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搭眼瞧過去,便見黛玉一襲白綢桃紅鑲邊交領襖子,內襯米黃撒花披肩,下著油綠百褶裙,頭簪白玉,鬢貼小巧宮花,面上罥煙眉微蹙,一雙眸子嗔怪不已。
陳斯遠一怔,笑著又將那帕子掏出來,道:“險些當成自個兒的了…”
黛玉掃量一眼那濕漉漉的帕子,忍不住道:“什么好物件兒也值得你這般拋費心思?你若喜歡,只管自個兒揣著就是了,我還能奪回來不成?”
“妹妹早說啊。”陳斯遠打蛇隨棍上,果然便將那帕子收了起來。
那股子憊懶勁兒,頓時弄得黛玉哭笑不得。原本還要問及先前寶玉之說,這會子黛玉倒是暫且不提了,只道:“早先你生兒不是得了兩塊?”
陳斯遠笑道:“那如何能一樣?那兩塊是妹妹送的,這一塊是我自個兒憑本事得來的。”
黛玉翻著白眼道:“不曾想這不要臉也成了本事。”
陳斯遠不以為然道:“臉厚心黑,又何嘗不是一種本事?”
黛玉歪頭掃量其一眼,又笑了,道:“古怪,你既承自個兒臉厚心黑,怎地不見你來我那瀟湘館?寶姐姐幾次分說,都道我朝你使了小性兒…莫非我那瀟湘館是龍潭虎穴不成?”
她本是打趣的話兒,不想陳斯遠卻蹙眉正色起來,略略思量,干脆靠在車廂上道:“雖不中亦不遠…妹妹心下早有提防,認定了我是那等信口胡言之輩,每回見了妹妹我開口都要思量一番。既怕說了實話,惹得妹妹不解;又怕說了謊話,被妹妹拆穿。兩難之下,可不就要避而遠之?”
黛玉道:“我卻不知我自個兒有這等本事。”
陳斯遠意味深長道:“妹妹聰敏,自是能明辨真偽…唯獨那等自個兒說謊卻不自知的,方才能哄了妹妹去。”
黛玉剛要駁斥,說‘天下哪里有這等人’,忽而便想起了寶玉來…是了,扯謊卻不自知,句句發自肺腑,轉頭又我行我素,說的可不就是寶玉這等人?
她略略蹙眉,心下雖對寶玉并無男女之情,卻因相處數年,這會子拿寶玉當了兄長,自是不喜寶玉落得這般風評。
奈何一時卻駁斥不得…思忖一番,不由有些氣惱。便道:“你說實話我有何不解的?”
陳斯遠笑道:“謊言不會傷人,真相才是快刀啊。我怕妹妹真個兒想通透了,反倒黯然神傷。”
黛玉犟嘴道:“我既想通透了,便決計不會傷神。”
“果然如此?”
“定是如此。”
見黛玉小臉兒上滿是篤定,陳斯遠笑著坐直身形,道:“好啊,那我今兒個便實話實說…嗯,有些話不好答,我便不答。”
“好,”黛玉一口應下,因方才說起了寶玉,她便問道:“離府時你那番話是何意?”
“字面兒意思,”陳斯遠道:“妹妹回想綺霰齋情形,說是閨閣女兒家的閨房可過分?”
黛玉略略回想,便知陳斯遠所言不差。那綺霰齋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上的磚石都是碧綠鑿花的,又豈是尋常女兒家閨房可比的?不說旁人,便是黛玉自個兒的瀟湘館也算雅致,可比照綺霰齋也失了精致。
“這不就是了?”陳斯遠笑道:“老太太可是瞧著老國公征戰沙場的,又豈會不知這般豢養男兒,便會將好生生的哥兒養出一身脂粉氣來?妹妹再想寶兄弟身邊兒的丫鬟,里里外外十五六個,哪一個不是老太太安置的?”
這也沒錯兒,黛玉點點頭,有些不解道:“這又如何?”
