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婚事早定,因待字閨中,是以極少單個兒往陳斯遠的清堂茅舍來。今兒個登門,也是感念昨兒陳斯遠連番回護。
陳斯遠進得內中,湘云緊忙起身斂衽一福。小姑娘轉過年來身量抽條,瞧著竟比黛玉也不差什么了。
二人略略廝見過,湘云便從翠縷手中取了包袱來,鋪展開露出內中一雙膠乳底的靴子來,說道:“這靴子早兩日便納好了,原也想著這兩日便送來的,遠大哥快試試可還合腳。”
陳斯遠笑道:“這納鞋最是費手,云妹妹何必操勞?”
湘云就勉強笑道:“咱們雖往來不多,遠大哥卻極有哥哥樣兒,平日里待我多有照拂,我自個兒別無所長,便只能作雙靴子感念了。再說,昨兒個多虧遠大哥回護,不然還不知鬧成什么樣兒呢。”
陳斯遠笑著應下,接過靴子試了試,果然合腳,便笑道:“十分趁腳,多謝云妹妹了。”
湘云點了點頭,峨眉微蹙、面容苦澀。
紅玉又來添茶,陳斯遠呷了一口,到底忍不住問道:“云妹妹,你與陳家的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陳也俊那廝實在不當人子,莫說是京師體面人家,便是小門小戶也受不了這般冷遇。且忠靖侯為此很是惱火,偏生保齡侯夫人非要撮合此事。
湘云抬眼搖頭道:“我爹娘亡故前將我托付給了二叔,往后婚喪嫁娶全憑二叔做主。”
陳斯遠心下思忖半晌,心道難怪忠靖侯發了火也改不了此一樁婚事,敢情這婚事只憑保齡侯兩口子做主啊。
“而今你二人已成怨偶,卻不知云妹妹自個兒是如何想的?”
湘云癟嘴道:“我如今瞧他一眼就覺惡心,自是不愿嫁的。奈何…奈何…”
說話間湘云眼圈兒都紅了。此時女子婚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哪里是自個兒能做主的?可謂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陳斯遠暗忖,湘云的三叔忠靖侯發了火都不管用,賈母說話更不管用。保齡侯夫婦既然認定了這門親事,想來內中必有勾連,卻不是自個兒這個外人好置喙的。
又想著這婚事總還要過上三五年,也不用太過急切,當下便道:“云妹妹也不用太過掛心,說不得往后會有轉機呢?”
湘云慘笑道:“但愿如此吧。”
說話間起身一福,說道:“遠大哥,我還要去陪寶姐姐,這便失陪了。”
陳斯遠起身相送,待將其送出門外,瞧著那消瘦身形躊躇而去,回過身來便忍不住嘆息一聲兒。
這人的想法,因時而異、因地而異。早先甫一入得榮國府,陳斯遠一味貪花好色,不管香的臭的一股腦的攬在身邊兒。
而今有了功名,眼看著前程遠大,加之身邊嬌柔嫽俏環繞,自然便會愛惜羽毛。他原想著若是湘云嫁的好,便不再理會。如今看來卻是想錯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得出來,云丫頭遇人不淑,只怕后半輩子怕是難了。
陳斯遠素來得以湘云的豪爽性子,自是不愿這般花骨朵也似的姑娘家,落得個凄苦一生。當即心下暗暗拿定心思,不拘如何,總要毀了這樁婚事才好。
還不曾回過神兒來,忽而便有一只素手輕輕拍在肩頭,陳斯遠先是往左后扭頭,卻半個人影也沒瞧見;又聽得右后輕笑一聲,陳斯遠扭過頭來這才瞧清楚。
卻是黛玉俯身仰頭,以袖遮面,眉眼間滿是笑意。二人視線一搭,黛玉這才起身道:“呆子,在往哪里瞧呢?”
陳斯遠面上頓時綻出笑意來,說道:“一早兒去尋你,卻說去了榮慶堂。”
黛玉道:“我才回來,便聽王嬤嬤說了。”
外間天寒,陳斯遠探手一邀,引著黛玉往內中行去。臨到門前察覺,紫鵑、雪雁竟都不在。
陳斯遠挑了棉簾,問道:“怎么不見紫鵑、雪雁?”
黛玉閃身進得內中,說道:“她們兩個這會子也困了,我便讓她們留在瀟湘館了。”
說話間二人落座,黛玉瞥見還不曾撤去的茶盞,笑道:“云丫頭才來過?”
