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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8章 野草不盡

  “敗了?”

  “敗了…”

  洪武十年夏四月,當漢軍北征大捷的消息傳遍北方時,與松漠戰場相隔近千里外的漠南東北部的某處河谷內,李克用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篤定的李思恭,臉色驟然變得難看起來。

  “以漢地傳捷的說辭,敵輦戰死,契丹與奚部近二十萬部眾被殺被俘,遙輦欽德和時瑟啜帶著余部逃往了徹徹兒山。”

  李思恭將自己耗費大力氣才得到的情報說了出來,臉色格外凝重。

  漢軍能如此輕易快速的擊垮契丹與奚部,這無疑使得局面變得更為兇險了。

  要知道此前他們聯手去進攻契丹的突舉部,結果死傷兩千余才將部眾不過萬余人的突舉部擊垮,從而瓜分了上萬部眾和數萬牛羊。

  如今漢軍從動兵到結束,前后所用時間不過一個多月,竟然就重創了契丹與奚部,將他們都趕到了徹徹兒山以北。

  想到這里,李克用只覺得自己不僅返回中原無望,就連這漠南之地的許多河谷都變得危險了幾分,只能將目光重新看向李思恭:

  “某有部眾七萬,勝兵二萬,汝此前瓜分陰山韃靼和黑車子韃靼部眾后,又得了突舉部的半數部眾,起碼有五萬部眾,勝兵萬人。”

  “如今劉繼隆收拾了契丹與奚部,不日恐怕就要對漠南動兵了。”

  “直接撤走自然不可,但若是汝在漠北沒有立錐之地,日后想要撤走也困難。”

  “某已經派人打聽清楚了,黠戛斯如今分裂為西鄙的李錚、東鄙的阿爾普和王庭的李杲三派。”

  “李杲和李錚各自自稱為阿熱,阿爾普則是割據東部草場自立。”

  “阿爾普有三萬帳,最少十五萬部眾,還有契丹的雜部依附,但頂多萬余部眾。”

  “合某二人之力,擊敗阿爾普并不難,只要擊敗阿爾普,某與汝共治俱倫泊!”

  李克用這話,顯然是要將整合兩部兵馬為一部,將聯盟徹底化。

  李思恭聞言想了想,他這些年由于在漠南生活,身體越來越差,而自家弟弟和子孫并不是李克用的對手。

  與其日后被李克用吞并,倒不如如今合成一部,李克用總不至于趕盡殺絕。

  想到此處,李思恭點點頭道:“汝為唐主,然某不行參拜。”

  “可!”李克用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他現在只關心能否壯大兩部實力,奪取黠戛斯手中的漠北東境草場。

  “今年好好操訓兵馬,明年某二人提兵奪取阿爾普草場,弓盧水草場由汝先選!”

  “好!”

  隨著二人達成協議,李思恭也率領部落加入了李克用的“唐國”。

  只是不管他們如何自稱,在大漢與諸部眼中,他們只能是黨項和沙陀。

  相比較契丹和奚部,此時的李克用與李思恭在大漢君臣眼里,確實算不上什么大敵。

  此時的大漢已經從松漠大捷中走出,而松漠大捷過后,擺在劉繼隆面前的除了收拾西南的南蠻,最主要的還是關中人口稠密的問題。

  “是歲天下有戶八百八十七萬二千一百五十戶,四千四百二十九萬一千七百口。”

  “天下耕地二百九十五萬一千四百七十頃二分,依律可征田稅五千九百余二萬四千五十七石。”

  “今京畿道生齒三百萬有余,而關中可墾之土,幾盡芻蕘。”

  “若不通變疏導,恐復見往歲關中饑饉之弊…伏乞圣慮,早為之所。”

  五月,在夏收即將開始的情況下,李商隱來到了貞觀殿為劉繼隆上起了眼藥。

  關中人口稠密的事情,幾年前就有官員提過,只是不曾想才過去幾年時間,竟然會增長到三百萬之多。

  想到此處,劉繼隆目光看向匯報此事的李商隱,沉吟片刻后才開口道:

  “今歲從吏歸來之學子兩千余人,太子不日便抵達洛陽,朕欲讓太子率這兩千余學子京察兩畿,不法者及其本宗發配山南東道。”

  還是熟悉的老辦法、老手段,但手段辦法不怕老,管用就行。

  兩畿之地在任官員四千有余,吏員更是多達三萬之數,劉繼隆就不信他們有這么干凈。

  “臣遵旨…”

  李商隱躬身應下,隨后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見他如此,劉繼隆目光看去:“還有何事?”

