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凡方丈回到寺中之后,立刻在禪房里面,召集了另外三位武藝高強的師弟。
這三名僧人,都穿茶褐色僧衣。
妙因外貌五十多歲,雙眉發白,寬臉濃須,身材只是中等,氣質卻頗顯魁梧。
妙空較為瘦削,淡眉短須,看起來卻只有四十出頭。
妙果年紀與妙空相仿,不胖不瘦,貌不驚人,只是神態舉止最為閑適,有幾分山僧風度。
南少林妙字輩的僧人,至今還有六十多人存世。
但最能主事的,也只有如今禪房里面這四位。
因為他們從年輕時開始,就在讀佛經之外,也對經營各地產業極為上心。
加上他們武功練得好,精力充沛,到處奔波,接觸處理的事務最多。
在那些出外打拼的俗家弟子心中,最能信賴的就是他們四人。
妙凡方丈讓煮茶掃地的小僧關門,遠離禪房,等三名師弟都盤坐在蒲團之上,這才說起前情。
三人聽到縱橫傳人之類說辭,點明少林困境、該當先打倭寇等等,還只是輕皺眉頭,若有所思。
等聽到方丈十招之內落敗,三個和尚臉色都為之一變。
“方丈,你明知對方實力不俗,交手之前,怎么不長嘯幾聲,引我們前去掠陣?”
妙空和尚率先開口,“萬一他在出手時,暗藏險惡心思。”
“或者事前心態坦然,真占上風之后卻改了主意,把方丈擒拿,要挾我們南少林,那豈不是天大的禍事?!”
他語氣中,忍不住含有幾分責怪之意。
四人多年相互扶持,關系極近。
妙凡方丈倒也不以為忤,只笑道:“我南少林是這么容易受要挾的嗎?”
“況且當時幾句交談之間,就已動手試招,此人氣勢又實在太重,我與之抗衡,哪有分心長嘯的余地?”
妙因大和尚雙目灼灼,道:“年紀輕輕,居然有這么高的武功,該不會是什么修為精深,駐顏有術的奇人吧?”
他們四個,因為青壯年時在外奔波得多,與人動手的經驗也最為豐富。
妙字輩和尚中,乃至下一輩僧人里,有好幾個論內力之渾厚,已經接近他們。
但真打起來,比他們都明顯差了一截。
連妙凡方丈都覺得對方氣勢極為驚人,妙因不禁認為對方年紀遠比外貌更大,多年閱歷攢成的氣魄,才能那樣熾盛。
“三位師兄,此人年紀大小,暫且不論,他所說策略,其實極有道理。”
妙果和尚平靜說道,“數年前,我就說過,先痛擊倭寇,占據大義,可能是我們南少林最好的出路。”
幾年前,朝廷曾經調度兵馬,要自江浙之地,痛擊倭寇中最為猖獗的幾股勢力。
那時候的南少林,其實已經感受到了自身困境。
妙果就提議,自家應該出動大半人手,配合朝廷兵馬成事。
此事一旦做成,就可以順勢借力,掃蕩那些兼做海盜的沿海幫派,則南少林危局,將大為緩解。
只是讓僧俗弟子脫離自家地盤,長途跋涉去馳援,風險也大,南少林一時舉棋不定。
結果還沒等他們集結好人手,朝廷兵馬失利的消息,已然傳回。
“上一次我想的是,我們做了別家強援,才能從別處借來強援。”
妙果神態最悠閑,吐出語意卻是最清寒,“可自上次事件之后,我們也該看清,南少林,已無強援可借。”
“要么奮起一搏,要么固守等死。”
“如今既然有縱橫傳人到來,豈不是天賜良機?”
禪房之中,沉默片刻。
妙空嘆道:“有些話,貧僧知道眾師兄弟不愛聽,這時也不得不說了,若真掀起大戰,我少林僧俗弟子,必有諸多死傷。”
“假如我們跟流云府談和,大不了,生意產業割舍半數給他們。”
“我們南少林僧人,從此少與外面聯絡,多與青燈古佛相伴,他們應該也能夠放心下來吧?”
妙因和尚面上一怒,冷哼道:“流云府是什么好東西嗎,你服了軟,他們就真肯滿意了?”
