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
楚天舒練功的大木桶,被搬到槐樹院中,里面的藥沙色如黃云。
幾個護衛正搬來封裝極嚴的酒壇。
南詔那些酒家酒樓里面,自釀的酒,度數基本都不高。
但是楚天舒到了鄭府之后才知道,這些大官家里,竟然有濃度高到接近酒精的“玉華”烈酒。
之所以不是純酒精,僅僅是因為,里面還加了一些藥材。
據說,這是魏晉時期,那些方士們搗鼓出來的東西。
當時魏晉名門之中,放浪形骸,醉生夢死者眾,以此為風流,備受推崇,還多有人嗜好五石散,重振雄風,飄飄欲仙,如飲瓊漿。
然而五石散用多了,容易骨節燥熱,忽寒忽冷,寢食不安,乃至渾身發癢生瘡。
方士們想到五石散的妙用是“如飲瓊漿”,就在酒上下功夫,弄出了所謂玉華酒。
這酒哪怕是摻水之后飲用,也很容易讓人醺醺然忘憂,滿目柔光,處處風景,心懷大暢。
筋骨強橫、氣力健旺的武人,喝尋常酒水,喝到肚子滾圓也不會醉,喝這種“玉華酒”,才算能體驗到烈酒入喉的痛快,酩酊一醉。
不過,這東西在尋常民家來說,不易保存,因此民間并不盛行。
也只有高官家中,往往有不少收藏,用來招攬食客。
楚天舒要了這幾壇,卻不是用來喝的。
他讓護衛們直接把酒倒進了沙桶里面。
三七神劍嗡然一響,挺直如鐵,被他斜插在沙桶之中。
劍柄還在桶口邊緣之外。
有護衛拿著火石火鐮,對著桶中打出一串火星。
呼啦!!!
火光迅速蔓延,躥起足有將近一尺高。
那上紅下藍的火焰,散發出來的熱量,讓護衛們匆匆避開。
楚天舒卻還是站在木桶旁邊。
這桶極厚實,又有鐵箍,沒有那么容易被燒壞。
他的手掌搭在劍柄上,手背的毛孔,手指的指縫,都在滲出血珠,順著劍柄,傾斜向下。
血水遇到火焰,一時還未被蒸發。
那幾條如線如蛇,蜿蜒而下的痕跡,像極了楚天舒這么多天在劍身上反復描繪的圖案。
文靜娘子看到有人搬酒,跟著過來瞧瞧,本來還有些可惜那烈酒倒入桶中,現在也被這一幕吸引了目光。
鮮血,烈火,酒氣,黃沙,構成一幅奇異的場景。
成瞎子沒睜眼,卻像是看見了一樣,低聲道:“我還是頭一次遇到,有人這么養煉兵魂的…”
血煉兵法,養出的兵魂屬陰,而武人血氣屬陽。
所以,在兵魂將成未成、最為敏感的時候,武人反而不能過多描繪、觀想鮮血圖案。
楚天舒當初在亂葬崗修煉的時候,還能練一個時辰。
到了槐樹院,初時,他每日能血煉兩個多時辰,每次等血跡徹底消失之后,就再抹一遍。
但自從他感受到了兵魂將成的苗頭,三七神劍,時不時有幾分錚然之意。
每天血煉的時間,就縮短到了半個時辰,甚至,逐步的縮短到兩刻鐘。
這個關口,正是最需要小心翼翼,周密謹慎的。
卻不知怎么,今天他又用起了這么粗暴的手段。
血水圖案,在火光中很快就消失,也不知是被火焰蒸發掉,還是被劍身吸收掉了。
楚天舒的手背手指間,就又一次泛起血珠,匯聚成猩紅的血液,流淌下去。
海東來也在旁邊看著,手上撐了一把黑色大傘。
鄭回聽說他要避光,選來的這傘,本是純黑。
但是交到海東來手上,被他把自身那一點兵魂轉移進去。
傘頂部分,就似有一小朵紅云泛開,色澤轉變,悠悠透紅。
想必,等他的兵魂恢復到全盛之時,這把黑傘也要變成紅傘了。
“那桶是他每天練功所用嗎?”
海東來若有所思,“如此說來,桶中藥沙,該殘留了不少陽氣,又被烈酒火焰一激…莫非是要以陽氣點化陰氣嗎?”
