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律律…”
八月的關中,驕陽似火,卻壓不住京畿道官場上徹骨的寒意。
半個月前,太子劉烈奉皇帝旨意率領諸司官員京察京畿道的消息,開始由東向西的傳播開來。
如今半個月過去,長安城東的寬闊官道上,由兩千余名精干官吏與上萬神武天騎組成的龐大隊伍,宛如一條玄色的巨龍,緩緩抵近長安春明門。
兵甲碰撞之聲、馬蹄叩擊石板之聲,匯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壓,令人心生畏懼。
街道兩旁的百姓屏息觀望,心中雖然害怕,卻忍不住湊來看熱鬧。
春明門外,以長安留守、西國公厝本為首的八百余名官員并三千余吏員,此刻早已冠帶整齊,垂手恭立。
“殿下千歲、千歲、千歲…”
當太子的車駕停穩,眾人齊刷刷作揖行禮,唱喏之聲山呼海嘯般響起。
只是車駕的帷幔并未掀開,只有一個清冷而平靜的聲音從車內傳出:
“諸公辛苦,孤舟車勞頓,今日便不與諸公相見,待明日紫宸殿朝會,再議公務…”
劉烈的聲音傳出,而作為東宮隨身太監的張承業也笑著對厝本等人行禮作揖,隨后唱聲道:“啟駕,入東宮。”
車駕未作片刻停留,徑直穿過百官,駛入那已沉寂多年的昔日長安城中,只留下原地一眾官員,面面相覷,臉色煞白。
太子連面都不露,其態度之冷硬,遠超他們最壞的預料。
厝本的臉色變得難看,只能壓低聲音對左右道:“令人去府上議事。”
“是…”
左右官員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而厝本也在太子及官員們進入長安城后乘車馬車,返回了自己的西國公府。
兩個多時辰后,二十余名正五品以上的留守官員齊聚西國公府正堂,陽光灑入堂內,映照著一張張惶惶不安的臉,氣氛十分壓抑。
厝本端著茶盞細細品茶,時不時掃視眾人,面對他的不開口,終于有人忍不住詢問道:
“國公,太子今日是什么意思,難不成真的要在關中引起動蕩?”
面對這名官員的詢問,厝本手上動作頓了頓,沉吟片刻后放下茶盞,緩緩開口:
“京察是陛下的意思,至于太子想辦到什么程度,明日朝會看太子如何表態便知分曉,汝等不要自亂陣腳。”
“若是真的事不可為,大不了老老實實在圖籍文冊中補上便是…”
厝本話音剛落,淇國公劉英諺之子劉蒯便按捺不住,冷哼道:“某等父輩與西國公您皆是隨陛下馬上取天下的功臣,如今不過是隱匿了些許田畝,難道太子還能將您等叔輩往死里整不成?”
“哪怕太子不在乎,卻也得考慮考慮陛下的態度,不看僧面看佛面!”
英國公之子王懷恩也附和道:“太子與某等相伴而長大的,性情溫和,此番想必是走個過場,給陛下一個交代罷了。”
“如此甚好…”
“如此則最好不過了…”
眾人聞言,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紛紛附和,而身為西國公的厝本則是看著這群猶自沉浸在從龍之功舊夢里的勛貴子弟,心中雖覺不妥,但也存了一絲僥幸。
“是啊,太子畢竟是他們看著長大的,總該講些情面。”
想到此處,他不免開口道:“具體如何,待明日朝會便知曉,眼下先靜觀其變,不要自亂陣腳,自己嚇自己。”
“時候不早了,都先回去衙門當差吧,莫要走漏了風聲。”
“太子剛來,某等便聚集一處,始終是不好的。”
見厝本這么說,群臣也只能起身向他告辭,而厝本則是點頭令家丞將眾人送出門去。
與此同時,已進駐東宮的太子劉烈,此刻則是坐在主位,目光掃視嚴可求、郭崇韜、趙光逢及盧質等四人。
“今日情況,四位先生也都看到了,不知明日朝會,某該如何應對?”