陳斯遠道:“即便老太太再疼孫子,這家中也不缺女兒,再沒有將個好生生的哥兒當做女兒養的道理。”頓了頓,見其還是不解,他低聲道:“這打小與女兒家長起來,染了一身脂粉氣不說,來日與旁的女子相處起來,自是短了分寸…說不得舉手投足、一舉一動都是撩撥啊。”
黛玉心下悚然,回想過往數年,那寶玉可不就是如此?漫說是湘云、寶釵與自個兒,便是待那些丫鬟,寶玉也極沒分寸。待姑娘們好歹還不敢口花花,對一應丫鬟,口花花也就罷了,吃胭脂更是等閑。
便說太太身邊兒的彩霞與金釧兒,錯非寶玉胡亂撩撥,又豈會紛紛離了府去?
黛玉蹙眉思量,陳斯遠所言,她心下已然認同了幾分,只是鬧不明白老太太這般蓄意豢養,所圖為何?
那陳斯遠觀量黛玉神色,便出言點撥道:“妹妹莫忘了寶玉位份。”
位份?黛玉略略思忖,霎時間恍然。是了,寶玉是二房嫡次子,襲爵事輪不到他,便是二房家業也有嫡長孫賈蘭承襲,按說寶玉本應是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偏老太太珍而重之…
又想起先前有湘云,跟著是自個兒,后來又有寶姐姐,黛玉頓時將老太太的心思忖度了個七八分!
老太太刻意將寶玉教養成這樣兒,便是要用來聯姻,以填補賈家虧空啊!
想明此節,黛玉先是氣惱,隨即又厭嫌不已,待好半晌方才有些可憐那寶玉。
誰知陳斯遠好似其肚子里的蛔蟲一般,幽幽道:“要說老太太也算有識人之明…妹妹以為老太太為何只這般教養寶玉,那賈琮、賈環卻都依著尋常教養?”
黛玉忍不住道:“因材施教?”
“著啊!”陳斯遠合掌贊道:“可不就是因材施教。”
是了,寶玉若不是這等涼薄多情的性兒,只怕老太太再是費心教養,也不會養成這般。
忽而想起上回與寶姐姐一道兒游逛時,寶姐姐看向寶玉隱隱帶了三分憐憫、七分不屑,黛玉便問道:“這等話兒,想來你也與寶姐姐說過?”
陳斯遠老實道:“倒是說過一嘴。”
那就對上了。
黛玉心下反復忖度,本要挑出陳斯遠說辭錯漏之處,偏偏越琢磨越是這般道理。又念及自個兒也是被賈家網羅在池中的游魚,頓時不自在起來。
眼見黛玉感傷起來,陳斯遠便道:“妹妹何必自憐?千金散去還復來…那家業只當是教養銀子,不要也罷。”
黛玉冷笑道:“我卻不知天下間有這般騰貴的教養銀子。”頓了頓,抬首看向陳斯遠道:“更不知,是不是才出狼窩又入虎穴。”
“你看看,好生與你分說,說著說著便要扯到我身上來。”陳斯遠叫屈道:“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啊。”
黛玉想起陳斯遠每月都打發人送來蟲草,又拿了脈案去外頭問診,此番更是蹩腳地將一樁營生送了來,頓時掩口一笑,道:“罷了,算我說錯了。”
陳斯遠哼哼一聲,別過頭去故作氣惱。
黛玉抿嘴正要言說,忽見陳斯遠鬢上不知何時沾了一枚枯葉。于是身子前傾,湊過來道:“你別動,頭發上有一枚——”
陳斯遠歪頭不動,余光瞥見黛玉身子前傾,探出蔥蔥玉指來,誰知方才要觸及,黛玉忽而‘誒唷’一聲兒緊忙往一旁躲避。
陳斯遠也覺頭上微微觸動,抬眼便見一只灰黃蛾子四下亂飛。陳斯遠緊忙一掀簾子,那蛾子亂撞幾下到底鉆了出去。回頭兒眼見黛玉捧心蹙眉后怕不已的模樣,頓時笑道:“也不知哪里來的蛾子。”
黛玉也道:“可說呢,我瞧著還當是枯葉,誰知竟是蛾子…今兒個不知怎么了,我好似與這蛾子對上了。”
說罷黛玉便有些后悔,果然,陳斯遠追問道:“妹妹為何這般說?”