妙凡方丈道:“若輕易投降,割舍產業,流云府必然要往咱們各地安插人手,他們那些老資歷的手下,也要為自己謀好處,豈會容許咱們這些投降者還保留小半基業?”
“縱然暫時不動手,也必然分隔打壓,直到我等門人無足輕重,可以輕易鏟除的地步,到那時候,生死全在人手,就算想求個徹底歸隱,也難啊。”
妙空眉毛一聳,無言以對。
他深知方丈說的乃是正理。
但他心中總是還存有一點僥幸。
南少林門人,畢竟又有武功,又善經營,或許投降之后,也會被看中這些才干。
會被拆分,派往別的地盤做事,以防掌權太久。
但比起拼死反抗,指不定和談投降之后,活下來的門人更多。
“妙空,若老衲真放手讓你去和談,你覺得,我們那些俗家弟子有幾個肯答應的?”
妙凡雙掌合十,說道,“那些能夠在外面打拼出自己產業的俗家弟子,并不是背靠著赫赫威名的嵩山少林祖庭。”
“他們只是背靠著一個復興未久的南少林,拼死拼活,爭取出來的產業,誰肯輕易松手?”
這老方丈高宣一聲佛號。
“之前不宜妄動,此回既然決心要有動作,索性借著這次機會,飛鴿傳書,以秘語書信,問問他們的心意。”
妙因妙果,都已合掌,口稱:“南無阿彌陀佛,善哉!”
妙空不語,亦合掌還禮。
三人離開禪房,各自去給自己負責的人書寫秘信。
妙凡微嘆一聲,心中既覺得有幾分火熱,也覺得有些焦慮,不禁在禪房中來回踱步。
片刻之后,他盤坐到蒲團之上,靠打坐運功,收攝雜念,鎮定心神。
不知不覺到了晚間,他拿起筆墨將自己負責的秘信通通寫好,卷成小團,封在蠟丸之中,各自用一小塊布裹好,走進鴿房,系在信鴿腿上。
南少林的信鴿,在夜間亦能疾飛。
妙凡方丈望著鴿子陸續升空,消失不見,目光不禁落在滿天星斗之間。
今晚夜色絕美,繁星多不可數。
尤其天穹中部一片區域,星辰較密,橫壓長空,正是古人所指之銀河。
妙凡方丈功力精深,打坐了半天,與睡眠無異,現在雖是夜色漸深,卻被這美景所感,覺得精神百倍。
他一邊觀賞景色,一邊信步向禪房走去。
禪房外是一條青石板路,土地上滿是小草露珠,幾叢矮樹。
妙凡剛一靠近這里,忽生警覺,定睛看去。
只見楚天舒在門前臺階上懶散坐著,旁邊放著一個紅漆食盒,還有三盤糕點,一壺茶水。
另有一個中年漢子,一個高瘦少年也坐在他身邊,但坐姿就比較端正,顯得頗為拘謹。
“施主!”
妙凡方丈邁步向前,微笑道,“不是說明日再見?”
“現在已經過子時了。”
楚天舒咽下糕點,說道,“南少林白天香火鼎盛,前面人多,后面僧眾活動也多。”
“而今這個時辰,倒真是良辰美景,恰到好處。”
“這才帶兩個朋友,來找大師同游。”
許家叔侄匆忙起身,各報姓名:“見過方丈大師!”
妙凡聽了他們姓名,一時還不覺得如何。
火神溝人丁眾多,許家雖是其中翹楚,但這叔侄兩個,都不是在江湖上常露面的人。
縱然是讓當年去過火神溝的和尚再來,也未必認得出他們兩個。
只有那些參與屠殺了火神溝,看過族譜,又一直在追殺他們的人,對他們的印象才比較深。
妙凡對他們微微頷首,笑容不改:“老衲忝居本寺方丈之位,三位既然是來南少林游玩,是該老衲引路了,不知可有心儀的去處?”