劉烈心里自然是有盤算的,但他還是想聽聽四人建議,更何況只有自己時常詢問,才能顯示出四人的重要性,讓四人感覺自己深受重用。
因此在他目光下,嚴可求三人盡皆沉吟,唯有郭崇韜率先開口道:
“殿下,明日朝會,您不必表態,亦不必動怒,只需明言此行乃奉旨辦差,一切依《大漢律》及《考成法》行事即可。”
“不表態,便是最強的表態,讓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六科按章程清丈田畝、核查圖籍文書。”
“殿下手握大義名分,又有神武天騎在手,何須與他們等做口舌之爭?”
“只要章程無誤,證據確鑿,便是陛下也無可指責,此乃陽謀,迫其自亂陣腳。”
見郭崇韜所說的與自己所想的相差不大,劉烈微微頷首,而嚴可求也在沉吟過后說道:
“郭公所言極是,然眼下非常之時,當用霹靂手段!”
“臣以為首惡必辦,擒賊先擒王,是以殿下理應從以西國公、淇國公、英國公等三家為首的這十五家勛貴查起!”
“他們田畝最多,關系網最盤根錯節,若是每個人都干干凈凈,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先查他們便是敲山震虎,足以讓整個關中的魑魅魍魎膽寒!”
劉烈點頭,同時將自己心中所想說出:“兩位先生說的都不錯,然律法為尺,分寸不可亂。”
“既然要查案,那便要查得鐵證如山,讓人無可挑剔。”
“每一畝隱田,每一筆虧空,都要有文書、人證、賬冊相互印證。”
“案卷要做得如同鐵桶一般,經得起天下人審視。”
“如此,方顯殿下并非意氣用事,而是秉公執法,為國除蠹。”
“此案之后,《大漢律》之威嚴,將深入天下人心。”
劉烈在普寧縣做過司戶,自然知道司戶的圖籍文冊有多繁雜,又有多少貓膩。
只有把這些貓膩都找出來,把案子辦得鐵證如山,洛陽那邊才不會有人挑自己的理。
在劉烈這么想的時候,盧質則在氣氛安靜后開口道:“殿下謀略深遠,然辦案亦需講究手段。”
“臣以為,眼下可令六科給事中們動起來,將查案之風聲透漏給市井小民。”
“關中百姓苦貪官污吏久矣,若是將風氣帶動,屆時關中必然街頭巷議,輿情洶洶。”
“屆時,關中這群貪官污吏便是想暗中串聯、轉移罪證,也難逃萬千耳目。”
“殿下您手握大義,掌著強兵,再占了民心,何愁大事不成?”
劉烈聽罷不斷點頭,心中猶豫盡去,不由深吸口氣道:
“既是如此,明日便按如此章程操辦,然京察官員大多稚嫩,還是得仰仗四位先生操持才行。”
“殿下言重了…”
四人連忙作揖自謙,而劉烈也隨即令人傳膳,與四人共用晚膳后才各自返回院子休息去了。
在暮鼓作響下,長安城內的達官顯貴似乎都收斂了不少,就連百姓都能感覺到近來十分安定。
許多百姓聯想到今日浩浩蕩蕩的隊伍,無須六科官員掀起波瀾,百姓們自己便討論了起來。
興許是聽到了許多百姓的議論聲,許多心中有鬼的官吏可謂輾轉難眠。
在這種煎熬中,漫漫長夜終究被晨鐘破開…
“鐺…鐺…鐺…”
晨鐘余韻中,長安留守的官員也是時隔許久的再度早起上朝,分列左右。
新舊官員涇渭分明,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而西國公厝本等十余名勛貴則是都在隊伍前排,時不時用余光打量金臺之上的劉烈。
劉烈身穿玄衣纁裳,眼看百官入班結束,當即便開口說道:“京畿乃國家根本,故此陛下時常憂心京畿吏治,特命孤前來京察。”
他的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官員耳中,字字如錘。
“此次京察,一應事務,皆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六科依《大漢律》及《考成法》辦理。”
“有司大膽去查,無論涉及何人,官居何位,一查到底!”
