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宮雨仍然在剝蝦，弄得滿手是油。
“我又沒過目不忘的本領，哪怕對著學本學，恐怕也要幾個月才能入門。”她蘸了蘸辣椒圈醬油，一邊吃一邊說道：“心淚你既然為我兌換步伐學本，就說明我要在這里待很久了。”
商心淚沒有反駁，沉默地點點頭。
“連你們都沒法證明我的清白嗎…”千宮雨聲音有些低落。
“現在三法司已經認定，林遠就是殺害羅偉津的兇手。”商心淚說道：“林遠是千家的護衛，又一直逃亡在外尚未落網，你作為千家家主，在律法上…難辭其咎。”
“在林遠被抓住之前，你被視作共犯，按律法是要被監禁在刑部大牢的。”
“要監禁多久，難道林叔一直沒被抓住，我就要一直被關下去嗎？”
“當然不是，根據律例，奴仆殺人逃亡在外，根據事件嚴重程度，奴主要被罰以一到三年的監禁。雖然現在判決還沒下來，但我和界大小姐會盡力幫你爭取最輕判決。”
“那就好。”千宮雨松了口氣：“只是一年的話…還好。那等判決下來后，我會關進刑部大牢嗎？”
商心淚歪了歪頭：“你愿意的話，我也可以幫你申請。”
“我當然不愿意啊！誰愿意坐牢啊！”千宮雨立刻說道：“難道我還可以選被關在哪里嗎？”
商心淚清了清嗓子：“你知道你為什么會被關在水月軒嗎？因為商家擁有犯人監護權，當商家的親屬朋友犯罪下獄，商家可以申請將他們關在水月軒，為朝廷節省牢獄位置…”
“心淚姐姐！”千宮雨抱住商心淚：“只要讓我住在這里，你讓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你趕緊擦手啊！剛剝完蝦別抱我！”
商心淚帶來的飯菜幾乎全部清盤了，甚至最后一點飯也被千宮雨倒了點醬汁吃完，兩人慵懶地挨著椅子，就像兩頭幸福的小豬。不一會兒商心淚站起來整理碗碟，千宮雨也跟著幫忙，只是嘴里依舊不停：“我明天想吃燒鵝，姜蔥雞，脆皮燒肉，撈魚皮，早餐最好是生滾粥和油條…”
“停停停，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送菜的丫鬟嗎？”
“你如果喜歡，我可以把你當成送菜的四小姐…”
一陣鬧騰后，商心淚提起四個食盒準備離開，千宮雨這時候忽然說道：“其實心淚你不用次次都來陪我吃飯，派下人送飯就可以了。”
“但我也要吃飯的啊，只是這兩天都有空陪你吃飯，以后沒空就是下人來了。”商心淚哼了一聲：“小雨，認清楚你的身份，你現在可是我家的囚犯，我想跟你吃飯就吃飯，想讓你跳肚皮舞就得跳肚皮舞——不過在此之前你得減肥，我可不想看到肉乎乎的小肚子。”
“好啦好啦，我會鍛煉的。”千宮雨撓撓頭：“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在故意補償我。但我現在的處境又不是你害的，你沒必要責怪自己。”
商心淚微微一怔，下意識偏過頭：“我只是…我明明讓你相信我，結果我卻幫不了你。”
“你幫我很多了啊，我能住在這里，吃這么多好吃的，你還幫我弄到進階步伐學本…”千宮雨數著手指頭：“幸好心淚你經常來看我，不然我早就慌得不行了。正因為有你在，我才能這么安心待在這里看《信使手冊》。”
“能在漫宿林地認識你、遠韶和江十，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她嘻嘻笑道，只是剛說完就打了個飽嗝，下意識捂住嘴巴，臉紅似火。
商心淚呆呆看了她一會兒，不知為何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用逃跑的速度離開這個房間：“明天見。”
