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諾埡·伊迪絲臉色平靜，像是沒聽見這句話，不過她的眼神深處，不由自主地微微變化。
如果說先前劍術交鋒落敗，只是給湖面投下一粒石子，泛起些許微波，稍縱即逝，呼吸間就做好了心理調整，那么此刻，那頭沒有人的鳥說的這番話，不亞于往湖里砸下一塊巨石，水浪轟然。
被收容在此處的這段日子，她查閱瀏覽了不少資料，對新秩序聯邦已有了大致的了解，這是一個比記憶里任何國家都遠遠要繁榮的國度，它不存在國王，而是如千海城盟一樣，是個存在復數統治者的聯盟。
——而統治著這個龐然大物的核心，正是被稱為“聯邦最高執行委員會”！
不怪澤諾埡·伊迪絲情緒波動至此，要知道，她雖經年征戰下，已成為“破碎神諭”軍團的首席騎士長，也算享譽內外，但在統治國家的諸王前，仍是個小人物。
諸王供養著整只“破碎神諭”軍團，若是觸怒了他們，只要扣押上一兩個月補給和薪酬，軍團怕是會主動把自己綁起來，送過去謝罪。至于武藝.再怎樣精湛的劍術，就算斬得下十人，難道還能敵得過百人嗎？
澤諾埡·伊迪絲自忖武藝很是不俗了，曾無護具下，單人單劍，正面擊潰過七位全甲士兵，可那一戰下來，她也是遍體鱗傷，受創極重。
可現在，一位掌控著新秩序聯邦，權勢比諸王加起來怕是還要大上一百倍的統治者，竟然就這樣明晃晃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還如此年輕！
他父親的權勢得有多高，又是死的有多早啊.
“唉，沒必要說得這么夸張嘛.”
宋識啞然一笑，悠悠道：“我雖然被塞了個最高執行委員，但沒具體職務，閑職而已。”
閑職。紡織機想到，對方的確沒有接任具體的職務，但這同時代表另一件事無論哪個領域的事務，他都有資格插手。
“目前是這樣子的。”
宋識接過紡織機遞來的平板，上面是有關“數字生命”的簡報，他一目十行，幾下就掃完。
“聯邦對你們傾向于接納，我的態度跟這個差不多。科學倫理委員會將成立一個對數字生命的專項部門，全權負責你們的通識培訓和后續監管。呃它們前腳才搞了對克隆人專項部門，現在又成立新的，人手是真充足啊。”
“總而言之，我對你們沒啥意見——當然前提是你們也得守規矩。”宋識把平板隨手放到一旁：“另外.”
“我希望得到一個問題的答案。”
忽然，有人開口，這是個瘦瘦弱弱的少年，可他說話的口吻，卻依稀看得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
“我活得已經夠久了.別誤會，我信奉的教義不會允許自殺，我也沒有這樣的想法。”這個“少年”指了指下巴上，淺淺的、毛茸茸的胡簇：“但這孩子的時間還有很長，那不該被我一個腐朽的老頭子占用。”
“能否將我移出這具身體。”他緩緩說道：“我希望物歸原主。”
這個問題顯然極為重要，場內的“數字生命”無論先前神情如何，這一瞬都不由認真了幾分，看向宋識，等待著后者的回答。
“——哪怕這會死？”
宋識嘆惋。
“那就死好了。”對方搖頭：“死亡并不可怕，茍延殘喘、恥辱的活著才是不堪入目的歸宿。”
“那可惜了，你一時半會還死不了。”嘆惋轉瞬即逝，宋識食指敲著桌面，笑道：“怎么說呢，分離意識.單純技術上暫時有點問題，所以你們還得等一陣子。如果換成靈能倒是行，不過有能力實現的共識，現在都抽不出空，所以你們還是得等。”
因為過度沉迷擬感影片、虛擬游戲，導致角色扮演入了腦，記憶紊亂，人格覆蓋，分不清現實的患者，企業聯盟每年都有不少——這算是賽博精神病的經典類型之一。
如果只從表面癥狀上看的話，這些“數字生命”就與其別無二樣。澤諾埡·伊迪絲要是走到企業聯盟的街上，自稱是“破碎神諭”軍團的首席騎士長，那么周圍路人馬上就得邊報警邊跑了。
鬼知道這人的世界觀里，殺人犯不犯法，要是突然發癲當街砍人，醫藥費誰出？我靠，被精神病襲擊了，保險公司是必不可能履約的！
也正因如此，針對這一類型賽博精神病的治療手術，豈止為今已然相當完善，治起來不說十拿九穩，起碼也是信手拈來。
一個療程下來，藥到病除，馬上被打回現實。
——可“數字生命”不一樣。
前者是一個人，意識被記憶等亂七八糟的東西覆蓋了，于是錯以為自己是另一個人，后者則是實打實的，有復數意識擠在了同一個腦子里。尤其這還是純粹的意外情況，不涉及記憶芯片等外部媒介，導致醫生頗為難辦，無從下手。
可供遵循參考的前例少，技術上的難題多。
不過好在新秩序聯邦接受了翡翠制藥的遺產，相關部門這段時間加班加點，意識分離手術已經突破了好幾個難關，按樂觀一點的預估，最遲半年內，他們就能交出一份優秀的答卷。
屆時，新秩序聯邦會提供克隆人的白模素體，供“數字生命”們轉移意識。
“這樣就最好不過了。”空明臉上浮出欣慰，不過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雙手合十，低垂眼眉，語氣茫然了下來：“莊子夢蝶，焉知我非我.”
“宋施主。”他猶豫半晌，終還是開了口：“假如是您，有朝一日突然被人告知，所經歷的一切都是虛假.您會怎么辦？”
“嗯”
宋識想了想，直視起空明的眼睛：“我以前碰見過一個人，他的遭遇跟你有點類似吧。”
“.這位施主。”空明誠懇發問：“他是如何做的呢？”
“前途何所懼，自有未銷灰。”
說罷，宋識拍了拍對方肩膀，然后不再回頭，走向了這座收容所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