  “陛下…”李商隱深吸了口氣,躬身作揖道:“犬馬齒衰,精力耗憊,伏念陛下殊恩,未忍遽請。”

  “然桑榆景迫,蒲柳先零,恐隳職守,上負圣明,唯乞骸骨,歸老林泉,庶全始終。”

  他的話令劉繼隆愣了愣,隨后在他身上打量起來。

  出生于元和八年的李商隱,如今已有七十歲高齡。

  在他沒有開口前,劉繼隆都覺得他還是那個四十多歲,看上去有些瘦弱的義山先生。

  在他開口請求后,劉繼隆這才發現他早已皮膚松弛,發須稀疏,身子佝僂得不成樣子了。

  他張了張嘴,想要挽留李商隱,卻見李商隱這般樣子,最終還是點下了頭:

  “汝離去后,政事堂當以崔恕為主,蕭溝為輔。”

  “鄭畋雖心念前朝,然其心更重百姓,可以其同平章事,進政事堂。”

  “陛下圣明。”李商隱如釋重負,朝著劉繼隆作揖后便轉身向外走。

  在他即將邁步走出貞觀殿門的時候,他回頭看了眼劉繼隆,只見劉繼隆始終看著他,不由笑著朝劉繼隆點了頭,轉身邁步離去。

  見他身影消失,劉繼隆忍不住開口道:“義山先生老了,朕也老了…”

  以他三十多歲的外貌說出這話,多多少少有些違和,但他確實能感覺到自己的精力在不斷下降。

  “陛下如日中天,看上去不過而立之年,哪有老的道理。”

  西門君遂上前獻媚,劉繼隆沒有在意他的這番話,只是低頭處理起了奏表。

  見他不回應,西門君遂也訕訕后退,時不時上前添水研墨。

  只是在他處理的同時,蕭溝與陳靖崇二人先后走入殿內,對著他躬身再拜,三唱萬歲。

  “賜座。”

  “臣謹謝陛下隆恩。”

  劉繼隆開口示意,手中朱筆也放了下來,目光看向二人。

  蕭溝見狀側過身子,示意陳靖崇率先開口,陳靖崇見狀也沒有客氣,主動作揖道:

  “陛下,科舉的文舉與武舉均已結束,此為陛下、內閣及三省六部所選進士名錄,伏請陛下圣閱。”

  經過李商隱的事情,劉繼隆此時不由分心打量陳靖崇,而六十六歲的陳靖崇也略顯幾分老邁,這讓劉繼隆更加清楚的感受到了時間的厲害。

  “多么大的英雄也會老…”

  劉繼隆眼神閃爍時,西門君遂已經將名錄接過,轉呈到了劉繼隆面前。

  科舉本該在二三月開辦,但由于北邊的戰事,加上洛陽三月春雨不斷,因此便推移到了四月下旬。

  由于劉繼隆將殿試、會試、鄉試和糊名制等宋明時期才完善的制度照搬,因此他這個皇帝自然是看過這些學子試卷的。

  不過由于劉繼隆堅持殿試糊名,所以他也不知道試卷內容是何人所做。

  如今名冊送到手中,他心底也不由閃過了些許期待。

  想到此處,他率先打開了文舉的進士名錄,蕭溝也順勢說道:

  “此次為本朝首次開科,天下參與文舉的士子計十四萬六千余,通過鄉試者五千七百余人,再過會試者三百人。”

  “參與武舉者十七萬九千余,通過鄉試者六千六百五十七人,再過會試者三百人。”

  蕭溝的話,劉繼隆并未認真傾聽,只因為他在文、武舉的進士名錄上,看到了許多他看著有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名。