黛玉含糊道:“一早兒曬書,我便從書冊里抖落出一只蛾子來。”
何止?那蛾子翅膀還在書冊上印出一對兒水鴨子來呢。
陳斯遠心下不解,卻見黛玉瞧自個兒的模樣略有些異樣,他又非那等不解風情的,心下頓時一動…原來林妹妹并非不食人間煙火,自個兒費了許多水磨工夫,如今也算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正待與黛玉說些旁的,外間忽而有平兒道:“遠大爺,雨停了,咱們是不是該啟程了?”
陳斯遠一怔,緊忙打了竹簾,便見外間果然雨過天晴,又有虹橋直貫京師南北。
心下惋惜,陳斯遠扭頭與黛玉道:“得空我去尋你,時辰不早,咱們先回府吧。”
“嗯。”黛玉自是輕聲應下。
陳斯遠不再停留,挑開簾櫳下了車,黛玉略略挑了竹簾,瞧著其與平兒說了幾句,又去到鳳姐兒馬車左近說了幾句,這才叫了小廝翻身上馬。
待撂下竹簾,便有紫鵑、雪雁一并入內。兩女瞧了自家姑娘一眼,見其俏臉含情、眼含秋波,對視一眼,俱都暗自歡喜。
因知曉黛玉臉兒嫩,當下也不提及陳斯遠,只緊著沿途景物說些有的沒的。那黛玉含混以對,心下自是另有思量。
虧得雨后艷陽高照,陳斯遠一徑回轉榮國府,這身上的衣裳竟早就干了。
香菱、紅玉等自是不敢怠慢,一邊廂絮叨著,一邊廂伺候著陳斯遠換過衣裳,正值晚飯口兒,五兒還特意從小廚房叫了一盆熱湯來。
這日往返京師內外,陳斯遠午間不過用了些點心,這會子也是餓極了,當下就著那芙蓉湯竟將食盒里的吃食一掃而空。
吃罷往書房中閑坐,心下正思量著來日如何尋了由頭往瀟湘館去,便有蕓香不情不愿的領了篆兒入內。
“遠大爺!”
眼見篆兒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陳斯遠頓時一笑,探手招來便問道:“這是打哪兒受了委屈了?”
篆兒道:“這園子里不看僧面看佛面,自是沒人敢給姑娘與我委屈…除了老爺、太太還能有誰?”
卻是這陣子輪到鳳姐兒掌家,近日又安插了兩個賬房,榮國府上下風氣自是一緊。那邢忠生怕挪用銀錢的事兒暴露出來,便又尋邢岫煙計較。奈何邢岫煙月例銀子本就是有數的,每月差不多都貼補了家里,自個兒花用的還是陳斯遠所贈的銀錢呢,又哪里有余錢供給?
不料邢忠夫婦竟將主意打到了篆兒頭上!邢甄氏歷數過往篆兒的吃穿用度,竟生生訛了篆兒二兩銀子去。
篆兒一個三等丫鬟才幾個月例銀子?這二兩銀子還是她省吃儉用,加之陳斯遠隨手賞賜,這才積攢下來的。
眼看二兩銀子不保,篆兒只覺天都塌了。沮喪、氣悶之下,知道不好去叨擾邢岫煙,便來尋陳斯遠討說法。
陳斯遠聽得好一陣愕然,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搖頭不已。
那篆兒哭道:“我都這般傷心了,偏遠大爺還要來笑話我。”
陳斯遠也沒解釋,朝著紅玉遞了個眼神兒,紅玉便湊過來拉著篆兒道:“不過是些許銀錢,看把你傷心的。快擦擦吧,過會子大爺補你二兩銀子就是了。”
“果真?”篆兒先是一喜,隨即又蹙眉道:“萬一老爺、太太回來又問我討銀子該當如何?”
