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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方丈的幻想

  妙凡方丈回到寺中之后,立刻在禪房里面,召集了另外三位武藝高強的師弟。

  這三名僧人,都穿茶褐色僧衣。

  妙因外貌五十多歲,雙眉發白,寬臉濃須,身材只是中等,氣質卻頗顯魁梧。

  妙空較為瘦削,淡眉短須,看起來卻只有四十出頭。

  妙果年紀與妙空相仿,不胖不瘦,貌不驚人,只是神態舉止最為閑適,有幾分山僧風度。

  南少林妙字輩的僧人,至今還有六十多人存世。

  但最能主事的,也只有如今禪房里面這四位。

  因為他們從年輕時開始,就在讀佛經之外,也對經營各地產業極為上心。

  加上他們武功練得好,精力充沛,到處奔波,接觸處理的事務最多。

  在那些出外打拼的俗家弟子心中,最能信賴的就是他們四人。

  妙凡方丈讓煮茶掃地的小僧關門,遠離禪房,等三名師弟都盤坐在蒲團之上,這才說起前情。

  三人聽到縱橫傳人之類說辭,點明少林困境、該當先打倭寇等等,還只是輕皺眉頭,若有所思。

  等聽到方丈十招之內落敗,三個和尚臉色都為之一變。

  “方丈,你明知對方實力不俗,交手之前,怎么不長嘯幾聲,引我們前去掠陣?”

  妙空和尚率先開口,“萬一他在出手時,暗藏險惡心思。”

  “或者事前心態坦然,真占上風之后卻改了主意,把方丈擒拿,要挾我們南少林,那豈不是天大的禍事?!”

  他語氣中,忍不住含有幾分責怪之意。

  四人多年相互扶持,關系極近。

  妙凡方丈倒也不以為忤,只笑道:“我南少林是這么容易受要挾的嗎?”

  “況且當時幾句交談之間,就已動手試招,此人氣勢又實在太重,我與之抗衡,哪有分心長嘯的余地?”

  妙因大和尚雙目灼灼,道:“年紀輕輕,居然有這么高的武功,該不會是什么修為精深,駐顏有術的奇人吧?”

  他們四個,因為青壯年時在外奔波得多,與人動手的經驗也最為豐富。

  妙字輩和尚中,乃至下一輩僧人里,有好幾個論內力之渾厚,已經接近他們。

  但真打起來,比他們都明顯差了一截。

  連妙凡方丈都覺得對方氣勢極為驚人,妙因不禁認為對方年紀遠比外貌更大,多年閱歷攢成的氣魄,才能那樣熾盛。

  “三位師兄,此人年紀大小,暫且不論,他所說策略,其實極有道理。”

  妙果和尚平靜說道,“數年前,我就說過,先痛擊倭寇,占據大義,可能是我們南少林最好的出路。”

  幾年前,朝廷曾經調度兵馬,要自江浙之地,痛擊倭寇中最為猖獗的幾股勢力。

  那時候的南少林,其實已經感受到了自身困境。

  妙果就提議,自家應該出動大半人手,配合朝廷兵馬成事。

  此事一旦做成,就可以順勢借力,掃蕩那些兼做海盜的沿海幫派,則南少林危局,將大為緩解。

  只是讓僧俗弟子脫離自家地盤,長途跋涉去馳援,風險也大,南少林一時舉棋不定。

  結果還沒等他們集結好人手,朝廷兵馬失利的消息,已然傳回。

  “上一次我想的是,我們做了別家強援,才能從別處借來強援。”

  妙果神態最悠閑,吐出語意卻是最清寒,“可自上次事件之后,我們也該看清,南少林,已無強援可借。”

  “要么奮起一搏,要么固守等死。”

  “如今既然有縱橫傳人到來,豈不是天賜良機?”

  禪房之中,沉默片刻。

  妙空嘆道:“有些話,貧僧知道眾師兄弟不愛聽,這時也不得不說了,若真掀起大戰,我少林僧俗弟子,必有諸多死傷。”

  “假如我們跟流云府談和,大不了,生意產業割舍半數給他們。”

  “我們南少林僧人,從此少與外面聯絡,多與青燈古佛相伴,他們應該也能夠放心下來吧?”

  妙因和尚面上一怒,冷哼道:“流云府是什么好東西嗎,你服了軟,他們就真肯滿意了?”

