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斯,出來!快出來!”
長安城律室學舍里,正在睡覺的衛斯被外面的拍門聲驚醒。他抹黑起床,差點踢倒了夜壺,跌跌撞撞打開門,發現外面赫然是大野熊為首的一群學員。
從名字就看得出來,對方有北境血脈,雖然高貴不到哪里去,不然也不會跟他們這些中原人一起進學舍等征吏,但衛斯一個外地來的書生,自然更不敢招惹這群北境人,哪怕被吵醒也不敢發脾氣,低聲下氣地問道:“何事?”
“我要買你的筆!”
“啊?我只有一根…”
“不白買你,給你一枚靈玉!”大野熊不耐煩地推了推他,往他手里塞了一枚靈玉:“夠你明天買十支筆了,還不快把你的筆拿來!”
衛斯都懵了,他將靈玉放進嘴里咬了咬,軟的,表面充滿冰涼氣息,令還沒睡醒的衛斯頓時感到一陣神清氣爽,確實是一枚完整的靈玉!
一枚靈玉,在市場可以換成二十片靈碎,而他家一年到頭務農也不過是能換來四五十片靈碎,這枚靈玉差不多能頂他家半年收獲了。而衛斯所用的毛筆,不過是他以前給地主少爺當書童時,少爺用壞后隨手賞他的,但其實根本沒壞,只是筆頭的毛有點散了,衛斯覺得少爺是故意送給他的,所以一直心存感激。
不過終究只是一根用了十幾年的舊筆,筆頭散得不成樣子,拿去當鋪恐怕也只值一兩片靈碎,大野熊居然出價一枚靈玉,而且還是先付錢,衛斯當然心動了。不過他這類貧寒子弟最不相信的就是天上掉餡餅,更何況這塊餡餅還是大野熊送的,聽上去跟梁國朝廷征勞役會給工錢的謠言一樣匪夷所思。
“可以,但要在明天早上,在大家見證下我再賣給你。”
衛斯懷疑大野熊是想污蔑自己,深夜拿了他靈玉,萬一到時候大野熊說靈玉是他偷的,他怎么辯駁?誰會信大野熊花足足一枚靈玉買一根他用過的破爛舊筆?必須在光天化日完成這筆交易才沒風險。
“干乃娘,瘋了吧你!”大野熊不耐煩從他手中搶回靈玉:“我是急著用才要買,拖到明天我為啥不去店里買?你不賣我去找別人買,學舍又不是只有你一個有筆!”
說著大野熊轉頭就走,小弟們往衛斯吐口水,滿臉都是‘你不識抬舉’的鄙夷,似乎真的不打算買了。衛斯心里頓時有些后悔,看起來大野熊是真的急著要買筆,他要是能拿到這枚靈玉,就能去德松齋買一支上佳湖筆,還能買他心心念念很久的《玄君七章注解》…
然而直到大野熊都快走出院舍,衛斯仍舊沒有出言挽留。
如果他明天聽到大野熊買了其他人的筆,肯定會在未來無數個夜晚輾轉反側地后悔,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敢冒險,他沒資格冒險,他從小不用下田可以跟著村里教師讀書,都是源于父母兄姐的供養,全家人都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怎么敢賭?他不是不貪心,只是付不起任何代價。
大野熊都快出去了,忽然又轉身回來,大聲嚷嚷道:“算你小子運氣好,我急著用,把筆拿出來吧。”
“得明天。”
“臭小子你油鹽不進是吧,”大野熊和他的小弟堵著衛斯房屋門口,兇神惡煞地瞪著他,“給你兩枚靈玉,行了吧?這次你賺到了,兩枚靈玉都夠你去縣城喝花酒了。你要是還敢坐地起價,就是得罪我大野家了!”
衛斯咽了口唾沫,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哪里見過這種場面,雙腿都快軟了,都忍不住想答應了。不過他想到自己在長安城,不怕被打,便鼓起勇氣:“明天才能交易!”