  文舉的郭崇韜、張濬、李巨川、李襲吉、盧質、嚴可求、高郁、李振、趙光逢、任圜…

  武舉的徐溫、楊師厚、氏叔琮、高季昌、張全義、王處直、劉鄩、符存審、王彥章…

  這些人名有的他十分熟悉,有的則是熟悉又陌生。

  大漢科舉被分為一二三甲,分別代表前三、優等、次等,并根據獲得排名授予狀元、榜眼、探花,以及進士、同進士出身。

  在眼下的名錄中,狀元是劉繼隆不太熟悉的嚴可求,其次榜眼是高郁,探花則是郭崇韜,余下劉繼隆熟悉的人名,基本都在二甲進士中。

  大漢較為注重基層,因此這些進士基本不會像明代那般直接進入翰林院,而是會派他們在三省六部九寺當差,然后再外放為主官。

  這其中,一甲出身的三人會被授予正七品下的官職,二甲出身的會授予正八品下官職,三甲出身則是正九品下。

  在南衙當差一年后,他們都會在下放前被拔擢一級,分別派往人口較多的上縣、中縣擔任縣令、縣丞等主要的基層官職。

  只是才起步,便領先了那些走大學科考、吏員考功等路徑的官員。

  若是在任期間考功均評優,他們的拔擢速度也比其他官員要更快。

  這自然有些不公平,但科舉的難度遠遠要比大學科考的路子大,因此有些特殊照顧也正常。

  想到這里,劉繼隆目光看向武舉的名冊,其中武狀元徐溫、武榜眼楊師厚、武探花符存審。

  徐溫能奪得狀元,這倒是令劉繼隆感到詫異,但他仔細回想徐溫的考卷便知道了為什么他能當武狀元了。

  若是說策論中的戰略戰術,他遠不如楊師厚和符存審,但勝在他的策論足夠全面。

  戰爭不僅僅只是戰爭,戰爭是政治的延續,而政治的本質就是利益分配。

  徐溫的戰略戰術不如武舉中許多人,但他對于戰爭背后的政治、外交手段寫的十分優秀。

  單純策論來講,徐溫的考卷無疑是眾多武進士中最好看的,所以他被選為“模范”,得到了這個大旱首屆武舉中武狀元的身份。

  糊名制的問題就這樣擺在了劉繼隆面前,若是沒有糊名,他肯定不太可能選徐溫作為武狀元,畢竟歷史上徐家做的事情太惡心。

  只是如今既然將他選出來了,劉繼隆自然也不會選擇反悔。

  更何況徐溫從少年時便在大漢治下成長,環境改變人的情況下,興許他也沒有那么糟糕。

  想到此處,劉繼隆便沒有破壞名錄,平靜頷首道:“武舉謄寫存檔,張貼名錄吧。”

  “臣領旨…”

  蕭溝與陳靖崇躬身作揖,而劉繼隆則是開口道:“今北疆稍靖,當予后進展布之機。”

  “朕欲召安破胡、羅隱、斛斯光、鄭處、張昶等入朝,五軍都督府議定遷擢名錄,付內閣詳閱,朕即速斷。”

  他的這些老兄弟,最年輕的也有五十歲了,是該入朝的時候了。

  若是老人始終占著位置,下面的將領又如何得到鍛煉?

  “陛下…”陳靖崇聞言主動作揖道:“臣以為,淮南道兵馬使劉知俊,都尉朱珍、李唐賓等人皆有才,可平調北疆。”

  “可。”劉繼隆微微頷首,他將劉知俊等人先后調往河南、淮南兩道,如今十年過去,這些人沒有跟隨最開始的那些亂兵作亂,已然值得他信任。

  現在北邊主要是治安戰,調他們去北邊慢慢考驗倒是問題不大。

  “劍南、山南及黔中、嶺南等諸道將領暫勿調動,今歲入冬后便要用兵南蠻,此輩武進士可往西南,觀摩舊將征討南蠻。”

  “臣謹遵旨…”

  劉繼隆吩咐著,陳靖崇則是恭敬應下,隨后見劉繼隆沒有吩咐,且蕭溝不準備走,他便先唱禮離去了。

  在他走后,劉繼隆目光看向蕭溝,同時拿起了手中的文舉名錄。

  “朕適閱名錄,關東進士幾近四成,蓋與關西所選之數量相近,而江南僅得四十二人。”

  “嶺南、劍南、山南東西四道,更止三十六人,然劍南及山南西二道開官學十余載,畢業學子不知凡幾。”

  劉繼隆頓了頓,語氣壓低:“蕭相,此皆朕親點之進士?”