  妙凡方丈道:“若輕易投降,割舍產業,流云府必然要往咱們各地安插人手,他們那些老資歷的手下,也要為自己謀好處,豈會容許咱們這些投降者還保留小半基業?”

  “縱然暫時不動手,也必然分隔打壓,直到我等門人無足輕重,可以輕易鏟除的地步,到那時候,生死全在人手,就算想求個徹底歸隱,也難啊。”

  妙空眉毛一聳,無言以對。

  他深知方丈說的乃是正理。

  但他心中總是還存有一點僥幸。

  南少林門人,畢竟又有武功,又善經營,或許投降之后,也會被看中這些才干。

  會被拆分,派往別的地盤做事,以防掌權太久。

  但比起拼死反抗,指不定和談投降之后,活下來的門人更多。

  “妙空,若老衲真放手讓你去和談,你覺得,我們那些俗家弟子有幾個肯答應的?”

  妙凡雙掌合十,說道,“那些能夠在外面打拼出自己產業的俗家弟子,并不是背靠著赫赫威名的嵩山少林祖庭。”

  “他們只是背靠著一個復興未久的南少林,拼死拼活,爭取出來的產業,誰肯輕易松手?”

  這老方丈高宣一聲佛號。

  “之前不宜妄動,此回既然決心要有動作,索性借著這次機會,飛鴿傳書,以秘語書信,問問他們的心意。”

  妙因妙果,都已合掌,口稱:“南無阿彌陀佛,善哉!”

  妙空不語,亦合掌還禮。

  三人離開禪房,各自去給自己負責的人書寫秘信。

  妙凡微嘆一聲,心中既覺得有幾分火熱,也覺得有些焦慮,不禁在禪房中來回踱步。

  片刻之后,他盤坐到蒲團之上,靠打坐運功,收攝雜念,鎮定心神。

  不知不覺到了晚間,他拿起筆墨將自己負責的秘信通通寫好,卷成小團,封在蠟丸之中,各自用一小塊布裹好,走進鴿房,系在信鴿腿上。

  南少林的信鴿,在夜間亦能疾飛。

  妙凡方丈望著鴿子陸續升空,消失不見,目光不禁落在滿天星斗之間。

  今晚夜色絕美,繁星多不可數。

  尤其天穹中部一片區域,星辰較密,橫壓長空,正是古人所指之銀河。

  妙凡方丈功力精深,打坐了半天,與睡眠無異,現在雖是夜色漸深,卻被這美景所感,覺得精神百倍。

  他一邊觀賞景色,一邊信步向禪房走去。

  禪房外是一條青石板路,土地上滿是小草露珠,幾叢矮樹。

  妙凡剛一靠近這里,忽生警覺,定睛看去。

  只見楚天舒在門前臺階上懶散坐著,旁邊放著一個紅漆食盒,還有三盤糕點,一壺茶水。

  另有一個中年漢子,一個高瘦少年也坐在他身邊,但坐姿就比較端正,顯得頗為拘謹。

  “施主!”

  妙凡方丈邁步向前,微笑道,“不是說明日再見?”

  “現在已經過子時了。”

  楚天舒咽下糕點,說道,“南少林白天香火鼎盛,前面人多,后面僧眾活動也多。”

  “而今這個時辰,倒真是良辰美景,恰到好處。”

  “這才帶兩個朋友,來找大師同游。”

  許家叔侄匆忙起身,各報姓名:“見過方丈大師!”

  妙凡聽了他們姓名,一時還不覺得如何。

  火神溝人丁眾多,許家雖是其中翹楚,但這叔侄兩個,都不是在江湖上常露面的人。

  縱然是讓當年去過火神溝的和尚再來,也未必認得出他們兩個。

  只有那些參與屠殺了火神溝,看過族譜,又一直在追殺他們的人,對他們的印象才比較深。

  妙凡對他們微微頷首,笑容不改:“老衲忝居本寺方丈之位,三位既然是來南少林游玩,是該老衲引路了,不知可有心儀的去處?”

