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送縣公。”
應如是從軍鎮出來,侍衛在后面為她撐傘,天空下著濛濛細雨。
一路上所有百保軍官看到她都肅然低頭,沐浴在雨中一言不發,所到之處鴉雀無聲,喧鬧的軍營靜到極致,雨聲變得越發清晰。
齊國敬重人的方式與周國梁國不一樣,特別是天子腳下的不夜軍鎮,最大的擁戴是沉默不言,最好是一點風聲都別傳出去。因為不夜天只有一個天,那就是皇帝,只有一個人能呼風喚雨,那就是應樂。
所有膽敢分享這份榮光的悖逆之輩,好一點的結局是晚上被百保找上門,壞一點的結局…就是白天遇到應樂出巡。
活在這片大地上,下至凡人上至三轉統領,必須要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謹言慎行。在一位塵世筑基眼中,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沒有上等人與下等人之分,因為全都不算是人。
雨里的不夜天城灰蒙蒙的,守城門衛遠遠看到應如是的座駕就立刻將路人趕到道路兩旁,當馬車駛過,平民在兩側跪下額頭觸地,只是跟以往的恐懼卑微不一樣,他們看向馬車的臉上充滿敬重之色,甚至還有老婆婆雙手合十祈福保佑。
與此同時,一輛巨大的雙馬貨車從濃霧里隆隆隆沖出來,鋼鐵車輪壓在石板路上響起沉悶的聲音,就像越來越接近的驚雷。路旁的百姓將頭跪得更低,努力將自己變成雜草與石頭。
敢在不夜天城縱馬狂奔的,只有宮里的惡鬼百保,他們代表的是皇帝的旨意,是不容反抗的天意!就連應如是的馬車也必須讓開道路,不然惡鬼百保會不管不顧直接撞碎他們的馬車。
都不用掀開窗簾,應如是就聞到熟悉的刺鼻氣味,那是人在火油焚燒下,小部分血肉化為焦炭,然后又放置了很久,焦味與尸臭味融為一體的怪異氣味。她掀開窗簾觀察鋼鐵馬車,發現它在移動時底部會滲出一些黑乎乎的骯臟液體,一路從雨霧深處延伸到城外,貨車上方只有一塊布蓋著,一只手從黑布邊沿漏出來,瘦弱而蒼白,似乎是小孩子的手。
直到鋼鐵馬車離開視線,路邊的平民乃至門衛才猛地大口喘氣,剛剛他們幾乎全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忽然一個小女孩跑到馬車旁,手里提著一個花環,她的母親見狀大驚失色,立刻跑過來就要按著小女孩跪罪。應如是掀開窗簾勸住母親的動作,伸手接過花環:“是你編的嗎?”
小女孩用力地點點頭,臉上臟兮兮的,咬著指甲說道:“姐姐你讓爺爺病好了…爺爺會煨雞蛋給小球吃…”
應如是微微一笑,從馬車拿出一塊糖遞給小女孩:“你的花環編得很好看,這是獎勵你的。”
小女孩接過就直接含到嘴里了,母親千恩萬謝,拎著小女孩回去時還打她屁股,讓她吐出來分點給姐姐吃。應如是抿嘴一笑放下窗簾,沉重壓抑的心情似乎也為之放松許多。
她腰間的倚天劍內斂樸素,誰也看不出這是一柄傳奇信物。
這半個月來應如是很忙,她就只做了兩件事:訓練百保與診療病人。訓練百保是重中之重,應如是每天都會花五個時辰指導五名百保武藝,這樣就能徹底發揮倚天劍的治世權能,這十五天來已經有七十多名一轉百保軍官因此受益,氣血、神魂、靈巧獲得近乎翻倍的提高,不僅實力幾乎都達到二轉層次,而且領悟進階功法也更為簡單。
即便不知道是傳奇權能,但他們也知道這是樂城縣公的指點恩賜。
按理來說應如是應該用治世權能跟高級統領、世家子弟拉關系,這也是她對應樂建議。但如果想要最大化發揮治世權能的價值,培養低級百保才是最好的選擇,不僅能令他們在秘境發揮出更大的價值,而且這七十多名百保哪怕有一半能因此二轉,也足以明顯增強齊國的國力。
反倒是給二轉三轉用,既不能形成質變,也不能增加他們晉升的可能性,最多只能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
更重要是,應樂可以做的事,不等于應如是就能做。
除了培養百保,應如是每天早上還會花半個時辰去義診。
半個時辰只能最低限度觸發治世權能,按照盜賊之家的介紹,就是增加一點氣血、一點神魂與一點靈巧。但對普通人來說,增加一點氣血一點神魂就足以治愈他們的絕大多數疾病,許多體弱多病的老者或者幼兒,甚至連一點氣血都沒有。
雖然每天都要花將近六個時辰做這些對自己毫無好處的事,但應如是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充實。借助治世權能的契機,應如是才真正敲開底層世界的大門,以前她雖然憐憫他們,但心境是高高在上的,她認為自己是神武血脈,有責任護佑齊國臣民。
只有深入了解應如是才發現,原來百保并不都是殺人狂魔,他們也會憂慮子女父母,最大的期望就是休沐日回家,溫一壺酒跟婆娘說說話;原來底層人并不活得渾渾噩噩,即便窮困乃至生病,他們也會很用力地活著,在生活里找到可以握緊的小小幸福。
就像手里的花環,雖然稍微一扯就會斷裂,但…為什么要扯斷它呢?