“若有敢阻撓辦案、威脅官員者,視同謀逆!神武天騎,將全程護衛諸位安危!”
話音落下,滿殿死寂,留守的官員們面無人色,京察官員們則是躍躍欲試。
感受著四周的騷動,西國公厝本只能硬著頭皮出列,試圖挽回:“殿下,京畿道多年來太平安定,臣以為…”
“西國公!”劉烈直接打斷,目光平靜卻冰冷地掃過他:“此乃陛下旨意…”
厝本渾身一顫,所有話都被堵死在喉嚨里,只得躬身退下,再也不敢站出來。
“既然無事要奏,那京察自今日而始,有司不可阻攔。”
劉烈見無人出頭,當即便走下金臺,而鴻臚寺的官員也連忙唱聲趨退。
百官三唱千歲,隨后按照班次退朝,舊臣臉色難看,新臣則喜上眉梢。
長安城久違的朝會便這樣不歡而散,而散朝過后的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六科等京察官員如同出柙猛虎,在神武天騎鐵蹄的護衛下,手持文書,直撲名單上的十五家勛貴府邸、別業、田莊。
宣陽坊內英國公府的烏頭門緊閉,門前兩排長戟與旌旗彰顯其地位。
換做曾經,百姓根本不敢在此久留,然而此時的郭崇韜卻親自率領上百名官吏組成的隊伍,在五十名神武天騎的護衛下來到此處。
神武天騎下馬護衛郭崇韜左右,郭崇韜則是冷著臉走到烏頭門前:“叩門!”
一名天騎兵上前,用手中鄣刀末端重重砸在門上,聲響震耳。
烏頭門開了條縫,露出了其中家仆的面孔,而家仆則是警惕道:“那支兵馬當差的?不知這是英國公府上嗎?驚擾了貴人,你們…”
“砰!!”
“誒唷——”
“奉朝廷旨意,京察辦案!”
郭崇韜根本不聽他廢話,伸出手推動烏頭門撞在家仆臉上,引得其哀嚎的同時,直接亮明身份。
左右的神武天騎直接頂開烏頭門,露出府內數十名手持大棒柴刀的家仆。
他們驚恐看著眼前被神武天騎所擁簇的郭崇韜,而郭崇韜只是掃視眾人,隨即喝道:“原地跪伏,擅動者,以抗旨論處!”
不等家仆有所行動,郭崇韜則是看向身后的上百名官吏:“封存賬冊、清點人口,控制各門!”
“是!”眾多官吏冷汗直流,哪怕他們是京察隊伍,可他們對英國公府終究沒有重罪實據,只掌握了些隱匿田畝的小罪罷了。
這位東宮的屬官如此橫行無忌,只怕是將英國公府得罪死了…
想到這里,京察官吏們只能硬著頭皮按照郭崇韜的指令開始搜查英國公府,而相較于郭崇韜的橫行無忌,其它京察隊伍就比較斯文了。
饒是如此,若遇到阻攔京察隊伍搜查田莊、宅邸的家仆,神武天騎依舊大膽出手,根本不怕有人事后報復。
在京察隊伍當差查案的時候,隨著盧質不斷安排人在《國報》和《京報》及街頭巷尾的宣傳下,關中百姓也知道了朝廷派出京察隊伍來巡查京畿。
一時間,許多膽大的百姓都開始匿名向報社舉報各自州縣犯事的官員,而守在報社的京察官吏們則是將這些檢舉都收集匯總,派出京察隊伍從長安向整個關中搜查而去。
兩千余名官吏的數量很多,可平均調派到州縣上就沒有那么多了,但架不住京畿道比關東先發展數年,故此京畿道的壞事也比關東多。
在京察的隊伍不斷查案下,關中快馬日夜不停的將來自各處的卷宗罪證送入東宮。
“英國公府隱匿田畝初步查實逾四百三十一頃,縱容家奴毆斃人命三起!”
“淇國公府強占民田三百五十二頃,其渭南莊頭劉莽已招認!”