  “回陛下…”蕭溝聞言在心底嘆了口氣,恭敬作揖道:“此便是臣未謹退之因。”

  蕭溝從拿到名冊開始就發現不對勁了,但他還是拿給了劉繼隆看,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能藏著掖著,畢竟劉繼隆可不是李忱、李漼那種君王。

  “陛下所點之卷,有四十三張考卷經詳閱、覆定等使裁定,以其文理不佳而裁汰。”

  蕭溝如實回答,但他的回答卻令劉繼隆眼神閃爍。

  進士名額總共就三百,四十三張被更替,那就是近一成半的名額被更換。

  “汝與崔相、鄭尚書重新閱卷,看看到底是紋理不佳,還是另有他因。”

  劉繼隆平平淡淡的開口,仿佛沒有發生任何事,但熟悉他的蕭溝和西門君遂都知道洛陽要變天了。

  “臣謹遵旨意…”

  蕭溝恭敬從西門君遂手中接過文舉進士名錄,小心翼翼的退出了貞觀殿。

  在他走后,劉繼隆將目光投向了桌上的武舉進士名錄,因為這份進士名錄也有問題,但劉繼隆并未揭穿。

  武舉由五軍都督府的宿將們主考,又經過劉繼隆親自查閱批紅,哪怕如今的勛臣們有些囂張跋扈,但他們都知道皇帝御筆所點代表什么,根本沒有人敢于改動。

  不過殿試沒有改動,并非代表全程沒有任何改動,至少在劉繼隆看不到的鄉試和會試里,勛臣們并未收斂手腳。

  “太子到何處了…”

  劉繼隆開口詢問,本就緊繃的西門君遂聞言連忙行禮道:“已經抵達襄陽,最遲六月初便能返回洛陽。”

  得知劉烈蹤跡,劉繼隆頷首回應,隨后便繼續低頭處理起了諸道有司的奏表。

  盡管有了隨時提供建議的內閣,但他身為皇帝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不顧,奏表還是得看,看完才能挑選建議來執行。

  “咚…咚…咚…”

  在他處理奏表的時候,時間不知不覺過去,洛陽城內暮鼓聲作響,而崔恕、蕭溝、鄭畋三人則是頂著平均五十五歲的年紀來熬夜閱卷。

  三百份考卷,每份在三千字以內,考生基本都控制在兩千八百字左右,還是文言書語,閱讀起來可謂痛苦。

  這八十四萬字的文言書語,若是更換為俗語(口語),那內容起碼能翻譯成上千萬字的俗語,其中引經據典的詞句更是需要他們不斷翻找古籍才能知道。

  三人不敢喚來科舉的詳閱使和覆定使,只能硬著頭皮批閱,同時還要抽空處理加急的奏表和圣旨。

  這么做,一天兩天能瞞得住,但隨著時間推移,加上文舉名錄始終沒有定下,不少人也都知道了三相在做什么。

  許多人坐不住,準備趕來政事堂,但都被政事堂外的北衙六軍將士給勸退了。

  時間很快過去二十余天,劉繼隆再見到崔恕、蕭溝、鄭畋三人時,三人不僅精神頹靡,就連身體都消瘦了幾分。

  “陛下,此為臣等三人詳閱覆定后的文舉進士名冊。”

  崔恕試圖擠出笑容,但他根本笑不出來,而劉繼隆則是點頭道:“辛苦三位相公了,賜座。”

  在劉繼隆示意下,西門君遂令人搬來椅子,而劉繼隆則是翻閱起了新的名錄。

  果不其然,盡管此事耗費了崔恕等人心力,但這新的名錄相較于前些日子的那本來說,總算能看得過去了。

  “關西一百人,關東七十五人,江南六十七人,西南五十八人,倒是不錯。”

  狀元嚴可求是關西人,榜眼的高郁是淮南人,探花的郭崇韜則是河東人。

  盡管沒有江南士子,但這番做法倒也不至于讓江南的士子生氣,畢竟江南比關西和關東更晚納入朝廷治下,只要江南的進士名額別太少就行了。

  “存檔發下吧。”