應如是從小就思考家國大義,思考社稷基業,思考應家的天命,她一直思考自己能做什么事,現在她終于找到了——那就是力所能及地幫助別人。
回到宅邸,應如是揉了揉眼睛,查看今天送過來的公文信件,看到其中一封時微微揚起眉毛。
“夜四已經二轉了嗎?而且再度申請去二轉秘境或者三轉秘境…”
平城軍鎮之所以會為夜四江十開放內部購物渠道,正是源于應如是的示意,不然她們兩個即便天賦再好戰功再多,年限不到就不可能有資格觸及齊國的資源。
并不是齊國不公平,而是他們太離譜了,半年不到就二轉,哪個國家也不可能為這種天才制定專門的升級制度,只能靠貴人來提攜他們…譬如應如是。
是的,應如是已經確定平城軍營的‘江娘’就是梁國聲名鵲起的‘江十’。二轉,刀客,美貌,再加上江十消失的時間就是江娘出現的時間,或許其他人不會這么聯想,但應如是對數字名字最為敏感,帶著答案找證據自然是一目了然。
出于各種考量,應如是一直都沒有跟他們見面,更沒有提拔他們。不過夜四都二轉了,而且從記錄上看,他們最近討伐秘境的次數明顯下降,從巔峰時的五六次下降到一兩次,要么是膩了,要么是鎮三山秘境對他們來說已經失去磨煉的價值。
如果繼續放置他們,他們或許會自己找其他門路離開。
欣賞他們的貴人,可不止應如是一個。
在這次任務想辦法試探一下黃犬,如果能確定他派手下到齊國只是為了磨煉并沒有其他目的,應如是也不介意提攜他們一把。
想到黃犬與黑狼,應如是不禁有些頭疼。這次任務本來就不輕松,不僅任務目標處于軍府核心,而且還有神侯府捕快的干擾,這時候隊友非但不能團結一心,甚至還有點不共戴天…應如是覺得自己的盜賊之家旅途要到此為止了。
但應如是心里又有點奇怪。
黑狼可以理解,因為她認為牢獄里的人無比重要,但她又沒有殺進牢獄的能力,只能借助這次任務,換做應如是也會這么做。
應如是不能理解的是黃犬。
根據黑狼與黃犬的態度,他們之間是有矛盾的,有過不去的牙齒印,并且牢獄里的小姑娘對黃犬卻很重要——至少黑狼認為很重要。那么正常來說黃犬要么是幫黑狼一把,要么是冷眼旁觀,唯獨沒有阻止黑狼的理由。
黑狼也是這么想的,所以當黃犬用破壞任務來威脅她,她才會這么困惑不解。
第一種可能是黃犬篤定黑狼會忍下來,所以他才會如此強勢,趁這個機會打壓黑狼的囂張氣焰,進而確定彼此的主從地位,將她變成自己聽話的手下。
按照黃犬對手下的控制力,他應該很擅長這種手段。
像赤蛇就似乎已經中招了,在盜賊之家堅決站在黃犬這一邊。
應如是并不怕黃犬爭奪話語權,因為這代表他還是在乎盜賊之家,還是想完成任務。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黃犬在盜賊之家占據主導地位,況且黑狼早就該打壓一下了。
她真正擔心是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對黃犬來說,黑狼的生命確實比盜賊之家更重要。
隨著午夜將近,應如是穿上盜賊套裝戴上白狐面具,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盜賊之家。
盜賊之家解散與否,就看今晚的會議了。
她來得并不晚,但其他人都比她早。黃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赤蛇雙手拿著飛圈站在他旁邊,黑狼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黑狼忽然拿出匕首插入石桌,就當應如是準備大喊‘黑狼你千萬不要火拼’的時候,黑狼卻指著匕首解釋起來:“三轉奇珍信物,血祭匕首。”
“用血祭匕首割出傷口后,我的血會不停增幅防御信物強度,最多可以減免兩成傷害,對火焰寒冰腐蝕燙傷等非直接傷害可以最多減免五成。”
她掀開衣袍,露出里面的精致板甲:“這是我能找到最好的盔甲,哪怕在熔漿里也不會熔化,在盔甲變成烙鐵之前能爭取數秒時間。”
完了啊,應如是心想。
黑狼這個態度明顯是要堅持到底,而且這個配置確實存在穿過熔漿河的可能性,這種可以增幅防御信物的輔助信物可是很罕見的。一天半時間內準備得如此周全,如果黃犬還是要阻止她,她肯定會跟黃犬爆了。
除非黃犬同意,否則盜賊之家今晚就要解散。
“你要么同意我去救兔女俠,”黑狼發出最后通牒,“要么…”
要火拼嗎?要打起來嗎?如果能在盜賊之家解散前看到丙子椒林大發神威,倒也不算白來一趟。
“現在你就將血祭匕首拿走,徹底斷了我的念想。”
黑狼低頭望著黃犬:“這次,我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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