“長安縣令周正革職,在其衙內搜出歷年賄賂賬冊,抄沒其財二萬七千八百五十二貫,宅邸一座,別墅三處,上等良田十二頃余五十畝,下田二十四頃七十六畝。”
“萬年縣…”
東宮內,劉烈站在關中沙盤前,目光在沙盤上來回掃視,而身后的盧質則是稟報著京察隊伍查獲的情況。
主位案頭的卷宗已堆積如山,每份卷宗文冊中記載的數目都令人瞠目結舌。
京畿道這群官吏勛貴所隱匿田數以“頃”為單位,隱漏稅賦無可計量,欺壓良善、鬻獄賣官之事更是罄竹難書。
這場京察開始不過半個月,其內容便已經令劉烈都感到了憤怒,他不敢想象自家阿耶見到后會如何生氣。
想到這里,他深吸口氣道:“將這些卷宗文冊全部抄寫,正本發往洛陽交給陛下,副本留下用于裁判。”
“是…”盧質恭敬應下,心里也不免咋舌。
他雖然是進士,也大概在過去的經歷中能猜到官吏貪腐情況,但他也確實沒想到,京畿道的官吏能腐敗到這種程度。
想到這里,他不免有些后怕,但他怕的不是京畿道這群貪官污吏對自己的報復,而是后怕洛陽城的那位。
若是那位什么都不知道,他盧質是半點不相信,畢竟過往京察的規模都不大,顯然是那位有意放縱。
正因那位如此放縱,這些勛臣官員才會愈發挑戰底線,直到朝廷收復大半云南后,那位才真正展露了手段。
盧質只覺得心里發寒,那位雖然培養了眾多學子官員,可那位也從未將他們視作自己的弟子。
他們這群人就好像是農戶家中的耕牛,沒有耕牛耕地是不行的,但耕牛若是耕不動地了,那位便會果斷將他們解決。
盧質只能在心底提醒自己,日后莫要步這些人的后塵。
這般想著,他便按照劉烈的意思,命人將這些卷宗文冊抄寫,將正本發往洛陽而去。
與此同時,在劉烈京察京畿道并搞出如此大動靜的時候,洛陽則是有無數官員試圖奏表,稱京察牽連深大,波及無辜者甚廣。
對此,劉繼隆根本不予理會,哪怕就是劉英諺、王思奉奏表求情,劉繼隆也沒有回應他們的奏表,而是安靜等待。
時間不斷推移,百官們的鬧騰愈演愈烈,只是隨著劉烈將各類卷宗文冊送抵洛陽,這些官員瞬息間便消停了下來。
“至七月二十日,京察牽扯正三品以上官員六名,正四品十五名,正五品三十二名,正六品…”
“今京察尚未結束,然查出京畿道隱匿耕地五千六百二十頃余六十七畝,隱漏稅賦無可計量,欺壓良善、鬻獄賣官者六百五十七人,牽連者不下二萬,抄獲金銀銅錢及古董字畫,宅邸別墅折色不下二百萬貫。”
貞觀殿內,西門君遂誦讀著卷宗的匯總,只覺得汗流浹背,口干舌燥。
殿上,三省六部及五軍都督府包括內閣等上百名官員更是焦慮不安,只是幾個呼吸時間,便往金臺看了不下五次。
金臺的主位上,劉繼隆面色如常的聽著西門君遂誦讀,直到誦讀完畢才緩緩開口道:“今日是八月初五了吧?”
“回陛下,今日是八月初五。”
西門君遂汗顏開口,聽出了自家陛下的意思。
現在是八月初五了,但針對京畿道的京察還沒有結束,而這些卷宗都是大半個月前發出的。
不過半個月時間就查出了那么多東西,那現在過去那么久,又該查出了多少東西呢?