紅玉無語道:“你私下藏起來不就是了?”
篆兒一琢磨也是,這才復又歡喜起來。過得須臾,篆兒得了銀錢,頓時歡天喜地而去。
一旁蕓香看得咬牙切齒,權當篆兒果然是那起子狐媚魘道的。她自個兒費盡心力四下掃聽,大爺交代的差事就沒有耽擱的,如此,每月所得不過一兩銀錢左右;那篆兒嚎一嗓子、擠一把眼淚就得了二兩,憑什么?
不提蕓香恨得咬牙切齒,這日再無旁的事兒,只夜里陳斯遠又往蘅蕪苑去了一遭,奈何方才與寶姐姐相會,便有秋雨落下,二人略略親近便只得各自分開。
待轉過天來,一早兒蕓香便入內說道:“大爺大爺,昨兒個蘭哥兒在太太房里又驚到了,聽玉釧兒姐姐說折騰了三五回呢。”
陳斯遠笑著應下,暗忖賈蘭果然聰明,知道不好強行與王夫人對抗,干脆折騰起人來。他心下暗忖,也不用多,再有兩回那王夫人自個兒就得煩了。
這日別無他事,陳斯遠習慣樁功之后便悶在書房里讀書。
及至下晌,陳斯遠煩悶了,這才往園中游逛。
這日陰云密布,想來又有秋雨要落下。陳斯遠游逛半晌,只瞥見幾個行色匆匆的丫鬟,又有幾個婆子聚在一處嚼舌,莫說寶姐姐、林妹妹,便是三春也不曾瞧見。
他心下納罕,便往瀟湘館而來,誰知臨近翠煙橋,便聽得曉翠堂里鶯聲燕語、嘀咕聲不絕于耳。
陳斯遠信步而來,到得曉翠堂前,便見內中三春、邢岫煙俱在,只是瞥見陳斯遠,眾人頓時止了話頭兒。
陳斯遠負手入內打過招呼,這才問道:“方才說什么呢。”
惜春欲言又止,瞧了眼探春,探春便道:“還是說大名府之亂,邸報上說圣人震怒,責令山東巡撫剿滅賊寇,也不知大伯何時能回信兒。”
二姐姐迎春笑著道:“不過是因亂隔絕了消息,想來父親并無大礙。倒是妨了三妹妹起社。”
“哦?”陳斯遠看向探春。
探春趕忙道:“這兩日倒是有這個心思,奈何又趕上這事兒,我看還是等一些時日再說吧。”
此時侍書道:“姑娘,臨近申時,合該往榮慶堂去了。”
探春一看果然到了時辰,便與陳斯遠道了惱,這才與二姐姐、四妹妹一道兒往前頭去了。
內中只余邢岫煙,表姐便嗔怪著瞧了其一眼,道:“你再這樣,可要把篆兒慣壞了!”
陳斯遠笑著過來要扯她的手兒,邢岫煙緊忙退后一步,蹙眉道:“這人來人往的,你仔細些。”
陳斯遠嘆息一聲,知道不可強求,便又問起邢忠夫婦來。
邢岫煙嘆氣道:“可知我為何近來為何不去尋你?便是生怕他們將算盤打在你頭上。升米恩、斗米仇,他們若是占慣了便宜,來日你若不肯給了,說不得私底下還要說你不好呢。”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便道:“那你呢?月例都被家里挪了去,手頭可還有銀錢?”
邢岫煙淺笑道:“你前頭給的,我還剩下大半呢。我又不是那等官家小姐,哪里用得著那般多開銷?”