  “臣謹遵旨意…”

  見劉繼隆終于點頭,崔恕等人終于松了口氣,只當是這件事揭過了。

  隨著名錄重新到手,三人便恭敬著退出了貞觀殿。

  劉繼隆在他們走后也松了口氣,不斷用手敲打椅子的扶手。

  “洪武…洪武…”

  劉繼隆緩緩閉上眼睛,他早就知道這群人會這么做,畢竟安史之亂以來,科舉就是世家豪強子弟上升的通道,與平頭百姓毫無關系。

  正因如此,劉繼隆才能猜到他們不會輕易放棄曾經的特權,也做好了大開殺戒的準備。

  但世家豪強出身的這些官員,始終比普通官員多些底蘊,不至于像朱元璋手下那群官員蠢笨。

  自己只需要開口,這群世家豪強終究還是會低頭,不過他們這次低頭是為了日后更好的抬頭,這點是劉繼隆無法容忍的。

  只是這件事不能由他自己處理,自家大郎已經長大了,而自己也年過半百,是時候該讓他解決朝中這些齷齪事了。

  想到此處,他提筆繼續埋頭處理起了奏表,而三省六部的速度也并不慢。

  “鐺…鐺…鐺…”

  大漢洪武十年夏五月二十八日,隨著大漢朝首次科舉結束并張榜,三百名進士的姓名、籍貫便很快便張貼在了朝廷規定的三處地方,并有金吾衛持兵器看護。

  皇城外的主榜,天津橋上的副榜,還有國子監衙門前的榜亭都聚滿了人。

  “狀元嚴可求,京畿道同州朝邑人!”

  “榜眼高郁,淮南道揚州江都人!”

  “探花郭崇韜,河東道代州雁門人!”

  “二甲第一李…”

  傳唱聲不斷傳來,有人如釋重負,有人則緊張的期待自己的姓名。

  哪怕知道自己已經考中,但三甲各有差距,能考到這里的,又有幾個人甘心自己拿個三甲?

  “關西、關東、淮南,竟然沒有江南的…”

  “劍南和山南不也沒有輪到嗎?”

  “河北道十七名進士,哈哈…”

  “河東不僅出了探花,竟然還有二十三名進士?”

  “河南道二十二名進士,東畿也有十五名進士…”

  “好在某江南東、西兩道有六十七名進士,遠超北方各道,哈哈哈哈哈!”

  “某劍南士子還算爭氣,有二十名進士,下次科舉定要占據三十席…”

  三百名進士額,若是只看屬于哪道,那無疑是隴右道最多,足足有三十九名進士,比第二名的江南東道還多出六名。

  雖然也有學子抱怨,但并未引出什么騷亂,畢竟此次進士的那三百多人情況,早已被不少人打探清楚。

  相較于前朝時,科舉基本被世家豪強壟斷的情況,此次參與殿試的三百名進士,其中有近百人都是平民子弟出身。

  其余二百人,則要么就是官宦子弟,要么就是世家豪強,亦或者將門、勛貴出身。

  盡管差距依舊很大,但平民子弟的科舉之路,總算要比前朝時好多了。

  有了這些平民進士作為榜樣,那些落榜的平民學子也沒有氣餒,而是準備參與三年后的第二次科舉。

  在他們準備的同時,此次科舉的情況也通過《國報》發往了各縣,已經進入東畿之地的劉烈則正在翻看。

  相比較皇榜,《國報》上的字體雖然小,但卻用了整整一頁來寫下三百名進士的籍貫、年齡和家庭背景。

  天下大開官學才堪堪七年,按照大小學的十年學制,還有整整三年時間才會迎來平民學子爆發的時候。

  “洛陽城的天要亂了…”