一時間,殿上許多官員惴惴不安,畢竟他們也沒少做隱匿田畝,隱漏賦稅的事情,家中子侄欺男霸女的事情雖然他們沒有詢問過,但若是真的按照《大漢律》嚴格執行,那他們肯定跑不了。
按照《大漢律》,強搶民女和強取豪奪等重罪,基本屬于斬首之刑,情節較輕者流放。
聚眾鬧事,打架斗毆和調戲百姓,滿十二歲便要受杖刑,不滿十二歲者,處其父母杖刑。
隱匿田畝、隱漏賦稅,按照情節嚴重,分別處于雙倍到十倍不止的懲處,還會被論罪削官。
如私下賄賂、鬻獄賣官者,最輕流配本宗親眷,最高夷三族…
想到《大漢律》的內容,不少有過牽連的官員此刻都有些發軟,而皇帝的沉默更是令眾人口干舌燥。
原本氣勢洶洶奏表,聲稱京察牽連無辜的人,此刻全都緘口不言。
“眾卿為何一言不發?”
劉繼隆的語氣十分平靜,可壓力卻實打實的壓在眾人肩頭。
他們心里皆有埋怨,卻都不敢開口說出來,只因內部有三方分權,外部又有每年不斷畢業的數萬學子。
面對這種情況,他們沒有什么能夠和皇帝叫板的資本,畢竟大漢文武官員不過三萬三千余人,在軍隊大部分不參與地方的情況下,他們能撬動的力量著實太小了。
“眾卿不開口,那便都退下吧。”
劉繼隆冷漠掃視眾人,廟堂上他在乎的人不少,但若是他們觸及自己的底線,自己也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他需要偽裝和忍讓的日子早已結束,如今的他,只有帶動天下不斷向前這一個目標。
為了這個目標,絕大部分的人都能被他所舍棄,包括隴右的那些老兄弟…
“臣等告退…”
崔恕等人紛紛唱聲,隨后按照班次離開了貞觀殿。
在他們走后,原本略微擁擠的貞觀殿,此刻頓時便空了下來,只剩下內閣的敬翔、張瑛等人。
只是他們七人也并非絕對的干凈,此時面對劉繼隆,他們也不免感受到了壓力。
面對他們,劉繼隆頭也不抬的拿起毛筆,緊接著說道:
“淇國公、英國公和幾位郡公的年紀都大了,將他們召回五軍都督府當差吧。”
“告訴他們必不再為子嗣求情,隱瞞拖欠的賦稅也必須雙倍上繳,舉家搬至洛陽。”
劉繼隆開口便斷了劉英諺、王思奉等人的前途,他們不過五十多歲,在如今漢軍將領之中依舊能算作壯年派。
只是他們的做法,已經讓劉繼隆感到厭煩了,他也不準備庇護這群人了。
“臣謹遵旨意…”
敬翔等人頭皮發麻,心想回家之后看看能不能將隱瞞的田畝報上去,大不了就說是今年開墾的。
雖然日后需要繳納賦稅,但總比被查出來后論罪,數倍償還拖欠賦稅要好。
此外,以前收到的禮物,恐怕也得想個辦法還回去了。
自家這位陛下,恐怕不會那么輕易的結束京察,自己必須先挺過這段時間才行。
想到這里,七人紛紛作揖退回了東上閣,而劉繼隆則是頭也不抬的處理奏表。
隨著大漢的攤子越鋪越大,許多處理的事情也越來越多。
大漢收復遼東后,渤海國內部許多部落開始叛亂,大玄錫只能不斷派兵鎮壓。
此外,契丹逃亡北方后,為了恢復元氣,只能不斷與室韋交戰,從室韋手中獲得人口和山間谷地。
李思恭、李克用北逃到了漠北,雖然時不時還會南下駐牧,但已經不敢像之前那樣的入寇大漢了。
漠北的黠戛斯在內亂,西邊的葛邏祿和回鶻不知情況,高原的沒盧丹增在與分裂的吐蕃各贊普交戰。
有大漢不斷提供糧食,沒盧丹增平定各支贊普只是時間問題,如果劉繼隆愿意發力,甚至可以在三五年內幫助沒盧丹增統一吐蕃。
只是他沒有必要這么做,因為現在的大漢還沒有徹底平定四方,最起碼南邊的南詔還沒解決,東邊對日本的布局也才剛剛開始。
此外,海軍對南洋、西洋的探索有了不少成果,但依舊達不到向南擴展勢力的程度。
“往極東之地探索的第四批艦隊,算算時間已經出發了吧?”