“不急,人過了半夜還不睡覺,就容易想吃點東西。”
楚天舒招呼道,“方丈也來嘗嘗這幾樣糕點。”
妙凡也不拘謹,一撩袈裟就在石階上坐了下來。
九圖六坐像里,甚至有在泥沼中打坐的論述。
就算坐在石階上,他也自有一股禪定般的韻味,捏起糕點并不直接去咬,先在鼻前輕嗅。
許志成看得不明覺厲。
莫非是佛家什么獨特的儀式,或是有名家典故在其中?
類似佛祖拈花一笑?
“別聞了。”
楚天舒說道,“沒有葷油的。”
妙凡哈哈笑道:“施主有心了。”
他已經嗅到一股濃濃的山楂味道,這糕點,外一層是面,內一層是山楂泥,卷成一條之后,再切成小段。
一口下去,果然先是酸味,被面皮的谷物香氣緩解,咬到里面卻是一股醇厚香甜。
妙凡眉心舒展,驚訝道:“外酸內甜?”
“因為最里面那一圈不是山楂,而是甜豆泥,顏色雖然相似,味道截然不同。”
楚天舒也拿了一塊,“我中午吃了不少糕點,特地挑出來幾樣最有巧思的。”
妙凡點頭,不知不覺多吃了兩塊。
忽聽楚天舒說道:“你剛才眉心有隱皺,比早上還更明顯一點,是在高層商談時遇到阻力?”
妙凡看了一眼旁邊叔侄兩個,覺得楚天舒帶上這兩個人入寺,應該也有深意,就沒有避諱。
“妙空師弟,心中有跟流云府和談的念頭。”
妙凡方丈說道,“老衲知道,他是害怕因為我們的決定,導致南少林門徒死傷慘重,總想尋一個能夠保全更多弟子的路子。”
“唉,如果南少林的規模只是跟巨鯨幫之流差不多,去投靠流云府,也許流云府真會好好接納吧。”
“偏偏我們雖然沒有強到流云府那種程度,卻也不算弱。”
妙凡方丈嘆息道,“妙空師弟太看輕我們全體門人的實力了。”
楚天舒神色微動,笑道:“我既然選中南少林,就應該跟南少林多培養培養交情。”
“這位妙空大師,聽起來是個很溫和的人,就讓他常伴在我身邊吧。”
妙凡方丈正要說些什么。
楚天舒已經繼續說下去:“正好,我聽說這片山中,就有南少林的兵器作坊。”
“今夜前來,正是想請方丈引路,去那里游玩,索性把這位妙空大師也帶上吧。”
妙凡臉皮一動,若有所思,半晌后,點頭道:“好。”
楚天舒拎起食盒,幾人穿過成片的院落后,先去喚出妙空。
這和尚深夜也還沒睡,見到楚天舒,倒未曾失了禮數。
眾人又悄然出寺,潛入山間。
繞過三座山頭之后,不遠處的山坳里,就是成片成片厚磚大屋。
夜色深沉,那些大屋里黝黑一片,只有外圍不少燈籠懸掛,有人站崗。
這些人雖然不是光頭,但那一身整肅的氣質,跟南少林內的武僧如出一轍。
幾人還未靠近到百步之內,就已經有人揚聲示警,眼看是方丈親自到來,這才把眾人請入。
許奔一走進院子,鼻尖就嗅了嗅,看向右側。
楚天舒笑道:“今晚本就該你一展身手,去吧。”
眼看方丈也點頭,旁邊的守衛掏出鑰匙,打開屋門。
內中果真是一個大鐵匠鋪子,一整排的爐口。
看不到多少木質桌椅,倒是有許多石墩,不少還沒有鍛造完成的刀身,就放在石墩上。
屋頂上懸掛著一盞大燈,開出多個分枝,每個枝節上都有一盞油碟,可以點亮。
那守衛已經取出千里火,形如一根小竹筒,拔掉塞子后,迎風晃了晃,就有火星亮起。
他跳上房梁,俯身將油燈盡數點亮。
燈焰漸明,室內被照得亮堂堂一片。
許奔撫摸著爐口,感受到內里的余溫,忽然探頭進去。
那守衛嚇了一跳,卻見許奔已經抽身出來。
“咦!”