陳斯遠點頭,說道:“昨兒個鬧了一場,云丫頭也是傷了心,許是感念我回護了一場,便納了個靴子送來。”說話間嘆息一聲,又蹙眉道:“都道這世間有了后娘便有后爹,云丫頭父母早亡,將其托付二叔一家,不想卻被苛待、算計至此。”
黛玉聞言也收了俏皮勁兒,因感同身受,便也蹙眉道:“方才還聽外祖母提起呢,也不知云丫頭二叔一家子是怎么想的。”頓了頓,略略歪頭低聲道:“聽外祖母話里有話,好似有意舊事重提。”
“啊?”
舊事重提?豈不是說…賈母又存了讓寶玉娶湘云的心思?
不及陳斯遠亂想,黛玉便道:“云丫頭也是怪可憐的,只盼著她來日另有際遇…是了,昨兒個來不及細說,那忠順王可曾難為你了?”
陳斯遠笑道:“此人慣會強取豪奪,所圖的不過是我手中一張方子。”
黛玉道:“你與燕平王多有往來,不若將此事告知燕平王,想來王爺定會護你周全。”
陳斯遠笑道:“我心中有一謀算,原先還要多費些手段,如今忠順王自個兒送上門來,豈不正稱了我心意?妹妹放心,我定不會吃了虧的。”
黛玉乜斜一眼,說道:“是是是,你這人一息八百個心思,誰能算計得了你去?不過有道是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你往后須得仔細一些才好。”
陳斯遠心下古怪,說道:“怎么聽妹妹這語氣,好似不大厭嫌我這等奸邪小人了?”
黛玉癟嘴沒言語,只上下端詳了其一番,這才說道:“你這人雖心思不正,卻也算不得大奸大惡。加之…”
加之陳斯遠待其還算赤誠,這相處時日一久,又有婚事之故,黛玉心下自是再也厭嫌不起來。
“加之什么?”
黛玉白了其一眼,閉口不答,只捧了茶盞小口呷了一口,這才說道:“不過你往后行事須得行堂皇大道,那些陰毒手段還是少用一些為妙…免得機關算計,卻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受教。”陳斯遠笑著拱拱手,道:“還不曾謝過妹妹,昨日特意請了邵大人來救場。”
黛玉卻道:“邵伯府一早兒打發了個婆子來,可是將你的事跡好一通夸贊…尤其是那首艷詞!”
陳斯遠訕訕一笑,黛玉禁不住蹙眉道:“雖說你是好心為云丫頭出氣,可也不好拿另一女子作筏子。若那女子本就是個良善之人,此番豈不是害了她?”
難得黛玉教訓人,陳斯遠也不分辨,只笑著點頭連連,道:“妹妹教訓的是,此事是我思慮不周。”
黛玉被其盯得臉熱不已,不知為何心下便慌亂起來。遮掩也似喝了半盞茶,當下再也遭受不住,慌亂著起身道:“你既無事,那,那我便先回了。”
誰知轉身急了,黛玉竟被椅子腿絆了下,驚呼一聲兒身形便朝一旁跌去。陳斯遠本就要起身,虧得其手疾眼快,一步躥過去,探手拽住黛玉的手臂,猛的一帶,黛玉便輕盈如燕一般仰身貼在了其懷里。
柳腰盈盈一握,俏臉兒急速泛紅,四目相對,黛玉起先還怔怔不知所措。待回過神兒來,頓時羞怯得別過頭去不敢見人。
“你…你…”
陳斯遠關切道:“妹妹可還好?沒傷到哪兒吧?”
“我,我無事,你快放開。”
陳斯遠與寶姐姐、林妹妹相處得久了,心下只覺這二人好似反著來的。寶姐姐看似拘謹,平日循規蹈矩,可私底下相處卻并不推拒;反倒是林妹妹,瞧著總有離經叛道之舉,偏碰下身子便羞怯的要死…真真兒是有趣得緊。
陳斯遠扶著黛玉起身,黛玉立馬躥出去兩步,略略拾掇了發髻,這才嗔怪著瞥過來一眼,旋即又潦草一福,說道:“我這就回了,你,你留步。”
說罷轉身快步而去,繞過屏風時又一頭撲在端了茶點來的香菱懷中。道惱連連,捂著頭倉惶而去。
香菱瞧得納罕不已,待兜轉過屏風,便審視著陳斯遠道:“大爺方才是做什么了?”
陳斯遠面上一怔,說道:“林妹妹不小心自個兒腳下拌蒜,我不過是扶了一把,你這是用什么眼神瞧我呢?”
香菱面上狐疑不已,卻笑著道:“原來如此…林姑娘如今年紀還小著呢,大爺切不可操之過急。”
陳斯遠哭笑不得,道:“哪兒就操之過急了?”