  放下手中報紙,劉烈目光看向馬車外的田園景象,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

  他現在需要好好想想,應該如何與自家阿耶說說自己這幾年的經歷。

  想到此處,他緩緩閉上眼睛,而馬車也在不斷向著洛陽城靠攏。

  馬車左右的百余名護衛令人忍不住側目,但看清他們身上的甲胄后,百姓們便紛紛收回了視線。

  如此過了兩日,劉烈總算是回到了洛陽城內,目光不斷打量這座與三年前沒有任何變化的城池。

  街上的人更多了,百姓的依舊具有朝氣,而這除了源于今年東畿沒有遭災外,更大的原因還是朝廷每年三個月的募工期。

  秋收過后,朝廷便會開始募工干一個月官家的活,然后到冬季再募兩個月工。

  三十錢的工錢,若是節省些不在城里居住,干三個月都足夠去鄉下生活七八個月了,不過前提是不能遭災。

  若是遭災,地方物價便會飆漲,別說手里握著兩三貫,便是二三十貫都不頂用。

  “洛陽與三年前相比,倒是沒有什么變化。”

  劉烈忍不住開口,而馬車內則是傳來略微刺耳的聲音:“殿下所言甚是,洛陽依舊太平繁茂。”

  面對這道聲音,劉烈目光看去,只見年紀看上去有些老邁的宦官坐在其中,而他則是宮里派來迎接自己的人。

  若是放在以前,劉烈必然不會理會這些在他眼中的殘缺之人。

  只是去了趟西南后,他也知道天下并非所有地方都能像隴右那般太平安定,如眼前之人,說不定也是不得已進入宮中的。

  “自己如今剛剛返回洛陽,曾經的舊人早就忘了個干凈,倒是需要個人幫襯。”

  想到此處,劉烈看向這宦官:“汝可愿做東宮典內(管事太監)?”

  “奴婢求之不得,叩謝殿下隆恩…”

  宦官沒有沒有半點猶豫便躬身叩首,但姿態得體,與宮中那些或是木訥、或是過于精明獻媚的太監大有不同。

  仿佛他不是太監,而是一個得體的大臣。

  “汝喚何名?”劉烈對他愈發來了興趣,而這宦官也繼續得體起身作揖道:“奴婢賤名張承業,是前內常侍張泰養子…”

  見他稟報家門,劉烈忍不住笑了笑,感慨道:“吾劉氏,還真是與張氏脫不開關系啊。”

  “呵呵…”他搖了搖頭,接著對張承業吩咐道:“稍后汝先往東宮去,調些信得過的人,吾要往貞觀殿去。”

  “奴婢受教。”張承業恭敬應下,而劉烈則是將目光投向了車窗外。

  此次返回,他與此前大有不同,他懂得了權柄的好處,也知道了沒有權柄是什么滋味。

  思緒間,馬車緩緩駛向宮中,而張承業不愧是自小入宮的老人。

  他提前安排好了軺車,所以劉烈下車后,便已經有車擺在了他面前。

  大漢開國之初,劉繼隆便下令將宮內所有門檻填平,以此方便車輿行走。

  朝中勛臣,但凡上了年紀的,如陳靖崇、崔恕、高進達、李商隱、王式等人都有劉繼隆準許的小輿可供乘坐。

  小輿說白了就是窄小些的馬車,是劉繼隆令人制作并加入皇帝恩準臣子在宮中乘車輿的一種。

  至于曾經的步輦,那早就被劉繼隆下令廢除了,且規定官員只準乘車馬,不可乘步輿。

  哪怕是身為太子的劉烈,此刻也只能乘坐軺車前往宮中,而張承業則是安排了個宦官伺候劉烈上下車,自己則趕往了東宮。

  “那是軺車?”

  “太子回來了?”

  “定然是太子回來了…”

  軺車的出現,頓時吸引到了許多官員和巡邏將士們的目光。

  劉烈不為所動,腦中只想著等會如何表現。

  一刻鐘后,隨著軺車停在了貞觀殿門外,劉烈下來的同時,便有宦官朝里唱聲。

  “臣謹奏陛下,太子求見…”

  “進!”

