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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六章 陰差陽錯

  自古文武殊途,賈家是以武起家的勛貴之家,又曾煊赫一時——號稱賈半朝,從上到下自是瞧不上文官。

  只覺這江山社稷乃是自家幫著太宗打下來的,一群窮措大有何臉面敢騎在自個兒頭上拉屎撒尿?

  這驕矜之氣沿襲下來,哪怕如今寧榮二府有沒落之相,府中掌事兒的明白人早知今時不同往日,奈何這等說辭依舊大行其道。

  探春、惜春雖聰敏,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又是從小打富貴窩里長起來的,于外朝人事所知寥寥,自然不知李堂馥有什么能為。

  寶釵與黛玉又是兩樣,后者書香門第,耳濡目染之下自然知曉能以河工入閣,李堂馥此人必然能為不小;前者一心盼著陳斯遠有個好前程,又知秋闈后陳斯遠不得座師青睞,便花盡了心思四下打探,只求給陳斯遠尋一位好老師。

  探查之下,李堂馥自然落入寶姐姐目中,情知此人乃朝堂能吏,得知陳斯遠接了李堂馥的帖子,寶姐姐自是喜出望外。

  紅玉頷首應下,寶姐姐面上笑容愈盛。探春若有所思,惜春年歲小,便追著寶姐姐問。

  寶姐姐生怕張揚開來,便含糊其辭遮掩過去。還是黛玉瞧不過眼,略略說了李堂馥履歷,隨即惹得惜春一陣驚嘆,道:“也不知遠大哥為何被請了去,若是得了李閣老青睞,來日豈不是要平步青云?”

  探春卻笑道:“天下才學之士如過江之鯽,可如遠大哥這般有能為的卻少之又少。就算沒有此番際遇,來日遠大哥金榜題名,遲早也會被朝廷察覺其能為。”

  惜春合掌贊嘆,寶姐姐抿嘴而笑,唯獨黛玉雖面上噙著笑,卻不大在意。小惜春納罕不已,便趁著寶姐姐與探春說話兒,湊過來低聲問道:“眼看著遠大哥要被李閣老提攜,怎地林姐姐渾不在意?”

  黛玉就笑道:“常言道打鐵還須得自身硬,李閣老相邀自是好事兒,可沒得了準信兒,也不好自個兒先手舞足蹈一回。再說這宦海沉浮,今日之福,焉知不是來日之禍?”

  惜春便斂去笑意若有所思。

  過得須臾,又有二姑娘迎春、邢岫煙、寶琴、湘云來湊趣恭賀,奉上各式賀禮,笑鬧一番,便有湘云催著黛玉開了錦盒。

  “遠大哥的賀禮最顯心意,林妹妹快開了錦盒給咱們開開眼。”

  黛玉嗔怪道:“你們瞧瞧,我過個生兒,偏云丫頭比我還上心。”

  邢岫煙打圓場道:“也怪不得湘云,便是我也納罕林姐姐得了什么賀禮呢。”

  聽她這么一說,黛玉便也忍不住笑了。實則她自個兒也納罕著呢,不知這回陳斯遠要弄出什么名堂來。

  待寶琴、迎春催了兩句,黛玉這才拿了錦盒鋪展開來,便見內中乃是一塊龜鶴延年的翡翠。

  下頭是翠龜,上頭踩著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鶴。一整塊翡翠足足有巴掌大小,若是再大一些許是能雕個翡翠白菜了。

  龜鶴延年一亮相,眾人贊嘆之余,都說陳斯遠送了個好兆頭。湘云卻有些失望,只說陳斯遠技窮,這回只送了個尋常物件兒。

  黛玉卻愛不釋手,捧著個翡翠喜滋滋瞧著。手帕交寶釵略略思量,便大體猜到了黛玉的心思。

  黛玉一直以來身子骨都不大好,還是陳斯遠進府后不斷地送上蟲草為其調養,到如今方才算有了起色。陳斯遠送個龜鶴延年的擺件兒,圖的是讓黛玉長命百歲呢,自然就對了黛玉的心思。

  眾姊妹喧嚷嬉鬧一番,眼見黛玉懨懨的哈欠連天,便知趣地紛紛告退而去。黛玉送過諸姊妹,這才困倦著歪在床榻上小憩起來。

  轎簾掀起,內中紅袍大員面相莊嚴,目光隱隱透出贊許之意,話說出口來自然滿是勉勵之語:

