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快步而行,這怡紅院乃是五間格局,中堂兩旁是次間,次間兩側是梢間。那梢間有多寶格隔斷,又垂了簾櫳遮擋。陳斯遠略略一嗅便嗅到濃重的合歡香味兒,心下不禁暗忖,這夏金桂也是狠厲,竟將一整包的藥粉都下了?
思量間已然到得簾櫳前,略略挑開往內中一瞥,便見床榻左近衣裳狼藉,渾然不知陳斯遠領著人已經來了。
陳斯遠瞥了一眼扭頭就走,迎春一直綴在其后,便被陳斯遠探手攔住。
“遠兄弟?”
陳斯遠蹙眉道:“二姐姐還是莫看了,里面實在是…不堪入目!”
寶蟾得了夏金桂吩咐,自是要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才好。眼見這二人停步,緊忙哭喊著上來,挑了簾櫳嚷道:“姑娘,寶…啊!姑娘怎么與寶二爺廝混在一處了!”
后頭一群丫鬟婆子,司棋本就是個膽大潑辣的,聽了寶蟾這般說,緊忙打了簾櫳入內,待瞧清楚床笫上情形,也是驚呼不已。
迎春被陳斯遠攔下,可本就距梢間不遠,搭眼一瞥便將內中情形瞧了個囫圇。到底是閨閣里的姑娘家,何曾瞧過這等活春宮?一時間臊得滿面通紅,扭身往外便走。
一徑到得院兒中,許是走得急切了些,迎春腳下拌蒜,驚呼一聲便往前撲去。陳斯遠就隨在其身后,見狀兩步趕上去,探手便將迎春攬在懷中。
二姑娘迎春身量合中,身姿豐腴,陳斯遠入手便覺香肌彈實,舉目看過去,便見迎春掩口正灼灼地瞧著自個兒。
略略對視,迎春面上愈發羞紅,僵持了兩息方才回過神兒來,掙脫開來朝著陳斯遠斂衽一福:“多謝遠兄弟。”
陳斯遠輕咳一聲兒道:“事已至此,二姐姐打算如何處置?”
迎春回頭往內中掃量一眼,抿嘴略略思量,這才說道:“這么多人都瞧見了,來日必傳得風言風語。既如此,莫不如請了老太太與太太來處置。”
她才被許了管家權,對牌、鑰匙等物都不曾到手,自是不好處置此事。
陳斯遠道:“二姐姐說的是。”恰此時司棋嘖嘖有聲地行了出來,陳斯遠擺手吩咐道:“你快去尋了太太與老太太來處置此事。”
司棋素來瞧熱鬧不嫌事兒大,樂滋滋屈身一福道:“遠大爺放心,我這就去請了老太太與太太來。”
榮國府向來寵溺寶玉,偏司棋對寶玉不大感冒。而今眼見自家姑娘與遠大爺又有了可能,自是巴不得寶玉倒了霉,這樣來日自家姑娘出閣時說不得也能多幾分嫁妝。
司棋快步而去,迎春與陳斯遠佇在院兒門前。
迎春禁不住蹙眉思量道:“寶兄弟與夏姑娘這般旁若無人,倒是頗為古怪。”
陳斯遠略略沉吟,壓低聲音道:“夏金桂自知出了胡嬤嬤一事,只怕再難回返榮國府,這才兵行險著。”
迎春思量著頷首道:“這位夏姑娘素來不擇手段,這倒是像她能做下的事兒…只是名節大過天,她失了名節,來日哪里還好為正妻?”
陳斯遠笑著道:“二姐姐以為,沒了此事她就能為正妻了?”
迎春抬眼瞧著陳斯遠眨眨眼,旋即合掌道:“是了,夏家不過是皇商,以太太的心氣兒,又有老太太攔阻,夏金桂想嫁進來自然千難萬難。與其空耗光景,莫不如退而求其次。”
陳斯遠暗贊迎春果然聰慧,道:“夏家姑娘怕是也認定了寶兄弟來日必為國舅老爺啊。”
迎春蹙眉搖頭道:“闔府門楣盡數指望大姐姐一人身上,只怕是禍非福啊。”
陳斯遠默然一嘆,猶記得后四十回中便是元春死后賈府敗落、抄撿,闔府榮辱盡系一女子身上,連迎春都看破了,王夫人那起子蠢婦看不破也就罷了,人老成精的賈母又怎會看不破?