劉繼隆忽然停頓手中毛筆,西門君遂聞言點頭道:
“第四批艦隊分為東、西洋兩支,每支十艘三千料戰船,六百名海兵,四月十日就已經出發。”
“算算時間,兩個多月前就應該從日本補給完后繼續向東探索,西洋艦隊也該從獅子國(斯里蘭卡)繼續出發了。”
從第三次遠航開始算起,劉繼隆便下令艦隊從東西洋分別環球探索。
只是探索美洲并從美洲獲得新作物這件事并不容易,原本以為會很快的劉繼隆,此刻都漸漸有些浮躁起來了。
從第一批遠航探索到如今,整整三年時間過去了,他先后派出四批艦隊,七十多艘海船,五千多名海兵。
只是這些戰船和海兵至今都沒有將他想要的東西帶回來,而這些東西如果沒有帶回來,那大漢的山地農業就無法正常開展,他不得不焦慮。
好在他的身體很好,起碼再撐十年是沒問題的。
十年時間,他總能把美洲的作物帶回,大漢四周的四夷也終究會臣服于大漢腳下…
在劉繼隆思緒間,離開了貞觀殿的群臣們并未輕易散去,他們返回了南衙后,正三品及以上的官員盡皆前往了政事堂。
政事堂內,檀香裊裊,卻驅不散那股無形凝滯的氣氛。
宰相中資歷最老的崔恕,此刻正端坐在主位,左右分別坐著蕭溝、鄭畋。
二人沉默不語,不似崔恕還能端起茶杯,細細品茶。
堂下,五軍都督府的大都督們與六部尚書分列左右,看似濟濟一堂,實際上卻鴉雀無聲。
右側的馬成老神在在,曹茂、斛斯光和張昶則皺眉有些不耐煩,安破胡、陳靖崇則端著茶杯時不時抿上一口。
左側的李袞師、封邦彥、陳瑛、楊知溫、竇斌、楊信等人都是低垂眉目,不想出頭。
眾人的表現,讓政事堂的空氣仿佛粘稠的膠質,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眼看沒人開口,崔恕這才不得不放下茶盞,用渾濁的目光掃過全場,輕輕咳嗽了一聲,打破了死寂。
“邀諸位前來,所為之事,想必諸位心中已有計較。”
“陛下態度強硬,關中京察自然是無法阻攔的,但若是京察還要繼續擴大范圍,那動靜恐怕不小,多半會波及天下…”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敲打桌面,話鋒若有若無地開始偏移,聲音漸漸飄忽起來:
“老夫猶記得,昔年豆盧瑑案也是起于一地,最終牽連甚廣,使得數十萬人獲罪流徙。”
“陛下蟄伏多年不曾興大案,京察這些年也是聲音大、雨點小,而今突然有此雷霆手段,恐怕…”
“崔相此言差矣!”
崔恕的話還沒有說完,本就有些不耐煩的張昶便率先開口道:“京察乃是整肅吏治、清丈田畝的國策,哪里能夠與謀逆案混為一談?”
“陛下行事,自有法度,天下官員只要自身行得正、坐得直,何須懼怕京察?”
“莫非崔相是覺得,在座諸位,乃至天下官員,都經不起查嗎?”
“是極。”張昶身旁的曹茂也微微頷首,聲音冷靜卻帶著力量:“張都督話雖直白,卻在理。”
“京察是刮骨療毒,痛是痛了些,但于國于民都是有長遠大利的。”
“若因懼怕牽連便因噎廢食,豈是因小失大?”