  “樞良回去好生斟酌,再將緬甸一卷細細補充。此事辦好了,于你大有裨益。”

  陳斯遠畢恭畢敬一揖到地,道:“學生謹記少司徒吩咐。”

  內中之人略略蹙眉,不悅道:“樞良怎地這般生分?方才李閣老雖是玩笑之語,本官卻是當真了。”

  陳斯遠眉頭一挑,趕忙又拱手作禮道:“是,恩師。”

  內中之人‘哈哈’一笑,又略略交代幾句,這才撂下簾子吩咐起轎。陳斯遠拱手作禮目視轎子遠去,待那轎子出了巷子,這才暗自舒了口氣直起身來。

  李閣老府邸前兩個門子笑吟吟瞧著,又湊上來道喜,又有慶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牽了馬匹尋將過來。

  陳斯遠回過神來,緊忙尋了散碎銀子打賞,又扯了韁繩告辭而去。待出了巷子,慶愈方才忍不住問道:“大爺愁眉不展,可是出了什么事兒?”

  陳斯遠愁眉苦臉道:“無事,不過是拜了個老師。”

  慶愈欲言又止,見陳斯遠面色不虞,這才忍住話頭,只牽著馬走在前頭。陳斯遠端坐馬上哭笑不得,有了燕平王的帖子,那四洲志果然入了李堂馥的青眼。

  此番過府一敘,本道順勢拜在李堂馥門下,誰知此人雖是兩榜進士出身,卻醉心河工事宜,半點提攜之意也無。

  正灰心沮喪,琢磨著另尋出路之時,趕巧戶部左侍郎廖世緯到訪。得知四洲志出自陳斯遠手筆,這位少司徒頓時熱絡不已,扯了陳斯遠說了半晌四洲志,尤其問了緬甸情形。

  臨了考校了陳斯遠制藝,李閣老一攛掇,順勢便將陳斯遠收在門下。

  陳斯遠這會子直想罵娘!廖世緯是誰?人稱廖黑臉!此人二甲進士出身,歷御史臺、州府,太上晚期時因下江南勞民傷財,此人金殿直犯天顏,吃了廷仗貶謫為知縣。

  不想任上海晏河清、吏治清明,入了當時錢首輔的眼,十幾年間平步青云,三年前遷戶部左侍郎。

  本道歷經州縣,此人總該收斂一些,不想甫一回了朝堂,立馬直斥今上窮兵黷武,氣得今上摔手拂袖而去。

  廖世緯哪兒哪兒都好,奈何太能折騰,得罪的人太多,陳斯遠還想嬌妻美妾平平安安過上一生呢,若是跟了這等老師,來日不等金榜題名就得舉目皆敵。

  有老師還不如沒老師呢,這是圖什么?

  奈何如今再無轉圜余地,陳斯遠騎在馬上思量半晌,一時間也分辨不出個利弊得失來。往好了想,便宜老師的夫人也是外命婦,這提親的媒人算是有了。

  再想想對周遭人等的影響,那燕平王玩世不恭、行事憊懶,料想也不會理會自個兒拜了誰做老師;賈家乃勛貴,如今又日漸勢微,想來也不會置喙;倒是賈雨村那里,因著自個兒與黛玉姻緣早定,如今賈雨村又為兵部尚書,這事兒總要提一嘴才好。

  事出突然,陳斯遠瞧了眼時辰,估摸著賈雨村已經散衙了,卻不知是否被圣人留下奏對。略略思量,干脆撥馬直奔興隆街而去。

  誰知離著興隆街還有兩條街呢,遙遙就聽得側面路口有人嚷道:“可是陳孝廉當面?”