“敬酒不吃吃罰酒。”大野熊朝小弟使了個顏色,獰聲說道:“攔住他,我去里面把他的筆找出來!”
衛斯見狀立刻跑回屋子將自己的筆藏在懷里,然后蹲在房子角落。大野熊他們氣得發抖,對著衛斯拳打腳踢吐口水喝罵不止,但有長安城法則保護,衛斯根本不覺得疼痛的,只覺得有人在不停推自己。
他們打累了就會走,衛斯心想。他也不知道大野熊他們為什么會這么執著一根毛筆,不過他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欺負了,別人欺負你的時候說出的任何理由都是借口,歸根到底就是看你不順眼。所以衛斯太喜歡長安了,就算有人欺負他也不覺得苦,他一定要在長安當吏員,不僅是為了家里人,更是為了他自己。
外面太野蠻了,只有長安城才有他的生存之地。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衛斯默默回憶古人對長安的贊美:‘新豐美酒斗十千,長安游俠多少年…’
然而大野熊并沒有離去,反而越來越焦躁,他看到床底下的夜壺,便叫嚷著要淋衛斯一身。衛斯這下不能無動于衷,明天是陳夫子授課,陳夫子每年對律室學員的評價,關乎學員能否留下來,他不能不出席,也不能滿身尿騷味出席。
于是他瞅準一個空檔,從大野熊和他小弟之間跑了出去。大野熊等人在后面叫罵,但或許是剛才打罵花了太多力氣,他們一時間居然追不上衛斯這個瘦弱書生,眼睜睜看著衛斯跑出院舍。
“衛斯?剛好,快過來!對了帶上你的筆!”
剛出院舍,衛斯就看到跟他相熟的學員韓現,沒有多少考慮就跟著他離開學舍。韓現似乎也很著急,招呼衛斯趕緊跑步跟上來,滿臉都是興奮:“快快快,晚了就來不及了!”
“這么著急去哪?”衛斯有些疑惑,因為他發現不僅僅是韓現,大街上居然還有許多人,雖然長安城沒有宵禁——也沒法禁——但大晚上長安城大多數地方都休息了,真正的銷金窟娛樂場都在外面的縣城,這個時間點街道上應該沒幾個人影才對。
“別問,跟著我就對,這是你絕對要抓住的機緣!”
沒一會兒,衛斯就跟著韓現來到朱雀大道,這里是長安城的主干道,被焚毀的安國寺就在不遠處,兩側全是商鋪食肆,白天里人流如織,現在凌晨里居然也熱火朝天,眾人聚集在朱雀大道入口的公告欄前,足足四車道的石板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被買走了!舞女的鞋那個單子已經被買走了!”
“不要啊,我表妹已經在過來了,她可是懷慶侯府的樂團舞女,她的鞋子肯定符合要求的啊!仙人再來一單,再來一單吧!”
“裁縫的針這個單子也沒了!只剩下書生的筆和賭徒的骰子了!”
“去聚財坊的人還沒回來?找幾個賭徒的骰子用得著這么慢嗎!?一群廢物!”
周圍全是叫罵聲與抱怨聲,吵得衛斯腦子暈乎乎的。所有人都異常亢奮,雙眼赤紅,神色激動,仿佛在親眼見證神跡。
“快進去,快擠進去,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韓現推著衛斯擠進人群,兩人合理總算是走到人群前面,這時候衛斯才知道大家在圍觀什么——公告欄上的黑板,出現了新的仙人交易單。
雖然衛斯沒錢買,也沒湊過這個熱鬧,但律室里很多學員議論,他自然也了解到不少。大家都說,黑板上出現的交易單都是仙人頒布下來的,畢竟黑板存在那么多人,連筑基信使都不能影響分毫,顯然只有仙人才能在長安這種仙神庇佑之地控制黑板,也只有仙人才能隔空完成交易。
而更重要是,只有長安有黑板,其他地方沒有,說明仙人認可長安人,長安人就是天底下最優秀,最有資格接近神仙的人!