二人話音落下,堂內氣氛對視凝滯。
崔恕看向他們,忽視反駁的張昶與曹茂,目光看向安破胡和斛斯光。
二人雖未說話,但看向自己的目光,顯然是帶上了明顯的不善和警惕。
崔恕心里咯噔,目光不由得看向馬成,但馬成沉默如山,仿佛眼前的爭論與他毫無干系。
“老狗…”
看著馬成依舊是這副窩窩囊囊的樣子,崔恕忍不住暗罵。
若非馬成這窩窩囊囊的性格,李驥怎么可能被圈禁那么多年。
如今雖然放出來了,但至今也不過只是大都督府僉事,根本沒有兵權。
沒有兵權,無非就是待宰的羔羊罷了。
在他思緒的同時,如今擔任吏部尚書的李袞師則是見氣氛不對,率先開口道:“兩位郡王所言極是。”
“天下承平已久,積弊漸生,正需京察這般猛藥重典來滌蕩乾坤!”
見李袞師表態,兩個月前調回洛陽,眼下擔任兵部尚書的陳瑛接口道:“不錯!”
陳瑛與楊信關系極好,因此作為刑部尚書的楊信也連忙點頭附和:
“國庫近年來雖有好轉,但開源節流仍是重中之重,京察所獲,必能充盈國帑。”
面對三人表態,剩下的戶部尚書封邦彥、工部尚書竇斌、禮部尚書楊知溫三人,則將原本的不滿收了起來。
他們三人或與關中勛臣們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或自身門下也在隱匿田產,但眼見眾人主要還是支持陛下京察,當下也不敢輕易開口將人得罪。
至于同為宰相的蕭溝與鄭畋,二人目光對視,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無奈與復雜。
他們身為前唐舊臣,在新朝廟堂中本就地位微妙,不可能如崔恕等人那般肆無忌憚。
面對“京畿京察”這等涉及朝廷根本、勛貴利益與皇權碰撞的漩渦,他們深知言多必失,唯有以沉默來應對。
“汝等…”
眼見沒有人支持自己,崔恕心里不快,但面上還是不敢徹底撕破臉。
其實早從山丹開始,他就知道劉繼隆對他始終有些防備,說到底比起豪強出身的他,劉繼隆更信任他那幫平民出身的老兄弟。
本以為高進達和李商隱相繼退居幕后,這廟堂也該到自己主政了。
不曾想自己還未開始折騰,陛下就開始了京畿京察這種大事。
他現在都懷疑,自家陛下是不是故意等自己坐上這位置才掀起京察大案,以此想要將自己扳倒。
“老夫…也只是提醒諸位同僚,早做思量,并無他意。”
擔心自己言語過于強烈的崔恕,眼見無人支持自己,語氣終歸是恢復平淡。
“既是如此,某便先返回五軍都督府了。”
“某亦是如此…”
張昶與曹茂見狀,先后起身離去,而安破胡和斛斯光也是緊隨其后離去。
見他們離去,其余人紛紛跟上,最后只剩下崔恕獨坐政事堂內。
這場本該商議如何配合京察的政事堂會議,最終在不歡而散的沉悶氣氛中草草結束。
在會議結束的第一時間,趙英便帶著消息來到了貞觀殿,將會議大致的內容說給了劉繼隆聽。
劉繼隆原本正在批閱奏疏,得知眾人齊聚政事堂時,他手中朱筆不由頓了頓,隨即又在聽到事情結果后安心落下,末了只淡淡回應:“朕曉得了…”
話音落下,他便再無他話,趙英見狀則恭敬退出了貞觀殿。
在趙英離開貞觀殿時,此時的京畿道京察已經臻至頂峰,求情的手書幾乎堆滿了東宮的桌案。
這些求情的手書,有的來自洛陽,有的來自各道三司…
這每封信背后都代表著一股盤根錯節的勢力,以及一份沉甸甸的人情。
如果劉烈想得到百官支持,他完全可以得到這些人情和勢力,讓自己的地位難以撼動。
哪怕他心如鐵石,此刻也不免有些動搖。
只是面對他的動搖,盧質則是輕聲開口道:“殿下以為,陛下是否知道這些事情?”
