩下油門前,周明遠用余光看了眼副駕,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望向窗外。

  輔導員竟然化了妝。

  而且,是挺明顯的那種。

  車窗外的日光早已西斜。

  白色轎車駛過高樓林立和車水馬龍,駛過紅綠燈和立交橋,窗外的建筑越來越低矮,排列方式也變得雜亂無章。

  沒錯。

  距離南湖大學越遠,就越不可能遇見什么熟人。

  穿過長江大橋的圓形拱門,穿過一家又一家煙火氣的小攤,兩人終于達成了共識,確定此行的目的地。

  一家偏僻的燒烤店。

  油煙蒸騰,人聲鼎沸,霓虹燈牌閃爍著廉價而熱烈的光芒。

  油膩的塑料桌椅擠滿狹窄過道,空氣里彌漫著孜然、辣椒面、炭火燎過油脂的焦香。

  只剩下一種活生生的市井氣息。

  這與沈云容格格不入。

  她穿著一身還沒換下的米白色通勤套裝,腳上的高跟鞋映著昏暗燈光。

  她坐在一張搖晃的塑料凳上,嘴唇緊抿,脊背挺得筆直,與不遠處啤酒沫子橫飛的熱鬧景象,形成鮮明對比。

  周明遠與她相向而坐,脫下外套,熟練地用開水燙著兩副碗筷,又拿起油膩膩的菜單,開口說道。

  “羊肉串、板筋、雞翅、烤韭菜、茄子.沈老師喝不喝酒?”

  他抬眼看向沈云容,目光平靜。

  沈云容的指尖在桌面上劃著圈,玫紅色顯得有些黯淡。

  她沒看菜單,也沒看周明遠,視線空洞,落在隔壁桌幾對嘻嘻哈哈的年輕人身上。

  他們的快樂喧囂又刺耳。

  她喉嚨發緊,半晌,才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一打啤酒。”

  很快,烤得滋滋冒油的肉串,和冰涼的啤酒被端了上來。

  周明遠拿起一瓶,用筷子頭熟練地撬開瓶蓋,金黃的泡沫瞬間涌出。

  他給沈云容面前的玻璃杯倒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小周.對不起。”

  沈云容沒動。

  她死死盯著面前不斷冒著氣泡的啤酒,看著杯壁上迅速凝結又滑落的水珠,繼續說道。

  “體制內沒有不透風的墻,是我情緒激動了,這件事不能怪你。”

  “錢追回來到現在,我一直都沒當面跟你說上一句。”

  “謝謝你,謝謝你們。”

  她突然伸手,一把抓起杯子,仰起頭,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冰涼的液體帶著苦澀,猛烈沖刷喉嚨,嗆得她小聲咳嗽起來。

  “咳咳.”

  她捂住嘴,不由自主彎下腰,發髻散落下一縷碎發,貼在額角。

  “不用這么客氣的。”

  周明遠沒有立刻去拍她的背,也沒有遞紙巾。

  直到沈云容咳聲漸歇,只剩下幅度變大的喘息,他才抽了幾張粗糙的餐巾紙,推到她面前。

  “能理解啊,大家都知道沈老師你一向體面,這種事被人到處在背后說來說去,心情不好也很正常。”

  沈云容低著頭,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燒烤攤的喧鬧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隔開,只剩下她的深呼吸聲在兩人之間回蕩。

  “體面.”

  這個詞像是觸電。

  沈云容猛地抬起頭,帶著濃重的鼻音,低得幾乎被周圍的嘈雜淹沒。

  “我再也沒有什么體面了。”

  視線相接,周明遠看到了她眼中翻滾著絕望、憤怒、還有深入骨髓的羞恥。

  “大部分同事討論起這件事情,都把我當成戀愛腦和.”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戳破一切的尖銳:“沒腦子又拎不清的傻逼。”

  “大傻逼。”

  粗口和酒精仿佛成了發泄渠道。

  她抓起桌上的啤酒瓶,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手抖得厲害,酒液灑出來不少,浸濕了一點點絲質袖口。

  她不管不顧,再次仰脖一飲而盡。

  “體面.小周,你知道什么是體面嗎?”

  喝的有點太快了。

  沈云容放下酒杯,面頰泛紅,眼神空洞地看向遠處的霓虹,聲音忽然低沉下去。

  她實在是憋壞了。

  除了知曉前因后果的周明遠,她甚至很難找到另外一個人來訴說內心的苦悶。

  同事?