  劉繼隆的聲音依舊很有份量,明明他的聲音不算大,卻宛若鼓槌撞擊在耳畔那般。

  這般想著,劉烈走入了貞觀殿內,而此時殿內已經有了賜座,但椅子并非是為劉烈準備的,而是為凱旋而歸的曹茂所準備的。

  劉繼隆坐在金臺上,目光灼灼的直插劉烈胸膛,讓他感到高興的同時,又有幾分沉重的壓力。

  “兒臣烈,參見阿耶…”

  “上來吧。”

  劉繼隆頷首示意,同時目光重新投向曹茂:“朕倒是沒有想到前線戰事結束的如此之快,倒是沒能給你發揮的機會。”

  曹茂聞言有些尷尬,畢竟他這次是帶著兩畿數萬精銳北征,開拔前還說了要率軍好好表現。

  結果他除了在燕山山脈殺、俘了些奚部胡人外,其它功勞都未沾得半點。

  這倒不怪他,畢竟安破胡和斛斯光、張延暉才是此役的主力,而兩畿勁卒和曹茂只是在他們遭遇困難時再頂上的預備隊。

  只是沒想到,安破胡和斛斯光直接擊破驅逐了契丹,曹茂與張延暉則白白準備了大半年。

  “下次北征以汝為帥。”

  劉繼隆安撫著曹茂,曹茂則是點點頭,起身對劉繼隆作揖:“臣無事可奏,謹退…”

  “下去好好休息,陪陪親人吧。”

  劉繼隆抬手隔空揮了揮,示意他快些回去,而曹茂則是看向了劉烈,視線碰撞同時,投去肯定的目光,隨后便離開了貞觀殿。

  在他走后,劉繼隆緩緩起身,面朝這個二十有四的好大兒,劉繼隆仔細觀摩起了他。

  濃眉長目高準等特質與自己一模一樣,身高比自己都略高寸許,高大英武,便是做探花郎都足夠了。

  “像朕,只是差了些。”

  劉繼隆爽朗笑著,劉烈則一陣汗顏。

  二人眼下若是外出假扮富戶,旁人必然以為劉繼隆是兄,劉烈是弟。

  “阿耶似乎不會老。”

  劉烈見自家阿耶與自己開玩笑,頓時也膽子大了些,主動說起了劉繼隆的樣貌。

  只是面對他這番話,劉繼隆摸了摸短須:“還是有些老了。”

  感嘆過后,他目光看向劉烈,饒有興致道:“可還愿意放棄權柄?”

  “額…”劉烈不知道該怎么說,他擔心自家阿耶多想,可又覺得不會,因此他就在這種糾結中支支吾吾,最后還是劉繼隆抓住了他的肩膀,稍稍用力便讓他忍不住慘叫了起來。

  “額啊——”

  劉烈只覺得自己肩膀都快被自家阿耶捏碎了,而劉繼隆則是爽朗笑道:“精神些了沒有?”

  “精神了。”劉烈左手揉肩,表情是又氣又恨又害怕。

  “精神了便說吧!”

  他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示意劉烈也坐下,但椅子太短,不足以容納他們兩個個頭高大之人并排坐下。

  劉繼隆見狀,直接把劉烈抱到了腿上,笑著說道;“汝小時候,阿耶就是這么抱著你的。”

  明明動作令人窘迫,可劉烈不知道怎么,原本緊繃的人都松懈了下來,主動說道:

  “阿耶此次安排,某已然知曉,幸得阿耶安排,才讓某知曉了民間疾苦。”

  此前不論是在疏勒耕種,亦或者在庭州當兵,劉烈都覺得日子沒有那么苦。

  因為不管是做屯兵還是戰兵,他與身邊人的口糧都吃的都差不多,所以他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同。

  只有這次前往普寧縣后,他方才知曉各地情況不同,也才知道黔中、嶺西、湘西等處如此艱苦。

  想到自己所見所聞,他便與劉繼隆說道:

  “某在貴州時,朝廷雖然已經將土地均分給當地的百姓,可受限于地勢,許多百姓手里的耕地只有三四畝,連自己的口糧都掙不到,百姓穿著破爛衣物,食不果腹。”

  “某雖然發了開荒糧給他們,但他們好不容易開墾出荒地,結果一場大水沖來,不止是荒地消失,良田也被吞沒成為荒田。”

  “當地百姓為了躲避水患,便只能將田往山上種。”

  “可是山上山冷,作物產出極少,一畝地產出五六斗都是常有的事情,如何夠百姓自己吃?”