“自古以來,凡雄主都想讓太子按照既定的規矩走下去,殿下若是繼續如此,待陛下知曉,恐怕會對殿下有所微詞…”
“…”劉烈沉默了,他雖然未曾被自家阿耶用手段收拾過,但他知道自家阿耶不是什么普通的皇帝。
若自家阿耶普通,也就無法從河西微末,成就如今的九五之尊了。
“即日起,東宮不再收受宮外的手書,宮內的手書也都搬到宮門焚毀。”
劉烈狠下了決心,盧質則是松了口氣,恭敬作揖道:“臣領教…”
在劉烈開口后,每日送抵東宮的書信都在東宮門外被焚毀,這也讓許多幕后之人死心。
有人選擇了主動上報隱匿田畝,交還雙倍乃至更多的拖欠賦稅。
還有的人則是選擇負隅頑抗,認為這件事情不可能鬧得更大。
只是這些心存僥幸的人終究是選錯了,因為隨著嚴可求、郭崇韜等人帶隊京察的深入,京畿道的事情幾乎都被他們挖了出來。
隨著時間來到九月,京畿道京察最終查抄的成果,連早有準備的劉烈都感到震驚。
抄沒的金銀銅錢堆積如山,折合錢五百余萬貫,其余古玩玉器、名家字畫、奇珍異寶更是裝滿了長安舊庫,其價值無可估量。
那些被勛貴豪強隱匿、強占的各類耕地高達一萬七千余頃,相當于京畿道十五分之一的耕地數量。
此外沒收的華宅、別業、山莊、別墅多達二千四百余處,積存的糧食多達七十余萬石…
一場地方有道的京察,竟然能抄出如此多的財富,算是徹底撕開了京畿道繁華盛世下的膿瘡。
與此同時,劉烈的手段也讓那些不熟悉他的世家貴胄清晰感受到了這位儲君的冷酷。
不管他是否由皇帝派遣而來,但他能以如此冷酷態度來處置京畿不法的勛貴和官員,日后手段可見一斑。
在他的手段下,京畿道的京察宣告結束,查出有品秩的罪官四百二十六名,有罪吏員一千四百四十九人,抓捕不法的勛貴、官員子弟二百一十六名。
此外還有兩千多名欺行霸市,仗著身后背景狐假虎威的各類奴仆和官員親眷。
“前前后后,此次京察共抓獲四千二百九十八人,請阿耶過目…”
九月下旬,隨著劉烈返回洛陽,并雙手呈出了此次抓獲官吏百姓的文冊,西門君遂也將文冊轉交到了劉繼隆手中。
劉繼隆坐在主位,面色平靜的簡單翻看了文冊,隨后將文冊放下,目光看向緊張的劉烈。
“既然回來了就早些回東宮休息去吧,等明年開春,還有更多的事情需要汝主持操辦。”
“這些犯官及惡仆就交給三司依律會審,流配的流配,斬首的斬首…”
劉繼隆仿佛在說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這令劉烈感受到了壓力。
他自然知道自己通過了自家阿耶的考驗,但若是持續如此,他只覺得自己恐怕是撐不到繼位那天。
“兒臣告退…”
劉烈暫時放下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現在只想回去東宮見見自家細君,同時好好休息。
他作揖離開了貞觀殿,而劉繼隆則是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隨意瞥向那本文冊。
西門君遂很有眼力見的上前躬身,等候差遣,而劉繼隆則是頭也不回的吩咐道:
“文冊上的人,告訴三司的那些官員,按照頂格處罰,該流配的,盡數流配北庭或大寧、遼東。”
“奴婢領命。”西門君遂咽了咽口水,但還是佯裝平靜的應下了這件差事。
見他應下,劉繼隆收回目光,繼續處理奏表的同時,心底卻不由得暗道:
“只是京畿道便能查出如此多貪官污吏,若是放眼天下,又該查出多少人呢?”
“開國短短十一年,大漢的百官便已經敗壞到這種程度了嗎…”
思緒此處,他不由得覺得自己所做的,似乎都是無用功,所謂歷史也不過只是輪回罷了。
只是這種想法冒頭后,又很快被他按了下去。
有沒有用,終究還是得做了才能知道。
做了不一定有用,但不做肯定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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