守衛驚訝道,“這位是個老手啊。”
有時候,要是懷疑爐子出了什么問題,也是要在爐火已滅良久,但余溫尚未徹底散盡時,探頭查看的。
只有在這種時候查看,才更能看得出問題所在,等冷透了,某些問題就怎么都查不出來。
許奔這個動作,熟練至極,還拿起一個鐵鈀,在爐子里面扒拉了一番,又查看風箱,處處檢驗。
“好精妙的爐子。”
許奔脫掉外袍,挽好袖口,拿起旁邊一件皮圍裙扎在身上,大手一揮,“來,幫我生火!”
他這次打造兩枚彈藥,花費的時間,比當時在永春縣中更短。
兩個老和尚一開始還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等看到他塞入藥粉,讓兩枚彈丸最后成型時,已隱隱猜到用途。
楚天舒更是從食盒里面掏出了火銃,交給許奔。
妙凡、妙空對視一眼,都看出各自期待之色。
眾人走出大屋,眼看許奔把兩枚彈丸,裝到同一把火銃里面。
砰!砰!
眨眼之間,兩彈連發,林中驚起一群飛鳥。
幾個守衛還看不出端倪,兩個老和尚的目光,已經看清了百步外的兩棵大樹。
樹皮上各自有蛛網般的炸裂痕跡,凹進去一個小孔。
大明現在的鳥銃,想要射擊,需要經過倒藥、裝藥、壓火、裝彈、裝火繩等多個步驟。
縱然有多排預備,輪換射擊,也無法形成太密集的火力。
而且論射程,縱然是長銃,也連三流武人的強弓都比不過。
許奔這把短銃,居然能在百步開外,把厚韌的樹皮射出炸裂痕跡!
老和尚握著念珠的手都顫了顫。
妙凡猜測過,楚天舒所說的,除個人武功之外的助力是什么。
卻從未設想過,居然會是這個。
那些斷矛殘甲、鋼刀卷刃、血拼生死,僧俗門徒的尸體,和倭寇海盜們躺在一起,死不瞑目…
在妙凡的預想中,這些南少林開戰之后會浮現的場景,忽然煙消云散,換成了截然不同的畫面。
殘陽如血,金霞滿天,大批的倭寇怪叫沖殺過來。
灰衣的和尚們,突然都從背后摸出來一把火銃,齊刷刷的舉起銃口。
妙凡眼珠一顫,回過神來,急聲問道:“許施主,能制長銃嗎?”
“能,長銃三百步外可以穿甲,裝好彈藥后,可以連射六次。”
許奔說道,“而且,憑這些爐子和原料,又有我親自指點,南少林的刀匠,應該很快就能學會這套手藝。”
妙凡聞言,眼角眉梢全是驚喜之色,不自覺的喃喃出聲,連續念著佛號。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楚天舒面帶微笑,目光一直注意著妙空。
妙空和尚此時也是欣喜若狂,過了好一會兒,才恍然道:“姓許,火銃。”
“難道這就是江湖傳言中的火神秘訣?!”
那火神秘訣的事,半年前曾經瘋傳武林。
但是火神溝被屠戮殆盡,流散者屢次有消息傳出,后來又都證實是假消息。
南少林當時追查此事,本就起步得晚,毫無收獲,逐漸也就擱置了。
想不到,如今在無意中遇到火神秘訣,竟真不遜于傳言中的威力。
楚天舒眼中一圈細小圓光,瑩瑩微亮。
在他眼中,兩個老和尚頭頂,現在都蒸騰著如火如荼的大紅色澤,邊緣處才有異彩雜色。
這是楚天舒最近琢磨出來的技巧,以九字真言的穿插變化,讓自己能夠窺探煙霞界層。
煙霞界層與某個人交感處,呈現出來的色澤,會代表是哪些情緒被此人牽動。
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這個人的心跡,還有旁人對此人的寄望、期待。
倒是類似傳說中的望氣術。
楚天舒讓妙空知道這個大秘密之后,又隨行在自己身邊,就是方便試探。
真有什么問題,可以盡快出手解決,拔除隱患。
現在看來,這妙空并不是徹底的投降派,或已被收買的奸細,只是具有常見的軟弱性。
這種人,還是可以用的,拿適當方法鍛煉鍛煉,仍有機會成為英勇戰士。
火神秘訣,就是頭一記格外有力的重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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