太陰少陽之論,古已有之。
煉一點少陽之質,激蕩大片陰氣,即古人云,激濁揚清,使兵魂更快成型的想法,海東來也在大唐武庫中翻到過。
但這個想法,一直沒有人能落實。
因為,這只能在兵魂將成未成的時候嘗試,稍有不慎,就把自己從前的苦功都白費了。
就算真有哪個人狠下心,反復嘗試,憑他一輩子時間,也嘗試不了幾次。
而且培養兵魂,又是很私人的事情。
位高權重者,倘若想強行命令一批人做這樣的嘗試,其心不甘情不愿,測出的結果,亦必全敗。
對于那些早就練出兵魂的人來說,這個法門,也沒有用處,與其琢磨這個,不如去悟招。
海東來沒想到,這次南詔之行,居然還真看到,有人在使用這種法門。
呼啦啦啦啦!!
火焰開始把木桶內壁也點燃,發出細微“嗶剝”聲響。
焰氣蒸騰的風聲,越來越明顯,人的目光看到那里,只覺一片扭曲。
楚天舒那額前鬢角的幾縷發絲,也微微卷曲起來。
他只專注看著自己的劍,看著手背上匯聚流淌的鮮血。
槐樹的影子,不知何時變得清晰起來。
按理說,就算日照大樹,樹影正好投在這個方向。
因火光熾盛,把這片范圍照亮,也會看不出有陰影的存在。
之前就是這樣的。
可是現在,枝杈撐張的槐樹影子,分明投在了這片木桶藥沙上。
楚天舒的手背,也落下槐樹枝的陰影。
血為祭,陽為引,陰氣愈張!
靈妙的氣機,被牽引而來。
宛如蠶絲的晶白光氣,如夢如幻,從遍地石磚上升起,投向火光,沒入劍身。
嗆!!!
三七神劍忽而一振,破開了沉厚的藥砂。
黃沙迸濺,如浪如柱,霎時間產生的風壓,使酒精火光全滅,整個院落都為之一暗。
只有那把劍,瑩亮白燦,繞著楚天舒游走。
矯矯靈動,似柔似剛。
劍身繞著楚天舒整條右臂,盤旋而上,擦過脊背,到了左臂之上。
劍吟微漲,陡然從左臂探到腰間,在他腰間環成一圈,收緊如腰帶。
劍柄最后,正好停在他腰腹前方。
楚天舒摸著這把劍,感受到了深深的親切。
血脈相連,仿佛這把劍,是自己遺落在外二十多年的一個感官。
指腹摩挲之際,楚天舒油然而生一種明悟,了解到自己的兵魂之力,有怎樣的效果。
不像“空鼓飛天”那樣精巧,甚至也不如“雪河崩”的奇妙。
兵魂向內,讓楚天舒能夠看見自己體內的情況。
不是以前那種,靠練拳帶來的敏銳感受能力,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看見”。
楚天舒抬起左手,就能夠看到自己皮下的組織,能看到肌肉的纖維。
而且,能夠通過對兵魂的感應,來調節自己觀看的深度。
可以只看到皮下組織,細小血管,也可以直接看到自己的骨頭。
兵魂向外,可以增長楚天舒全身的強韌程度,提高抗擊打的能力。
雖是非常質樸的能力,楚天舒卻會心一笑,十分喜愛,腦海中已經閃過許多粗略的運用方針。
“我這兵魂之力就叫…”
楚天舒想了想,笑道,“內圣外王。”
從前他把劍纏在手臂上,若有變故,直接用手上劍身格擋,更加方便。
現在他的兵魂之力,是對全身的調控,那么要使兵魂之力,最快貫徹全身每一處,平時將劍纏在腰間,就是最好的選擇。
海東來望著他,開口道:“你的計劃,想隱藏自己的進展,還要利用內衛的名聲,達成許多用意。”
“但你兵魂初成,助益有限,你我兵魂效果,又并不相似,你要怎么仿造成是我在下手的樣子?”
楚天舒笑著說道:“我看過你殺的那些人,那些粗暴的傷勢,不難辦到吧。”
“不。”
海東來說道,“你們去的時候應該比較晚,那些尸體已經涼了,但我殺的人,剛死的那段時間,身體會比平時更熱。”
“我的兵魂,名叫鼎沸,可以令人體內部分鮮血急劇加熱,死尸通體發紅。”
“南詔也有不少人,知道我下手的這個特征,他們能在短時間內查看到尸體,你要做到這一點才行。”
楚天舒思索片刻,點頭道:“行,我也有想法了。”
護衛幫他捧來了一件紅袍,一條大紅色的斗篷。
楚天舒穿上紅袍,接過斗篷,披在身上,看夕陽漸落,戴上了斗篷的帽子。
“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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