  陳斯遠勒馬停下,便見一個面熟的王府侍衛催馬而來。到得地方飛身下馬,拱手道:“原想著去榮國府請了陳孝廉,不想半路就撞見了。陳孝廉,王爺邀孝廉過府一敘,這就請吧。”

  陳斯遠驚愕不已,情知這是出了急事兒了,當即應下,隨著那侍衛打馬往燕平王府而去。

  因先前在李閣老府中盤桓太久,是以到得王府時已經臨近申正時分。馬匹自有小廝慶愈照料,陳斯遠隨著內侍大步流星往后頭而去,過得東路兩重宮門,須臾到得一處齋堂里,入內便見燕平王正愁眉苦臉與幾個內府大員面面相覷。

  陳斯遠上前見禮,燕平王頓時眼前一亮,隨手一指道:“陳樞良鬼主意最多,如今內府遇見難處,爾等只管說與他聽就是了。”扭頭又吩咐道:“來呀,給樞良加一把椅子。”

  內府官員晉升不走科舉,這二年卻有內府官員轉遷朝堂,內中四人俱都是朱紫,陳斯遠哪里敢落座?略略推讓一番,惹得燕平王不耐,這才挨著椅子小半邊落座。

  當下就有一內府郎中起身道:“去歲賑災、平亂,大內內帑不足,圣上無奈之下自內府抽了五十萬兩銀錢充作內帑。孝廉也知我內府運作環環相扣,少了這五十萬兩,莫說是內府錢莊,就是萬客來都有些為難。不知孝廉可有法子籌措一筆銀子,起碼要讓內府緩上半年。”

  半年后夏收、秋收都過了,內府就能緩過來。

  陳斯遠正思量著,又有一內府郎中說道:“除此之外,先前與英夷定下身毒生鐵買賣,雖只執行了二年,卻對我大順冶鐵沖擊極大。樂亭鐵廠減產兩成,佛山、巴蜀等地私營鐵鋪倒閉者不知凡幾。

  圣人被朝堂吵得頭疼不已,也有意讓我內府吃下英夷鐵料。”

  陳斯遠也不急著說前頭的事兒,待那郎中說罷,立馬納罕道:“據我所知,身毒鐵料質地極佳,又多用作軍械,于民間影響這么大嗎?”

  又有個內府副總理大臣苦笑道:“孝廉不知,自太上時官營作坊所造軍械愈發不堪用,便將采買之權給了內府。內府雖有鐵廠,卻無鐵器作坊,無奈之下只得從民間采買。

  比價、比質,每歲倒有三成多的軍械是從佛山采買而來。因著這身毒鐵料質地極佳,這二年就漸漸斷了佛山采買。”

  陳斯遠點點頭,若有所思。此時內侍奉上香茗來,陳斯遠接過來呷了一口。

  籌集銀錢的事兒好說,大不了發行債券,憑著內府的名號,只消許出去一成的利,京師豪富之家定會趨之若鶩。

  倒是那身毒鐵料擠占了大順本土鐵料的份額…陳斯遠心下不禁哭笑不得。一萬萬斤聽著多,折算下來也就不到六萬噸罷了,這么點兒鐵料生生將佛山等地的鐵鋪擠兌得無以為繼,可見這年頭工業基礎差到什么程度了。

  身毒鐵料質地優良,乃是打造軍械的不二之選,且與英夷業已定下契約,等閑改易不得。為今之計乃是拓展鐵料應用,只可惜百姓還是窮苦了些,不然這么點鐵料略略一降價,早就消耗干凈了。

  牢騷一番,陳斯遠琢磨起正事兒來。如今大順不拘運河還是海運,都要走津門到通州這一段,船運到了通州才會轉陸運。他當初來京師時問過,通州到京師四十里有奇,這條官道因往來車馬繁多,是以每隔兩年便要修整一番。

  陳斯遠不是學工科的,即便知道蒸汽機原理也造不出能用的,不過依稀記得西夷當初也是先用馬車行在軌道上,那軌道還是木軌…若是將往來通州、京師的官道旁造一條窄軌鐵路,再將各色馬車改造一番…這鐵料不就有了消耗的地方?

  這樣一來,就要內府吃下民間生鐵,內府銀錢又不湊手…就需要進一步發行債券。至于償還,等鐵路一修成還能缺得了銀子?

  細細琢磨一番,陳斯遠心中大抵有了勝算,可這拋費多少銀錢、靡費多少鐵料,都須得仔細計較一番才好。再者說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總不能燕平王問計,自個兒立馬就答上來吧?