  “朝廷雖然讓某等官員修建河渠,但那些河渠應對小災尚可,若是遭遇數日降雨,那便有山崩土沒的危險。”

  “若是山崩土沒,無數耕田盡數不存,不知哀絕者又有多少。”

  “哪怕朝廷發了工錢,可普寧地處偏僻,百姓即便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只能等待朝廷調來油鹽醬醋等物,更不用說其他了。”

  “若非親眼去普寧鄉野之地見識過那些百姓的困苦,某著實想不到,在江南、河北乃至苦寒的安西北庭都能飽食的時候,卻還有如此困苦的地方。”

  劉烈感慨萬千,可劉繼隆卻并未因為他這番話而感動,只因為他知道,如今天下還有很多這樣的地方。

  朝廷雖然對諸道諸縣的政策都是一樣的,可各地資源不同,注定了各地貧富不同。

  陸上絲綢之路時,關中就是有優勢。

  等到未來海上絲綢之路時,優勢則立馬轉變到沿海,而內地將會逐漸疲弱。

  一石糧食在關東的平原起運,每百里最多損耗半斗甚至更少,但在西南的山區。

  哪怕看上去很近的地方,卻需要咬著牙走上十幾里乃至幾十里路才能抵達,損耗就高的令人無法承受。

  這些都是先天的劣勢,沒有那么容易改變。

  朝廷能做的只有不斷投入,同時調節天下各道人口,如此才能保障太平能延續的更久。

  想到此處,劉繼隆目光看向劉烈,主動對他開口道:

  “兩畿之地,如今近五百萬口,關中荒地被開墾十之七八,東畿也被開墾十之六七。”

  “若是置之不理,日后必然會重復前朝人相食的舊事。”

  “此次汝回來,某欲令汝率今歲科舉的平民進士將都察院上下換血,招募畢業的大學學子為御史,將兩畿之地狠狠地查一查。”

  劉繼隆的話令劉烈下意識停滯呼吸,畢竟他是知道自己阿耶這些年到底遷徙了多少人。

  別的不提,豆盧瑑案便有數十萬人,其中三成都死在了路上。

  這還是大漢的將移民沿途補給都補全的情況下,若是換做其他朝代,恐怕死的人還得翻個倍。

  劉烈愣神之余,劉繼隆便知道了他的想法,主動開口道:

  “汝在地方當差,難不成沒有見過官吏為難百姓,強取豪奪的事情?”

  “若是見過,便該知道這群人死有余辜,而朝廷讓他們遷徙活著,已經是網開一面了。”

  “若是沒見過,那正好趁此次機會見見,讓成國公陪你走一趟。”

  成國公即趙英,盡管趙英與自己十分相熟,且自己又是太子,但劉烈還是對這位神出鬼沒的“長輩”有些害怕。

  “兒臣愿往,倒是可以趁此機會看看兩畿的齷齪事能有多齷齪!”

  劉烈做出鎮定的姿態,劉繼隆見他如此,倒也沒有揭穿他,只是將目光投向西門君遂。

  西門君遂見狀,隨即將劉繼隆早就寫好的手敕呈給了劉烈。

  “太子,此為陛下手敕,只要太子吩咐,便可令內閣往三省六部補個章程,直接操辦。”

  西門君遂的話,劉烈十分清楚,所謂補章程也不過就是先斬后奏,殺對方個措手不及罷了。

  只是以他淺薄的道行都能知道,那群碩鼠恐怕早就感受到了危險,如今都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試圖熬過“寒冬”。

  如果自己能將他們找出來那倒是還好,可若是找不出來,那自己身為太子的威信就要大大降低了。

  他目光看向自家阿耶,卻見自家阿耶已經走下了金臺,頭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距諸道大學畢業尚有數月,這些時日,汝還是先熟悉熟悉朝政吧。”

  西門君遂連忙跟了上去,劉烈也并未像曾經那般叫苦不迭,反而恭敬朝他背影作揖:“兒臣領旨…”

  待他起身,自家阿耶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而他也小心翼翼的坐在了金臺的椅子上。

  曾經在他眼中普普通通的椅子,如今卻宛若琉璃般,仿佛擔心稍微用力,便會使得它完全破碎。

  只是這種小心翼翼隨著他坐穩而消失不見,他目光跨過貞觀殿,沖出了殿外。

  這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他很喜歡,若是可以,他希望一輩子都不起身,永遠坐在這金臺之上。

  但他清楚,想要實現這個愿望,他就必須做出些成績給自家阿耶,給百官看看!

  “既是如此…那該從何處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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