想來大抵是因著無奈,誰讓闔府男丁都沒個能頂門立戶的?
點算起來,庶出的賈琮不值一提,賈環被養歪了,賈璉貪花好色一身公子哥紈绔習氣,上頭的大老爺賈赦貪鄙無狀,老爺賈政迂腐無能。二房的嫡次子寶玉又被賈母專門教養成用來聯姻的工具,這無人可用,可不就要指望元春能得盛寵?
他這般想著,迎春心下也暗自打算。都說盛極而衰,刻下榮國府莫說是比照老太太掌家時,便是比照十年前都多有不如。
迎春十幾年來都不受重視,便是家中的下人都能欺負到頭上,心下自然對榮國府沒什么可留戀的。
她為內宅閨閣女子,若想避免來日落難,總要逃出榮國府才好。而若要逃離,出嫁便是最好的一條路。
翻過年來她就十七了,用一年光景博取陳斯遠的好感,早早將婚期定下。來日陳斯遠即便科舉不第,她也要嫁過去,免得被榮國府拖累了才好。
思量到此一節,迎春抬眼對上陳斯遠那一雙清亮的眸子,禁不住心下一蕩,胡亂思忖著,也不知如何才能博取他的好感呢。
且不提這二人相對無言、各自思量,卻說司棋一路快步而行,出得大觀園略略躑躅,思量一番便先行往榮慶堂而來。
趕巧路遇打榮慶堂后頭穿堂出來的鴛鴦,司棋眼前一亮,緊忙上前攔下。
“鴛鴦姐姐這是往哪兒去?”
鴛鴦道:“老太太打發我往二奶奶房里走一趟。再怎么說…”
不容鴛鴦說完,司棋便抓著其手急切道:“姐姐別管了,快去尋了老太太來,出大事兒了!”
鴛鴦愕然不已,不待追問,司棋已然竹筒倒豆子,將怡紅院里的事兒說了一遭。
鴛鴦聽得愕然不已,司棋撇下鴛鴦就道:“我還須得往太太房里知會一聲兒,這便走了!”
說罷司棋果然扭身朝著王夫人院兒而去。
鴛鴦咬著下唇略略思量,一頓足正待扭身,便見平兒急匆匆過了角門而來。二人在粉油大影壁前遇見,平兒瞥見鴛鴦便招呼道:“你這是要往哪兒去?”
鴛鴦道:“出大事兒了,我先去尋老太太!”
說罷頓足扭身而去,平兒‘誒’了一聲兒,探手欲止其身形,卻見鴛鴦已然小跑著過了穿廊。
平兒略略蹙眉,暗自腹誹道:可不就是出了大事兒?誰能想到太太會這般歹毒!深吸一口氣,挪步進了鳳姐兒院兒。
待打了簾櫳進了梢間里,抬眼便見王熙鳳歪在炕上,一手撐著炕桌正閉目小憩。
平兒挪步上前,低聲喚道:“奶奶。”
鳳姐兒睜開眼來,問道:“可查明白了?”
平兒道:“我往鶴年堂走了一遭,丁郎中幾番查驗,查出…查出…”
鳳姐兒心下一顫,道:“查出什么了?”
“查出這百酥油糕里摻了棉籽油!”
“棉籽油?”鳳姐兒不明所以。
平兒便解釋道:“丁郎中說,這棉籽油有毒,吃了會致人頭暈、惡心、胃口不好,若長期服用…只怕不利男子子嗣。”
鳳姐兒頓時便炸了,猛地一拍桌案,瞇著一雙鳳眼道:“好啊,我先前只道自個兒兒女緣未到,沒想到是被那黑了心肝的給算計了去!”頓了頓,趕忙問道:“丁郎中可說了破解之法?”