  “不急,人過了半夜還不睡覺,就容易想吃點東西。”

  楚天舒招呼道,“方丈也來嘗嘗這幾樣糕點。”

  妙凡也不拘謹,一撩袈裟就在石階上坐了下來。

  九圖六坐像里,甚至有在泥沼中打坐的論述。

  就算坐在石階上,他也自有一股禪定般的韻味,捏起糕點并不直接去咬,先在鼻前輕嗅。

  許志成看得不明覺厲。

  莫非是佛家什么獨特的儀式,或是有名家典故在其中?

  類似佛祖拈花一笑?

  “別聞了。”

  楚天舒說道,“沒有葷油的。”

  妙凡哈哈笑道:“施主有心了。”

  他已經嗅到一股濃濃的山楂味道,這糕點,外一層是面,內一層是山楂泥,卷成一條之后,再切成小段。

  一口下去,果然先是酸味,被面皮的谷物香氣緩解,咬到里面卻是一股醇厚香甜。

  妙凡眉心舒展,驚訝道:“外酸內甜?”

  “因為最里面那一圈不是山楂,而是甜豆泥,顏色雖然相似,味道截然不同。”

  楚天舒也拿了一塊,“我中午吃了不少糕點,特地挑出來幾樣最有巧思的。”

  妙凡點頭,不知不覺多吃了兩塊。

  忽聽楚天舒說道:“你剛才眉心有隱皺,比早上還更明顯一點,是在高層商談時遇到阻力?”

  妙凡看了一眼旁邊叔侄兩個,覺得楚天舒帶上這兩個人入寺,應該也有深意,就沒有避諱。

  “妙空師弟,心中有跟流云府和談的念頭。”

  妙凡方丈說道,“老衲知道,他是害怕因為我們的決定,導致南少林門徒死傷慘重,總想尋一個能夠保全更多弟子的路子。”

  “唉,如果南少林的規模只是跟巨鯨幫之流差不多,去投靠流云府,也許流云府真會好好接納吧。”

  “偏偏我們雖然沒有強到流云府那種程度,卻也不算弱。”

  妙凡方丈嘆息道,“妙空師弟太看輕我們全體門人的實力了。”

  楚天舒神色微動,笑道:“我既然選中南少林,就應該跟南少林多培養培養交情。”

  “這位妙空大師,聽起來是個很溫和的人,就讓他常伴在我身邊吧。”

  妙凡方丈正要說些什么。

  楚天舒已經繼續說下去:“正好,我聽說這片山中,就有南少林的兵器作坊。”

  “今夜前來,正是想請方丈引路,去那里游玩,索性把這位妙空大師也帶上吧。”

  妙凡臉皮一動,若有所思,半晌后,點頭道:“好。”

  楚天舒拎起食盒,幾人穿過成片的院落后,先去喚出妙空。

  這和尚深夜也還沒睡,見到楚天舒,倒未曾失了禮數。

  眾人又悄然出寺,潛入山間。

  繞過三座山頭之后,不遠處的山坳里,就是成片成片厚磚大屋。

  夜色深沉,那些大屋里黝黑一片,只有外圍不少燈籠懸掛,有人站崗。

  這些人雖然不是光頭,但那一身整肅的氣質,跟南少林內的武僧如出一轍。

  幾人還未靠近到百步之內,就已經有人揚聲示警,眼看是方丈親自到來,這才把眾人請入。

  許奔一走進院子,鼻尖就嗅了嗅,看向右側。

  楚天舒笑道:“今晚本就該你一展身手,去吧。”

  眼看方丈也點頭,旁邊的守衛掏出鑰匙,打開屋門。

  內中果真是一個大鐵匠鋪子,一整排的爐口。

  看不到多少木質桌椅,倒是有許多石墩,不少還沒有鍛造完成的刀身,就放在石墩上。

  屋頂上懸掛著一盞大燈,開出多個分枝,每個枝節上都有一盞油碟,可以點亮。

  那守衛已經取出千里火,形如一根小竹筒,拔掉塞子后,迎風晃了晃,就有火星亮起。

  他跳上房梁,俯身將油燈盡數點亮。

  燈焰漸明,室內被照得亮堂堂一片。

  許奔撫摸著爐口,感受到內里的余溫,忽然探頭進去。

  那守衛嚇了一跳,卻見許奔已經抽身出來。

  “咦!”