此時紅玉也繞過屏風,聞言就笑道:“大爺怎地還急了?香菱姐姐分明是在打趣,偏你還認了真。”
陳斯遠搖頭擺手,自是不與兩個丫鬟計較。誰知紅玉卻湊過來道:“大爺,也不知怎的,方才璉二爺領著張姨娘往二奶奶房里去,過了一盞茶,二奶奶打發人連二爺帶鋪蓋一并丟了出來,反倒留了那張姨娘敘話。”
陳斯遠笑道:“想來是因著昨兒個夜里璉二哥夜不歸宿之事。”
紅玉蹙眉道:“二爺也是的,才娶了張姨娘過門兒,這才幾日?怎地又鬧這些有的沒的。”
香菱就道:“府中愈發雜亂,咱們關起門來過日子便好,還是少招惹一些有的沒的吧。”
陳斯遠晌午往東跨院去了一趟,本意是尋賈赦訴苦,誰知賈赦去了東府,倒是讓陳斯遠撲了個空。于是他只逗弄了四哥兒半晌,這才回轉清堂茅舍。
至這日酉時,便有丫鬟來請,說榮禧堂里備下了元宵夜宴,請陳斯遠赴宴。
陳斯遠拾掇齊整,便往榮禧堂而來。到得內中,一眼便瞧見薛姨媽過來也在,只是面容很是憔悴了幾分。料想年節里定是在佛廟里吃了不少苦頭。
二人視線一搭,薛姨媽不敢多看,忙別過頭去。陳斯遠心下暗忖,待過完十六便邀了薛姨媽小聚幾日。
榮禧堂當間以屏風分隔,左側一桌,乃是賈赦、賈璉、陳斯遠、寶玉;右側兩桌,一席坐著賈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另一席則是三春、寶釵、黛玉、湘云。
這元宵宴一如過往,珍饈佳肴列滿桌案,外有十二個小戲子輪番唱曲,又預備了女先兒說書解悶。
席面才開,那寶玉便按捺不住,溜溜便繞過屏風尋賈母耍寶。賈璉頭晌被鳳姐兒、張金哥一道兒落了臉面,這會子心緒不佳,只顧著悶頭吃酒。
反倒是賈赦惦記著藥品營生,頻頻舉杯邀陳斯遠吃酒。
陳斯遠吃了兩杯,便推說不勝酒力。賈赦眼看賈璉心不在焉,頓時拍案著惱道:“璉兒,元宵佳節,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是做給誰看的?還不陪著你遠兄弟吃幾杯酒?”
賈璉唬得慌忙舉杯邀飲,陳斯遠推拒不過,只得又飲了一盞。
待酒杯重新滿上,賈赦便道:“遠哥兒,那事兒…思量的如何了?”
陳斯遠心道戲肉來了,當下蹙眉說道:“姨夫還不知外甥?若沒旁的牽絆,莫說是合伙,便是讓外甥將方子獻出來,外甥也別無二話。只是近來一直不曾去燕平王府,另外…此事還生出些許波折來。”
“哦?遠哥兒這話怎么說?”
陳斯遠道:“都怪陳也俊那廝!”
賈赦愕然不已,道:“此事與襄城伯府又有何干系?”
“姨夫且聽我細細道來…”陳斯遠便添油加醋將昨日情形說了一通,臨了才道:“那陳也俊挾私報復,錯非他搬弄口舌,忠順王又怎會盯上外甥?忠順王限外甥三日之內給答復,姨夫,你看此事如何遮掩啊?”
賈赦頓時頭大如斗。且不說因著奪嫡一事,賈家本就與忠順王不對付;便是去歲往津門倒賣膠乳,錯非忠順王橫插一杠,他又怎會蝕了本?
刻下賈赦對忠順王是又恨又怕,又舍不得那到嘴邊兒的肥肉,便含糊道:“忠順王早沒了權勢,不過依仗太上驕縱,這才橫行霸道。不過遠哥兒放心,忠順王也不敢輕易開罪咱們賈家。
你只管將方子給我,來日忠順王討要,你…這個…也賣他一份便是了。”
陳斯遠心下冷笑不已,心道賈赦這是既想拿好處,又不想得罪人啊,天下哪兒有這等美事兒?于是故作愕然道:“姨夫,忠順王所求乃是獨門營生,若方子給了姨夫——”
賈赦撇嘴道:“我且問你,忠順王可曾說死了此事?不曾吧,他也沒說過方子不許轉手他人吧?既然如此,又怎能算是哄騙?你且放心,我賈家也不是好招惹的,老夫就不信忠順王真敢翻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