陳斯遠笑著頷首,思量著道:“入秋了,回頭兒我送些細布、錦緞來…嗯,要素凈一些的。”
邢岫煙眨眨眼,這回倒沒推拒,只笑著頷首應下。二人對視起來,邢岫煙一雙星眸頓時溫潤起來,四下瞧了瞧,眼見并無人瞧過來,這才湊過來扯了扯陳斯遠的手,道:“你用心攻讀,少摻和府里的雜事。”
陳斯遠聽出來話里有話,便道:“府中又有事兒?”
“原來你不知?”邢岫煙壓低聲音道:“才傳進來的信兒,說是二房老爺那門生,從順天府推官遷到了巡捕司為員外郎。”
“傅試?”
陳斯遠愕然不已,暗嘆這老爺賈政倒是好能為,不聲不響的就給傅試生了官兒。
刑部衙門除去十七個清吏司,另有秋審處、提牢廳、巡捕司、贓罰庫等衙門。這巡捕司乃是太宗李過所設,專為緝捕要犯、大盜而設,內有一郎中領銜,三個員外郎為輔,余下主事、書辦無算。
這等去處只能算不好不壞,卻不知賈政此番走了誰的門路,要知道那趙侍郎前一回便被革職查辦了。這賈家還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轉念一琢磨,頓時知曉為何方才三春竊竊私語不敢言說了。出了這等事兒,莫說是王夫人,只怕趙姨娘都要心下不自在!
那王夫人氣惱一回,不過是與賈政愈發離心離德,倒是趙姨娘,說不得又要鬧起來。
正要與邢岫煙說些什么,忽而便有苗兒招呼道:“哥兒?原來哥兒躲在此處,可害得我好找。哥兒快去吧,太太正急著尋你呢。”
陳斯遠暗忖,說不得便是邢夫人又沉不住氣了。當下無奈瞧了邢岫煙一眼,只得別過表姐,隨著苗兒往東跨院而去。
誰知二人才轉過王夫人院兒,遙遙便聽得吵嚷聲自夢坡齋傳來。
“…不可理喻!”老爺賈政怒斥道。
隨即便有趙姨娘哭鬧道:“那狐媚子不過才跟了老爺倆月,他哥哥便升了官兒。可憐我給老爺生了兒女,我哥哥如今還苦哈哈跟著環兒做小廝…我給哥哥求個管事兒的差事怎么了?”
“胡鬧!府中庶務老夫何曾經過手?”
“老爺,老爺你別走…”
陳斯遠與苗兒對視一眼,情知這等熱鬧不好瞧,當下扯了苗兒便直奔東北上小院旁的角門而去。
二人風風火火過了角門,待從私巷里往外走,遙遙便聽得隔墻有趙姨娘啜泣、咒罵之聲傳來。
苗兒不禁幸災樂禍道:“她也有今天?素日里拿自個兒當了主子,見了我們從來都是呼來喝去。呵,都是奴才輩兒的,誰比誰高貴?”
陳斯遠笑而不語,心道這等事兒說來也是賈政不地道。那趙姨娘為其生兒育女,再如何也不能讓趙國基連個正經差事都沒有吧?
一徑出得私巷,遙遙便見街面上來了一行風塵仆仆的人馬,仔細端詳,卻是賈璉打平安州歸來了。
二人錯身而過,彼此招呼一聲兒,又說來日一道兒喝酒,便彼此別過。
不說陳斯遠老話重提如何安撫邢夫人,卻說賈璉興沖沖回轉榮國府,方才交還了馬匹,便有心腹小廝興兒湊過來道:“二爺,聽說大老爺出事兒了!”
賈璉一怔,忙追問緣由,那興兒便將方才掃聽來的信兒說了一遭。
賈璉聽罷頓時杵在原地好一番神色變幻。擔憂有之,可更多的則是慶幸!