  守衛驚訝道,“這位是個老手啊。”

  有時候,要是懷疑爐子出了什么問題,也是要在爐火已滅良久,但余溫尚未徹底散盡時,探頭查看的。

  只有在這種時候查看,才更能看得出問題所在,等冷透了,某些問題就怎么都查不出來。

  許奔這個動作,熟練至極,還拿起一個鐵鈀,在爐子里面扒拉了一番,又查看風箱,處處檢驗。

  “好精妙的爐子。”

  許奔脫掉外袍,挽好袖口,拿起旁邊一件皮圍裙扎在身上,大手一揮,“來,幫我生火!”

  他這次打造兩枚彈藥,花費的時間,比當時在永春縣中更短。

  兩個老和尚一開始還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等看到他塞入藥粉,讓兩枚彈丸最后成型時,已隱隱猜到用途。

  楚天舒更是從食盒里面掏出了火銃,交給許奔。

  妙凡、妙空對視一眼,都看出各自期待之色。

  眾人走出大屋,眼看許奔把兩枚彈丸,裝到同一把火銃里面。

  砰!砰!

  眨眼之間,兩彈連發,林中驚起一群飛鳥。

  幾個守衛還看不出端倪,兩個老和尚的目光,已經看清了百步外的兩棵大樹。

  樹皮上各自有蛛網般的炸裂痕跡,凹進去一個小孔。

  大明現在的鳥銃,想要射擊,需要經過倒藥、裝藥、壓火、裝彈、裝火繩等多個步驟。

  縱然有多排預備,輪換射擊,也無法形成太密集的火力。

  而且論射程,縱然是長銃,也連三流武人的強弓都比不過。

  許奔這把短銃,居然能在百步開外,把厚韌的樹皮射出炸裂痕跡!

  老和尚握著念珠的手都顫了顫。

  妙凡猜測過,楚天舒所說的,除個人武功之外的助力是什么。

  卻從未設想過,居然會是這個。

  那些斷矛殘甲、鋼刀卷刃、血拼生死,僧俗門徒的尸體,和倭寇海盜們躺在一起,死不瞑目…

  在妙凡的預想中,這些南少林開戰之后會浮現的場景,忽然煙消云散,換成了截然不同的畫面。

  殘陽如血,金霞滿天,大批的倭寇怪叫沖殺過來。

  灰衣的和尚們,突然都從背后摸出來一把火銃,齊刷刷的舉起銃口。

  妙凡眼珠一顫,回過神來,急聲問道:“許施主,能制長銃嗎?”

  “能,長銃三百步外可以穿甲,裝好彈藥后,可以連射六次。”

  許奔說道,“而且,憑這些爐子和原料,又有我親自指點,南少林的刀匠,應該很快就能學會這套手藝。”

  妙凡聞言,眼角眉梢全是驚喜之色,不自覺的喃喃出聲,連續念著佛號。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楚天舒面帶微笑,目光一直注意著妙空。

  妙空和尚此時也是欣喜若狂,過了好一會兒,才恍然道:“姓許,火銃。”

  “難道這就是江湖傳言中的火神秘訣?!”

  那火神秘訣的事,半年前曾經瘋傳武林。

  但是火神溝被屠戮殆盡,流散者屢次有消息傳出,后來又都證實是假消息。

  南少林當時追查此事,本就起步得晚,毫無收獲,逐漸也就擱置了。

  想不到,如今在無意中遇到火神秘訣,竟真不遜于傳言中的威力。

  楚天舒眼中一圈細小圓光,瑩瑩微亮。

  在他眼中,兩個老和尚頭頂,現在都蒸騰著如火如荼的大紅色澤,邊緣處才有異彩雜色。

  這是楚天舒最近琢磨出來的技巧,以九字真言的穿插變化,讓自己能夠窺探煙霞界層。

  煙霞界層與某個人交感處,呈現出來的色澤,會代表是哪些情緒被此人牽動。

  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這個人的心跡,還有旁人對此人的寄望、期待。

  倒是類似傳說中的望氣術。

  楚天舒讓妙空知道這個大秘密之后,又隨行在自己身邊,就是方便試探。

  真有什么問題,可以盡快出手解決,拔除隱患。

  現在看來,這妙空并不是徹底的投降派,或已被收買的奸細,只是具有常見的軟弱性。

  這種人,還是可以用的,拿適當方法鍛煉鍛煉,仍有機會成為英勇戰士。

  火神秘訣,就是頭一記格外有力的重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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