當然,越有錢就有資格沾沾仙氣,仙人賣出的物品,每一件都要數千上萬靈玉,衛斯聽著連羨慕的情緒都沒有,哪怕他當了吏員,一輩子都賺不到數千靈玉,對他來說仙人交易單就跟神話故事差不多,雖然是近在咫尺發生的。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跟仙人交易單產生關系,更沒想過自己會撿到仙人掉下的餡餅。
“你看!”韓現指著黑板上的文字,搖著衛斯的肩膀激動說道:“仙人用三轉稀世信物護心鏡,換取一根書生的筆。書生的筆!你的筆!你能用筆換來一個三轉稀世信物!”
衛斯瞪大眼睛,緊緊盯著黑板上的文字,上面還有兩個交易單,都是用護心鏡交換物品,分別是換書生的筆和賭徒的骰子。他有些不敢相信:“真的是要書生的筆嗎?但長安多的是書生啊,怎么會輪到我?”
“你說對了小子,輪不到你!”
衛斯突然被擠開,一個壯漢沖到交易欄前,他手里抓著一根舊筆,伸手點擊黑板上的交易單。然而無論他怎么點,交易單都沒有完成的跡象,舊筆也還在他手里,他罵道:“干!干!我這就是書生的筆啊!怎么不換啊!快換啊!干,那個臭小子還說自己愛讀書!?”
“換了換了!”有人大喊道:“又一個交易單完成了,是賭徒的骰子!”
衛斯抬頭望去,發現黑板確實只剩下一個單子。
“快去換啊,就算失敗你也沒有損失,再慢就來不及了!”韓現急了:“全學舍里,就只有你讀書最認真,最勤奮,你肯定是仙人認可的書生,你的筆肯定就是書生的筆!拿到三轉稀世信物,說不定你也能成為信使!”
仙人認可?成為信使?
衛斯屏住呼吸,被這份從天而降的驚喜砸得頭暈目眩。
他這輩子從沒什么大的愿景,雖然他是他家最出息的孩子,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讀書人,可以來長安城考上吏員,吏員是沒資格當官的,周國可以當官的永遠只有信使以及信使的家人,沒有背景沒有實力的凡人,再努力也只能爭取當他們的手下,做錯了會被拿出頂罪,做對了也是他們的功績…但這已經凡人唯一能觸及的出人頭地了。
至于參加軍府這條路,那是留給身材素質天賦異稟的武人,衛斯這種農家子一年到頭連吃飽都無法滿足,哪有熬打力氣練武的資源?幸好周國很樂意培養有才能的文人,只要通過考試甚至能免費入學讀書,因為管理國家需要很多官僚,大多數信使只愿意掌權而沒興趣干活,所以他們需要優秀的凡人來管理凡人,就像是高門深宅里都需要管理仆人的管家。
但如果能成為信使,誰愿意當管家呢?
衛斯不知哪來的力氣,用力擠開堵在交易板前面的壯漢,左手緊緊握住懷里的筆,右手觸碰黑板上的交易單。
指尖觸及的瞬間,衛斯聽到耳邊傳來一個冷漠無情的聲音:
「交易完成。」
下一秒,衛斯發現懷里的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泛著幽藍光芒的鏡子。朱雀大街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盯著衛斯,就連韓現也目瞪口呆,雖然他認為衛斯是學舍里最優秀的學員,但也沒想到真的會成功…為他高興之余心里也難免有幾分酸澀。
衛斯緊緊抱住懷里的護心鏡。
三轉稀世信物。
以他的眼界,根本無法判斷這面鏡子價值幾何,也不知道該去哪才能將它換成自己轉職信使的資源。但這里是長安城,他是眾目睽睽之下獲得護心鏡,這就是他最大的優勢。
他的人生,從這一刻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