  不可能。

  同學朋友?

  不嘲笑自己就不錯了。

  家人?

  她更是第一時間否定。

  “從我記事起,我爸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

  她陷入一種恍惚的回憶,手指神經質地摩挲著冰冷的啤酒杯壁。

  “小學,我成績必須第一,因為只有第一才配得上老師的夸獎,才不會被鄰居說老沈家閨女不過如此。”

  “中學,我不能和男孩子走太近容易早戀,也不能和嘰嘰喳喳的女孩子玩,哪怕她們只是愛笑愛鬧,因為看起來不像好女孩。”

  “我認真努力學習,讀研進高校,因為這是體面的道路,體面的工作,說出去好聽!”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帶著某種積壓多年終于爆發的味道。

  “我不敢累,不敢愛,不敢示弱,不敢承認我想要什么,不敢接受一份和普世價值觀背道而馳的感情。”

  “我把自己活成了體面的符號,我以為自己筑起了銅墻鐵壁,刀槍不入.可結果呢?”

  她的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臉上滿是自嘲。

  “結果是好的啊。”

  周明遠適時插了句嘴。

  他的聲音不高,卻奇異般穿透了周圍的喧囂,清晰地落在沈云容耳中。

  “你說什么?”

  沈云容瞪大眼睛。

  “我說社死這個結果,對你來說也許是好事。”

  他松開了手,拿起自己的酒杯,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姿態放松,像是在和老朋友閑聊。

  輔導員一怔,臉上寫滿錯愕和難以置信。

  “說真的啊,沈老師你之前活的確實太傻逼了。”

  周明遠擦了擦嘴,繼續說道。

  “光是在對面聽,都替你覺得累。”

  “一天到晚那么端著不累嗎?”

  男人聳了聳肩,把嘴里的骨頭“撲”地一聲,隨口朝著垃圾桶方向吐了過去。

  結果沒對準,骨頭掉在了地上。

  他又俯下身子,伸手用紙巾包裹起來,把骨頭丟進垃圾桶。

  余光下,他注意到沈云容裙擺下露出的那段白嫩小腿。

  渾圓緊湊,腿肚上提,踝骨上下纖細無比,怎么看都和上方的豐腴有些不搭。

  小骨架,大屁股。

  光是這份身材,就堪稱極品。

  也不怪周明遠今天會和大姐姐說這些。

  在他眼里,擁有得天獨厚的自身條件卻苦苦單身二十多年,這的的確確是一種暴殄天物。

  “你我.”

  沈云容被冷不丁罵了一句,不禁柳眉倒豎,剛想反駁,又被男人打斷在原地。

  “以后你就像剛剛那樣,活的真實一點多好啊!”

  周明遠繼續說道。

  “真實?”

  對方忍不住反問道。

  “表情狼狽,情緒失控,像個怨婦一樣坐在燒烤攤上跟你吐槽?這叫真實?”

  “那不然呢?”

  周明遠目光灼灼。

  “起碼剛剛的你有情緒,有情緒才算真實。”

  “你沒有端著那副面具,你在害怕,你在痛苦,你在失落,像個活生生的人一樣在宣泄。”

  “如果換成別人,也許我沒什么立場做出主觀判斷,可我見過真實的你。”

  周明遠停頓一下,似笑非笑地望了過去。

  “露華濃女士,你的聊天記錄我全都看過,跟我裝什么呢?”

  男人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敲在沈云容的心上。

  她死死咬住櫻唇,瞬間像漏了氣的氣球,沉默下去。

  “你問問你自己的心,你真正為自己活過嗎?”

  “你也想拿收益賺錢對吧?你也想和帥哥約會沒錯吧?很多事情你也很想體驗是不是?”

  男人拿起一串烤得焦香的雞翅,遞到沈云容面前,輕聲細語。

  “想做什么就去做,學會跟自己的欲望和解,就不會被人騙了。”

  “喏。”

  “看看這里,看看周圍。”

  周明遠示意她環顧四周。

  隔壁桌光著膀子的大哥正唾沫橫飛地吹牛,臉紅脖子粗;剛剛那幾對年輕人已經喝上了頭,偷偷勾肩搭背親著小嘴;老板娘扯著大嗓門在吆喝,臉上油光锃亮.

