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龍的尾鰭攪動起最后一道浪花,隨即便沒入了深不見底的墨色海水之中。
白鯨艦的甲板上,死一般的寂靜。
陳業剛才回來過,簡單交代了一下,說自己必須跟隨覆海大圣前往另一個小世界,尋找涅槃宗的佛掌。
讓眾人不要擔憂,各自回去。
除此之外,陳業只感激諸位的努力與付出,其他也沒有多說。
直到陳業離開許久,白鯨艦上也沒有人說話。
或者說,沒有人敢說話,也沒有人知道該說什么。
就在片刻之前,他們親身體會了何為真正的無力。
覆海大圣甚至沒有真正出手,僅僅是一個念頭,整片海洋都化為了囚籠,禁錮了一切。無論他們之前做了多少準備,布下了何等精妙的陣法,在那絕對的力量面前,都脆弱得如同紙糊一般。
逆辰星海大陣完全被凍結,無法運轉,就連白鯨艦內的他們,也如同被琥珀封住的蟲豸。
一力降十會。
直到此刻,眾人才真切體會到這種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人忍不住開口埋怨道:“若是…若是早知如此…我們這又是何苦呢?”
說話之人,是天心島的一位弟子,他的師父因為使用光陰箭,壽元盡了,已經入了黃泉宗的萬魂,而他自己也耗費了數百年壽元,硬生生將自己變成一個陣法大師。
最后逆辰星海大陣沒有任何用處,反倒是陳業靠著那三寸不爛之舌又將問題解決了。
似乎一直都是這樣,那位陳宗主總是能用這種手段來解決問題。
但既然他能做得到,他們為何又要犧牲這么多?
此言一出,如同一塊巨石砸入死水,眾人心中苦海翻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是啊,何苦呢?
不少人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卻最終只能無力地松開。
有人則是閉上雙眼,仿佛不想再見到這片深海。
片刻過后,又一聲抱怨響起:“黃泉宗究竟將我等當成什么了?我們的師門長輩,同門師兄弟,全部死得莫名其妙。一開始說好的,黃泉宗會為我等兜底!結果呢?我的師兄,還有那么多同門,為了維持大陣壽元耗盡,最后連萬魂幡都沒能上去!神魂俱滅,死得干干凈凈!”
依舊是天心島的弟子,而且一看就知道是那種天賦不凡的后輩,不僅看著年輕,修為也不高,但踏上這白鯨艦,必定參與到逆辰星海大陣的建造之中的。
此時,這個年輕人雙目赤紅。
他本已做好了拼死一搏的準備,哪怕是死于真仙之手,也算是死得其所。
這比一拳打在棉花上還要憋屈,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對著自己的影子演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獨角戲。
這番話如同火星,瞬間點燃了眾人心中的怨念。
“這怕不是黃泉宗一開始就設好的局!”人群中,另一個陰沉的聲音響了起來,“歸墟的虛實,本來就只有黃泉宗最清楚。里面的真仙究竟是什么來頭,他們有沒有提前跟黃泉宗通過氣,這些我們一概不知!”
“耗費了我們這么多門派的人力物力,犧牲了好幾代弟子的數百年壽元,結果就是看他們演了一場戲…最后得益的是誰?我看他們黃泉宗可沒什么損失!”
此言一出,人群徹底炸開了鍋。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那片恢復了平靜的海面,聲音因為憤怒而劇烈顫抖。
緊接著,又有人說:“這怕不是黃泉宗的計謀,歸墟的虛實,本來就只有黃泉宗知曉。里面的真仙究竟是什么來頭,有沒有提前跟黃泉宗達成協議,這些我們可都不知道。耗費如此大的人力物力,還犧牲了數代弟子的好幾百年壽元,結果白白浪費…最后得益的豈不是黃泉宗,我看他們一點損失也沒有。”
此言一出,不少心中有怨的修士都開始議論紛紛。
這猜測雖然惡毒,但似乎也說得過去。
歸墟之行,是黃泉宗發起,也是黃泉宗將那真仙的危險說得天花亂墜,仿佛是滅世危機一般。
但黃泉宗從頭到尾也沒什么損失,天心島和云麓仙宗都有人嘔心瀝血,死在了布置大陣上,結果黃泉宗一個人沒少。
如今真仙現世,眾人成了小丑,反倒是陳業又用三言兩語將那真仙安撫下來,這未免太湊巧了吧?