賈家教子,從來都是如那賈珍一般,講究棍棒底下出孝子。那賈璉婚前有時沒個由頭便被大老爺暴揍一頓,心下畏懼,自然巴不得大老爺趕快去了,免得再胡亂管束。
因是賈璉暗自慶幸,一則是大老爺生死未卜,說不得來日自個兒便要襲爵;二則是虧得自個兒遲了一兩日才回,不然往南邊兒掃聽信兒的苦差只怕又要落在自個兒身上。
過得須臾,賈璉回過神來,強行蹙眉嘆息道:“這可如何是好?菖哥兒幾時去的?可曾打發人回了信兒?”
興兒道:“才走兩日,如今哪里能得了信兒?”
賈璉不再多說,思量著先去了賈政外書房,卻得知老爺賈政方才離府而去,他便只好又去了榮慶堂。待見過了賈母,這才回轉鳳姐兒院兒。
小丫鬟豐兒趕忙往內中傳話兒,又有平兒打了簾櫳來迎,賈璉進得內中,便見鳳姐兒盤坐炕上,正打著算盤。
那鳳姐兒也帶了笑意道:“這一趟倒是比先前早回來兩日。”
賈璉徑直往炕上一躺,抱怨道:“平安州那等鳥不拉屎的地兒,若不是有差事在身,我早就待得夠夠的了。”
頭枕雙臂憊懶須臾,扭頭又低聲道:“怎么聽說…大老爺困在大名府了?”
鳳姐兒掃量其一眼,只笑笑沒言語。那平兒也識趣,緊忙引了豐兒出去。內中只余下二人,鳳姐兒停下算盤就道:“你說若是一個不好…”
賈璉連忙搖頭:“如今說這些還早,且等著菖哥回信兒吧。”
二人對視一眼,賈璉眼中滿是期盼,鳳姐兒卻心事重重。蓋因大老爺這一去,爵位若是落在賈璉身上,鳳姐兒得了誥命不說,就須得與王夫人真個兒對上了。往后再不是小輩撬動長輩掌家之權,而是大房、二房掌家之爭。
鳳姐兒本就是心氣兒高、好攬權的,這些時日又受了一肚子窩囊氣,可不就要與王夫人好生斗一斗?
那賈璉風塵仆仆而歸,一路上憋悶許多時日,瞧著鳳姐兒便有些意動,禁不住探手去捉鳳姐兒的手。誰知鳳姐兒探手便用毛筆打了一下,道:“少作怪,我如今一腦門子官司呢,你若忍不住,只管去尋平兒那小蹄子就是了。”
外間平兒聽見動靜,頓時羞道:“奶奶少拿我來作筏子,我差事也不少,可沒空伺候二爺!”說罷打了簾櫳而去。
賈璉不禁訕訕道:“不過是掌家,你管家管慣了的,哪里就要這般繁忙了?”
“你知道什么?”鳳姐兒道:“我掌了家,可是惹了人家氣悶,明里、暗里沒少下絆子呢。再說與遠兄弟合伙那工坊,也要操心。”
賈璉幽幽道:“不過幾個銀錢,值當什么?”
“唷,你二爺短了銀錢只管張口,這不當家自然不知柴米貴。”說罷將賬目一推,道:“不若二爺幫我瞧瞧賬目?”