  這里沒有優雅,沒有矜持,只有最原始也最鮮活的生命力。

  “這里沒人認識你是南湖大學的沈云容,沒人關心你被網戀對象騙過錢。”

  “大家只關心今天的肉串夠不夠味,啤酒夠不夠冰,活得夠不夠開心。”

  周明遠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真正的體面,應該是活得自在,活得不那么循規蹈矩才對吧?”

  “像你這么過日子,真就是傻逼。”

  “高興了就大笑,難過了就爆粗口,想接吻就把臉蛋湊過去!”

  男人拉長聲音,特意指了指鄰桌熱吻的小情侶。

  “痛痛快快,坦坦蕩蕩,才叫活著!”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聚焦在沈云容蒼白的臉上。

  “你被騙了錢,是事實。”

  “這件事被傳開了,也是事實。”

  “我為什么說是好事?”

  周明遠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幾分誠懇。

  “借著事情傳遍學校的檔口,你剛好可以放下。”

  “放下該死的枷鎖,放下你背了好多年的體面吧.大家覺得你是傻逼,這他媽是好事!”

  沈云容瞳孔微縮,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信我,是好事。”

  周明遠重復道。

  “活在別人眼光里的沈云容死了,真實的沈云容才有機會活過來。”

  他拿起酒瓶,給沈云容空掉的杯子再次倒滿,金黃的酒液在杯子里蕩漾。

  “.真的?”

  沈云容放松了繃直的脊背,啞著聲音說道。

  她也不想再裝了。

  反正都他媽社死了,沈云容,你還有什么好演體面的呢?

  “真的,我特別理解你。”

  周明遠看到輔導員放下筷子,抬手遞上兩張紙巾。

  “像你這樣從來沒走出過象牙塔的人,就容易在某些小問題上鉆牛角尖。”

  “你這話就好像自己走出去了一樣。”

  沈云容直起脖頸,擦擦嘴,然后從包包里翻出一面小鏡子,旁若無人地補了個口紅。

  迪奧999,烈焰藍金。

  作為口紅界最正牌的大紅色,她自打有了經濟能力,就從來沒鼓起過勇氣用它。

  雖然早早買回了家,不知為什么,總感覺不符合自己的氣質。

  但今天,沈云容突然想嘗試一次。

  再次端詳鏡中的自己,顯色極佳,膚色提亮,效果還不錯。

  “我跟你當然不一樣,我們的心態就不在同一個維度上。”

  周明遠抱起胳膊,笑了笑。

  “一方面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選擇你這樣的活法,浪費生命。”

  “另一方面,體面了這么多年,壓抑了這么長時間,就算出于本能,我也要給情緒找個出口。”

  “我這不是已經在發泄了嗎?”

  燒烤攤的煙火氣繚繞上升,混合著孜然、辣椒和烤肉的香氣。

  隔壁桌的哄笑聲,老板娘的吆喝聲,啤酒瓶碰撞的清脆聲響,匯成一片嘈雜卻充滿生機的背景音。

  沈云容怔怔地看著周明遠。

  他眼中跳躍著炭火的光,也映著她此刻的倒影。

  “喝這點馬尿算什么發泄?”

  “不算嗎”

  她低頭看著杯中金黃色的液體,泡沫早已消散,只剩下平靜的酒面。

  “老板,再上兩打!”

  聽著周明遠繼續要酒的聲音,沈云容沒拒絕。

  她緩緩地伸出手,不再是剛才那種發泄式的猛灌,而是有些遲疑地握住沾著水珠的啤酒杯。

  粗糙的杯壁摩擦著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屬于真實的觸感。

  “來來來,從今天開始,不要在乎別人想什么,不要考慮那么多,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換一種活法吧!”

  “祝你找到自己,干杯!”

  周明遠輕車熟路地起開兩瓶酒,遞給沈云容一瓶。

  “干杯!”

  她瞇起眼睛,端起酒杯,鼻梁上的框架眼鏡早被取了下來,斜斜插進襯衫領口,腰背不再筆直,整個人開始松弛。

  說來也有些奇怪。

  對面從社會身份上來講,明明理應和自己保持界限,壁壘分明,卻一點沒有那份樣子。

  無論是神態,語氣,還是那副隨心所欲的勁兒,都讓沈云容有些恍惚。

  就好像對面坐著自己的.同齡人。

  好朋友。

  有點帥氣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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