開始有人小聲嘀咕,黃泉宗出身魔門,那說不定還跟飛廉魔尊合作呢。
眼看場面越來越亂,眾人越來越激動,一直沉默不語的鮫月真人終于忍無可忍。
他猛地一跺腳,一股無形的氣浪擴散開來,讓所有人都心頭一震。
“都閉嘴!”
一聲冷喝,如同炸雷,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鮫月真人冰冷的目光掃過全場。
“吵吵嚷嚷,成何體統!爾等還有半點修士的模樣么?”
他一開始沒有阻止弟子們議論,這事鬧到如今,大家心里有怨氣,說幾句發泄一下心中郁憤乃是人之常情,誰知道話題聊著聊著就徹底歪了。
鮫月真人一開口,天心島弟子自然是不敢再多說,但看他們的表情,肯定是不服氣。
天心島弟子本來就習慣了享樂,這次能讓眾人齊心協力,不計犧牲地參與到此事已經非常難得,結果一股氣憋成一個悶屁,實在很難讓他們心安。
不過鮫月真人只能管住自己的弟子,云麓仙宗那邊,一個同樣不滿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覺得天心島的道友,說得有幾分道理。”
開口的是一名通玄境弟子,與余慎行算是同輩,此刻他臉色陰沉地看著黃泉宗眾人所在的方向。
“無論如何,黃泉宗總該給大家一個交代。不能讓這么多人的努力和犧牲,就這么不明不白地白費了。”
此話一出,立刻引來了余慎行的反駁。
“交代?曾師兄,你想要什么交代?”余慎行眉頭緊鎖,“你莫非真覺得,黃泉宗會與歸墟中的真仙勾結,來加害我們?”
那位姓曾的師兄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不然呢?余師弟,你未免也太天真了。”
“你真以為你那位賢弟長了一條金舌頭,每次都能靠著三寸不爛之舌說服敵人?一次是巧合,兩次、三次呢?
“這次行動,是我云麓仙宗損失最重,上了萬魂幡的人最多,沒能上去的人也是最多!我們落得個元氣大傷的下場,難道連一句解釋都不能要嗎?”
五蘊真人長長嘆了口氣。
他當然不相信陳業會設計陷害。
可他也理解門下弟子心中的怨氣和不甘。這次,云麓仙宗確實付出了血的代價,這種時候,任何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為陳業辯解,只能保持沉默。
而這份沉默,在其他人眼中,幾乎等同于默認。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利劍一般,齊刷刷地射向了甲板的另一側。
那里,黃泉宗的幾人正靜靜地站著。
龐朵朵和莫隨心為了布陣早已是殫精竭慮,此刻臉色蒼白,連站著都有些勉強,根本沒有精力去與人做口舌之爭。
但黃泉宗,還有一人能做主。
面對著這近乎審訊般的目光,一直閉目養神的曲衡,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殘酷冷笑,仿佛是早就預料到這些人會有如此反應。
“交代?”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發出幾聲輕微的“咔咔”聲。
“你們想要什么交代?”
“說我們勾結真仙,加害你們?”曲衡嗤笑一聲,那笑聲里滿是不屑與嘲弄,“我只當你們是神思枯竭,腦子不好使了,所以不跟你們計較。但如果有人給臉不要臉,非要往我黃泉宗身上潑臟水…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五蘊真人眉頭一皺,沉聲道:“曲道友,何必如此。”
眼下氣氛本就緊張,他可不能看著曲衡在這里對云麓仙宗的弟子出手。
而且,五蘊真人沒信心能勝過曲衡。
曲衡卻像是沒聽見一般,只是環視著周圍一張張憤怒、懷疑與畏懼的臉。
“我知道,你們很多人都看我這個魔門出身的人不順眼。但你們用你們那不太好使的腦子,仔細想一想。若是我黃泉宗真有歸墟真仙當靠山,我們為何要費盡心力阻止他脫困?還用得著算計其他宗門?直接帶著真仙打上門去,你們能撐得住幾招?”