賈璉哪里耐煩理會這些?心下興致大壞,又不敢招惹鳳姐兒,干脆起身道:“罷了,我先去前頭沐浴一番。”
鳳姐兒心下覺著不對,趕忙沖著其背影道:“夜里我讓平兒置辦席面,到時再給國舅老爺接風洗塵。”
賈璉哈哈一笑,這才揚長而去。
那鳳姐兒正要悶頭算賬,平兒去而復返,入內回道:“奶奶,合該往榮慶堂去了。”
鳳姐兒嘆息一聲,只得拾掇了賬目,急匆匆往榮慶堂而去。
到得榮慶堂里,鳳姐兒好一番插科打諢,哄了老太太高興,誰知又有前頭的管事兒來尋,說是賈璉一行換了兩匹馬,前頭馬廄不知如何入賬。
才處置過馬廄之事,又有后頭園子里的管事兒來尋,說是庫房錦緞、布匹不足用,眼看換季,須得采買一些給府中人等置辦新衣。
林林種種、不一而足,鳳姐兒忙了個腳不沾地,直到天色擦黑方才得閑。
直到此時,鳳姐兒方才想起為賈璉接風。剛巧路過廚房,便吩咐廚房預備著,自個兒領了平兒回轉,又要打發平兒去尋賈璉。
平兒卻笑著道:“奶奶,二爺才回來,奶奶那會子便沒給好臉色,說不得這會子正神傷呢。”
“他?不過辦一趟差,又不是給公中辦的,瞧著就好似立了多大功勞一樣兒。”面上笑了笑,鳳姐兒到底還是說道:“罷了,那便往前頭去請一回吧。”
那賈璉外書房便在西路外院,離賈政外書房不遠,后頭又有四個奶嬤嬤家。鳳姐兒打榮慶堂后頭穿過垂花門,過了寶玉的綺霰齋,出得角門一轉,便到了賈璉外書房。
誰知這會子興兒守著門,瞥見鳳姐兒一行,頓時面色驟變。那鳳姐兒本是噙笑而來,見興兒面色急變,又隱隱聽得內中喘息旖旎之聲,頓時面如白紙!
平兒生怕鳳姐兒發作起來,趕忙扯了鳳姐兒道:“奶奶…許是二爺這會子尋了隆兒之類的…可不好鬧起來。”
“隆兒?”鳳姐兒冷笑一聲,那內中女子浪叫聲不迭,哪里是什么隆兒了?
平兒心下暗罵賈璉才回來便生事,嘴上勸慰道:“有道是不聾不啞不做家翁,二爺本就是這個性兒,奶奶又管得嚴…他便是不在府中折騰,只怕也要去外頭尋花問柳。奶奶才掌了家,這要是鬧開來…說不得便讓人瞧了笑話去!”
鳳姐兒暗自運氣,情知自打賈璉護送黛玉南下一回,這心思便愈發活泛。雖有平兒遮掩,可府中流言蜚語鳳姐兒又豈會不知?
正如平兒所說,鳳姐兒雖心下不滿,可素日不過言語敲打罷了,并不曾真個兒與賈璉鬧僵起來。又暗忖,姑母王夫人那般要強又如何?老爺賈政還不是有了趙姨娘、周姨娘?如今外頭更是養了個小的。
于是當下狠狠瞪了興兒一眼,那興兒打躬不迭,卻繃著臉兒一言不發。
鳳姐兒深吸了一口氣,冷冷瞧了一眼外書房,隨即扭身便領了平兒回轉。
“去將那席面丟了喂狗去!”
待主仆兩個一去,興兒緊忙叩打窗扉道:“二爺!快別鬧了,方才二奶奶來了!”
內中頓時一靜,窸窸窣窣須臾,書房門方才推開。那興兒本道入內,誰知便有多姑娘扭身鉆出來,一溜煙地跑了去。又有賈璉衣衫半解,訕訕道:“這,她果然來了?”
興兒鄭重點頭,賈璉心知不好,緊忙穿戴齊整往后頭去尋。待進得鳳姐兒院兒,不拘如何賠笑道惱,那鳳姐兒只是冷眼譏諷。恰廚房送來席面兒,鳳姐兒氣惱之下,果然將食盒打爛,噎得賈璉只得蔫頭耷腦又往前頭書房而去。
說來也巧,賈璉剛繞過粉油大影壁,正撞見打東跨院回轉的陳斯遠。
陳斯遠頓時笑道:“璉二哥這是往哪兒去?”
賈璉打了個哈哈,道:“那差事還有些首尾,我須得去外書房處置了。這個,咱們兄弟先行別過,改日再喝酒。”
陳斯遠目送賈璉而去,見其背影倉惶,又聽得鳳姐兒院兒靜悄悄一片,頓時撓頭不已。暗忖,這二位怎么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