  開了這個頭,只怕以燕平王的性子定會三天兩頭來尋自個兒問計。

  因是他故作蹙眉沉思,足足飲了一盞茶光景,方才抬眼與眾人拱手道:“各位大人所說難處,學生業已知曉,心下倒是有了些成算,只是還需仔細思量一番。王爺若不急切,可否容學生回去細細思量一番?”

  內中幾個內府大員彼此對視,又紛紛看向支肘蹙眉的燕平王。那燕平王眉頭一挑,頓時笑道:“本王說什么來著?樞良果然鬼主意…額…能謀善斷,尤有陶朱之能啊,哈哈哈。不急不急,三日內給本王一個答復就好。”

  幾個內府大員早知萬客來與錢莊的主意都源自陳斯遠,刻下雖狐疑不已,卻紛紛笑著起身恭賀。

  燕平王笑吟吟答對幾句,便吩咐道:“既如此,等樞良拿了策略來,咱們再行議事。來呀,代本王送送諸位。”

  自有丁道隆樂呵呵來送,陳斯遠順勢起身要走,誰知燕平王挽留道:“你且留下,本王另有一事要說。”

  陳斯遠只得拱拱手重新落座。待丁道隆送走了內府大員,燕平王便玩味地盯著陳斯遠瞧了半晌,這才道:“聽說你前幾日開口求娶賈家二姑娘了?”

  陳斯遠神色如常,道:“正是。”

  燕平王思量著道:“結成姻親也就罷了,旁的事兒…切莫參與太深。”

  言淺意深,陳斯遠心下恍然,老太妃病重,聽聞太上身子骨也不大好,聽燕平王這口風,好似圣上是憋悶不住…已經琢磨著清算的事兒了?

  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起身恭敬應下。略略思量,又開口將方才不得已拜師戶部侍郎廖世緯的事兒說了出來。

  話音落下,陳斯遠偷偷觀量燕平王神色,卻見其渾不在意。就聽燕平王說道:“此人沽名賣直、自詡純臣,若不是皇兄瞧著其尚有幾分才干,早就攆去地方了。”

  頓了頓,忽而話鋒一轉,說道:“不過他收你做入室弟子倒有一樁好處…”

  陳斯遠不解,抬眼看向燕平王。燕平王就道:“廖世緯出自常州廖家,這人還有個堂兄廖世杰,前幾日方才補了云貴總督。”

  廖世杰可是今上夾帶里的人物,聽聞早年為知府時就極得今上推崇。待今上御極,十幾年間廖世杰就從四品知府晉為正一品的大員,恩寵之重可見一斑。

  其人巡撫湖廣時曾兩次平定苗亂,可謂能文能武。

  陳斯遠心思電轉,西南不穩,緬甸方才經歷王朝更迭沒幾年,正是銳意進取之時,于滇南多有進犯。

  大順可不是大清,平定了西北,漠南、漠北各部早已星散,又因海貿之利,水師與西夷連年爭斗,規模、戰法獨步一方,小小番邦自然不會放在眼里。

  前有南安王趕赴滇南,其后又有廖世杰坐鎮西南,這眼瞅著西南是要大打啊。

  收斂心思,想起燕平王提點,陳斯遠便鄭重道謝道:“多謝王爺提點。”

  燕平王笑而不語,擺擺手示意其退下。

  入夜時分。

  小丫鬟蕓香一聲叫嚷,正在廂房里做女紅的香菱、紅玉趕忙迎了出來,遙遙便嗅見陳斯遠一身酒氣,二人簇著陳斯遠入內,一個去打水,一個為其褪去衣裳。

  香菱就道:“大爺怎地這會子才回?下晌時林姑娘開宴,足足延后了半個時辰,見大爺一直沒回,這才開了席面。”

  陳斯遠離開了王府之后又去了興隆街一趟,被賈雨村留著用了晚飯,還喝了半壺酒,這會子有些上頭,便笑著避而不答,問道:“林妹妹的生兒宴可還熱鬧?”

  紅玉折返回來,將水盆撂下笑道:“熱鬧著呢,大奶奶、二奶奶都只照了個面兒,說是都是姑娘家,她們留著難免拘束。

  待兩位奶奶一走,又是行酒令、又是投壺的,我與香菱姐姐也過去耍了會兒葉子牌呢。”

  香菱道:“快別說了,林姑娘給了我兩枚四錢銀子的銀稞子,我打了會兒葉子牌竟全都輸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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