他的話語毫不客氣,如同刀子一般。
“我們黃泉宗本來不想趟這渾水,因為我們宗主有大好前途,我黃泉宗早就可以跟這位真仙攀上關系,只要他愿意,早就可以打開歸墟之門。是他心存仁義,不想將天下人性命交托于真仙之手,這才耗費所有心思想要封禁歸墟。
“你們覺得逆辰星海大陣都被破了,偏偏我們宗主將問題解決了,心里就不服氣。我黃泉宗宗主就是如此天縱之才,魔門尊主都被他殺了大半,剩下一個合道境的飛廉魔尊被他逼著兩百年不敢來犯。”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目光精準地落在了剛才那位姓曾的弟子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惡劣的弧度。
“你不是覺得我徒孫是靠三言兩語就把那位安撫下來的嗎?那你也去試試啊。誰敢去,我現在就送他一程,去那位真仙面前好好嚼嚼舌根,我絕不攔著。”
曲衡這番話說得那位姓曾的修士臉色漲紅。
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去真仙面前嚼舌根?
他不敢。
他甚至連抬頭直視曲衡的勇氣都沒有。
之前種種惡毒的猜測,不過是仗著人多,借著心中那股無處發泄的怨氣,逞一時口舌之快罷了。
在場的每個人心里都清楚,真要讓他們獨自面對那位翻手間便能封禁深海的真仙,別說開口說話,恐怕連站都站不穩。
剛剛才從鬼門關前僥幸逃回來,誰還有膽子再去送死?
說到底,修行求的是長生久視,不是爭一時意氣。
五蘊真人看得分明,曲衡這次是真的動了怒。
這位黃泉宗的太上長老,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懶散與不羈,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但五蘊真人知道,那是因為還沒有觸及他的逆鱗。
而陳業,無疑就是曲衡最大的逆鱗。
眼睜睜看著自己最看重的徒孫身陷險境,自己卻無能為力,這份屈辱和憋悶本就讓曲衡心頭憋著一團火。如今再聽到這群人不知好歹地信口雌黃,污蔑陳業別有用心,終于是徹底爆發了。
五蘊真人毫不懷疑,若非場合不對,若非曲衡如今頂著個黃泉宗太上長老的名頭,依照他當年在魔道時的性子,這甲板上恐怕已經血流成河了。
眼看氣氛僵持不下,甲板上的怨氣和怒火被曲衡的殺氣壓得幾乎凝固,五蘊真人知道,自己必須站出來了。
他長嘆一聲,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中。
“我知道,你們心有不甘。”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自己那些垂頭喪氣的門人弟子,語氣中帶著一絲復雜。
“苦修數百年,到頭來在真正的仙人面前,卻依舊如同螻蟻一般,連反抗的資格都沒有。這種無力感,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你們啊,是當慣了高高在上的人上人了。一揮手,便可在凡俗間翻云覆雨,屠城滅國易如反掌。在你們眼中,蕓蕓眾生也如同螻蟻,對高高在上的修士而言,凡人不管如何努力都毫無意義。
“可現在呢?僅僅是易地而處,換成你們變成了那只螻蟻,你們就接受不了了?”
五蘊真人的話語,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讓他們臉色發白。
“凡人何曾像你們這般?他們明知與我輩修士之間有著天壤之別,卻從未像你們一樣如喪家之犬一般自怨自艾,甚至將怨氣指向同舟共濟的道友。
“他們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耘織布,生兒育女,想著光耀門楣,想著讓后代更上一層樓。而你們呢?不過是經歷了一次挫折,便丑態畢露,只知道抱怨和遷怒!
“從一開始,陳宗主便已經說得很清楚,此行乃是盡人事聽天命。
“人事,我們已經盡了。而天命,也并未拋棄我等。至少,我們如今還能在此侃侃而談。
“真仙又如何?我們踏上這條修行路,求的不就是長生,不就是有朝一日也能超脫凡俗,羽化登仙嗎?有在這里怨天尤人的功夫,不如都給我滾回去好好修行!”
五蘊真人這番話總算是讓那些議論都平息,沒人再編排黃泉宗的陰謀論,只是默默地收拾一切,準備離開這片深海。
曲衡對五蘊真人拱了拱手。
“多謝道友仗義執言。”
五蘊真人搖頭道:“不過是說實話而已,陳宗主人品我自然信得過。只是,此事真能平安度過么?”
曲衡無奈道:“我也不知,但人事已盡,剩下的只能聽天由命。希望我那徒孫真能舌綻蓮花,將那真仙送走。”
五蘊真人卻說:“貧道擔憂的不僅僅是這位真仙。”
曲衡疑惑地問:“道友所慮何事?”
五蘊真人皺眉道:“那真仙是囚徒,黑犬算是看守,如今看守已然消散,囚徒終于出逃,你說將他關進去的人何時知曉此事?會不會,又有一位真仙出手?
“一旦兩位仙人在凡間爭斗,我等怕是皆為飛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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