平兒搖了搖頭,道:“丁郎中說毒物沉積五臟六腑,若果然長期服用,想要子嗣便只能撞運氣。我還請丁郎中開了兩張調養的方子,不過丁郎中說…說只能聊勝于無。二爺若想要子嗣,只能看運氣。”
“運氣?”鳳姐兒頓時心若死灰。
她與賈璉新婚燕爾便懷了巧姐兒,此后一連五六年都不曾有過身孕,只怕生下巧姐兒后王夫人便暗自動了手。如此算來,賈璉連吃了五六年的棉籽油,只怕此生再難有子嗣。
想到此節,鳳姐兒粉面含霜冷笑道:“果然好算計,將大老爺攆去東院猶不知足,她這是想讓大房絕嗣,讓那寶貝疙瘩襲爵呢!”
“奶奶慎言。”
“我慎言?她能做得出,還不許我說了?”
鳳姐兒一雙拳頭攥得鐵青,恨不得即刻便將王夫人五馬分尸。
平兒也是義憤填膺,她們主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賈璉傷了身子骨,平兒往后也不得子嗣,心下自是恨死了下毒手的王夫人。
因是平兒就道:“這百酥油糕都是大廚房的隋嬤嬤操弄的,不若我這就將那賊婆子拿了來,逼問出下毒之事,送到老太太跟前,到時看太太怎么說!”
鳳姐兒這會子卻已經冷靜下來,搖頭道:“廚房里經手的人多,太太的人不知凡幾,就算鬧到老太太跟前又有何用?了不得她尋個替死鬼脫身,到時不過是落了臉面,又有何用?”
平兒道:“那奶奶打算如何?”
“我如何?自然是一報還一報!”
平兒愕然道:“奶奶莫不是也要給太太下毒不成?”
“她害得我沒了子嗣,她也別想有子嗣!”鳳姐兒冷聲道:“寶兄弟是不是愛吃蝦丸雞皮湯?以后每三日給寶兄弟送一盞去。”
平兒頓時心下發涼,張口欲勸說兩句,可話到嘴邊卻不知說什么。
恰此時有婆子大呼小叫入內,平兒緊忙起身打了簾櫳,那婆子入得內中嚷嚷道:“奶奶,可不好了,寶二爺與夏姑娘廝混在了一處,這會子老太太氣得正大發雷霆呢!”
鳳姐兒略略愕然,旋即笑道:“這夏金桂也不是個省心的啊…走,咱們也去瞧瞧!”
平兒緊忙伺候著鳳姐兒穿戴,隨即快步朝著怡紅院而去。
待主仆兩個到得怡紅院,便見院兒中滿是丫鬟、婆子。旋即便有鴛鴦出來驅趕,又派了琥珀等把守,這才將無關人等驅趕了出去。
鳳姐兒上前,鴛鴦便迎了過來。
鳳姐兒問道:“這是怎么話兒說的?”
鴛鴦翻了個白眼道:“那沒起子的死活賴著不肯走,可不就要出下作手段?老太太氣得不行,太太說不出話兒來,奶奶快進去勸勸吧。”
鳳姐兒點點頭,忍住心下暢快,開門繞過屏風進得內中。搭眼一瞧,便見賈母著惱著坐在上首,下首王夫人、陳斯遠、迎春俱都閉口不言。
鳳姐兒四下掃量,挪步上前道:“老祖宗這是怎么了?我才得了信兒,說是怡紅院出了大事兒…”
賈母拐杖一頓,道:“快別提了,簡直就是辱沒門楣!”
榮國府中,但凡男主子到了年歲,賈母總會打發兩個妥帖的丫鬟過去伺候,內中之意不言自明。
一則十幾歲的男子正是龍精虎猛、氣血旺盛之時,自是貪圖床笫之歡。若在府中不得解決,說不得便要去那煙街柳巷尋歡作樂;
二則,老太太也是借此之機往各處安插人手,將這榮國府牢牢掌控在手中。
是以與丫鬟廝混這等事兒,賈母素來是不管的,甚至有意放縱。可夏金桂不是丫鬟,雖說門第不高,卻也是正兒八經的姑娘。鬧出這等失貞之事,榮國府自是要給夏家一個說法兒。
這也就罷了,寶玉在外頭名聲本就不大好了,如今又出了這等事兒,來日哪里還好選一門妥帖的婚事?
惱怒著看向王夫人,賈母說道:“事已至此,太太就沒有個說法兒嗎?”
寶玉近來都是王夫人在教導,夏金桂也是王夫人接進家門的,這出了事兒自然要找王夫人。
王夫人面上惶恐,說道:“老太太,這事兒…兩個小的如今還昏昏沉沉的,不若等他們醒來再仔細問過,然后再做定奪?”
王夫人素來目光短淺,這會子非但不氣,反倒有些竊喜。她原本就瞧不上夏金桂的家世,不想寶玉娶夏金桂。如今出了此事可謂正好,夏金桂丟了名節自然不能再嫁旁人,說不得就得老老實實給寶玉做了妾室。
夏金桂又是夏家獨女,夏家家財萬貫,陪嫁不會少,等那夏家太太百年之后,又是一筆豐厚家產到手。尤其是還不耽誤寶玉另尋正妻,可不就是兩全其美?
賈母觀量其神色,氣悶道:“還有何好說的?你也這般年歲了,若是管不好寶玉,那往后就別管了。還有,夏家必來討說法,太太自個兒瞧著辦吧,我上了年歲,實在丟不起這個臉兒!”
說罷扶著鴛鴦起身,一拂衣袖,冷哼一聲便走。
鳳姐兒還不曾落座,緊忙追賈母而去。余下陳斯遠、迎春不好多待,干脆起身別過王夫人,匆匆離了怡紅院。
王夫人枯坐椅上,梢間里又傳來夏金桂嚶嚶哭泣之聲。
她起身領著檀心入內,便見那夏金桂哭得梨花帶雨。見了王夫人,夏金桂在床榻上爬下來,膝行至王夫人身前,抱著王夫人的雙腿道:“求太太為我做主啊!”
王夫人屈身攙扶,蹙眉道:“我的兒,你怎么…怎么就鬧出這起子事兒了?”
夏金桂哭道:“今兒個二哥哥來尋我,說過半晌話兒,我想起前些時日二哥哥送了我一包香粉,我便摻進了熏籠里。那煙氣聞著香甜,誰知聞多了便神志不清。跟著…跟著二哥哥便撲了過來。
我,我百般掙扎也扭不過他。嗚嗚嗚…我如今名節已失,實在沒臉見人,這就,這就…”
說話間爬起來,朝著柜角便要撞去。
王夫人唬得大叫道:“快將她攔住!”
檀心緊忙扯住夏金桂,須臾二人便滾在一團。
事已至此,且極合王夫人心意,她便安撫道:“我的兒,你且放心,此事我定會給你個交代!”頓了頓,心下暗自思量,寶玉慣會擺弄胭脂、香粉,且與外頭不三不四的人往來繁多,說不定便是被歹人贈了一包迷情香粉,轉頭又送給了夏金桂?
于是蹙眉又吩咐道:“來呀,吩咐下去,寶玉打今兒個起禁足,不得我吩咐,不許踏出綺霰齋一步!”
嘆息一聲,王夫人也不去看嚶嚶哭泣的夏金桂,蹙眉思量著來日如何答對夏家太太。
卻說陳斯遠與迎春一并離開怡紅院,待上得沁芳亭,迎春便嘆息道:“只怕從此就要家宅不寧了。”
夏金桂謀算了寶玉,此時生米煮成熟飯,來日賈家必要給夏家一個說法。那夏金桂無名無分的,尚且能在榮國府里攪風攪雨,若是得了名分,只怕鬧得更大!
陳斯遠停步道:“此人多是鬼蜮伎倆,只要多加提防,實在不值一提。倒是二姐姐,你可想好了來日如何管家?”
迎春笑了笑道:“上善若水、水利萬物。”
陳斯遠略略思量,便知迎春心思。迎春不似探春,后者一門心思扭轉家風,是以治家嚴苛,惹得四下人等抱怨紛紛;迎春只是管家,不需考慮開源節流,只消做個和事老,彌合各派矛盾,再偷偷略有偏向,不用費心思便能管好后宅事務。
自然,這只是第一步,后續如何,還要看迎春如何治家。
陳斯遠便拱手笑道:“年關將近,只怕二姐姐要庶務纏身,還請二姐姐多加保重。”
迎春斂衽一福,起身迎著陳斯遠一雙清亮眸子道:“我這會子不在意身子骨如何,只在意遠兄弟當日一諾。”
陳斯遠心下一顫,道:“我素來說話算話。”
迎春便笑著頷首,別過陳斯遠,朝著那綴錦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