“心淚，明天見！”
在踏出門口的瞬間，商心淚又變回面無表情的冷淡模樣，仿佛將所有熱情、快樂、真心都留在身后的房間里。
她快步走出水月軒，走到院子入口的時候忽然停下來，看向火盆照不到的陰影處。
“我本以為父親帶來的僧人必然是得道高僧，不曾想居然會是偷聽少女密話的花和尚。”
陰影里，一個高大壯實寶相莊嚴的光頭和尚走出來。雖然沒有互相介紹過，但消息在商家傳播的速度比飛還快，商心淚早就知道他是今天父親帶回來的護衛，名為鼠和尚。
為什么他會在這里？難道是父親派他來監視？連信物都奪走了，父親還擔心小雨逃跑嗎？
“她為什么會被陷害？”
出乎意料，鼠和尚問的是千宮雨的問題：“假如你真的跟她是朋友，以你商家四小姐的身份，難道還護不住她？”
“大師你很八卦呢。”商心淚淡淡說道：“在商家知道太多和說得太多，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聽到商心淚這番言語，宴青還以為她不會說，但商心淚卻沒有離開，而是也走到陰影處，將自己藏在黑暗里面。
“因為傳奇信物。”
或許是黑暗帶來的安全感，又或許是因為早就想說出來，商心淚毫無掩飾地說出真相：“小雨從漫宿林地獲得一個奇珍信物，后來又升級成傳奇信物。直到這里其實還好，但因為上報信物詳細信息可以獲得家族分，所以她直接將傳奇信物的大致效果上報朝廷了。”
聽得出來，商心淚這里是有些怨念的，看來千宮雨這番舉動之前并沒有跟她商量：“更不巧的是，她的信物是一雙靴子，還是一雙可以大幅增加速度的傳奇靴子。這種信物在秘境里…大師，你知道速度在秘境的意義嗎？”
這并不是一個問題，商心淚也不等鼠和尚回復，自顧自地說道：“在秘境里，速度就是生命。有了這雙傳奇靴子，朝廷不僅攻克三轉秘境時更加安全，甚至能對妖魔王施展風箏戰術，將秘境攻克降低到零傷亡——如果真能如此，三轉秘境的攻克頻率可以提高到七天一次乃至三天一次！”
宴青聽到這里并不驚訝，他早就看出來，跟玩家看重輸出方向詞條不一樣，此世信使更看重生存方向詞條，活著比一切都重要，為了安全他們甚至可以花費數天來攻克秘境。相比起得挨打才能生效的‘防御’，可以直接逃出殺傷范圍的‘速度’自然更得信使們的青睞。
“為了挪用小雨的信物，他們便借助漫宿林地的謀殺案牽連她。”商心淚聲音里滿是諷刺：“用一件謀殺案對付兩個人…還真是物盡其用。”
“你父親不管的嗎？”宴青問道：“你父親是丞相，你是他的女兒——”
“你以為這件事的主謀是誰？”商心淚的聲音突然高漲起來，她直勾勾盯著鼠和尚，眼里仿佛射出惡毒的光：“就是我父親啊！”
“是他找出律法將小雨拖下水，是他提出小雨關在商家，是他挪用小雨的信物，是他…派我去安撫小雨。”
宴青眨眨眼睛。
“你沒反抗他？”
“我父親很擅長鎮壓叛亂。”商心淚平靜下來：“在我說話之前，他就先說了兩件事。第一，信物只會挪用一年；第二，半年出產的第二本秘法書會交由我送給小雨。”
“反抗或者逃跑，只會導致小雨失去家名，淪為黑戶亡命。但如果小雨能在一年內三次轉職，信物會交還小雨，并且將小雨提拔為軍鎮守將，鎮守一方秘境，千家也能一躍晉升到草色名門，距離世家只有一步之遙。”
“而這份恩情，完全由我來賜予給小雨。學本也好，秘法書也好，提拔也好，都會由我來做，而惡人自有別人來負責。”
“只要我愿意配合，小雨會成為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下屬，她什么都不會失去，只會得到更多。”
火盆里的木柴似乎爆開，火焰猛地高漲，照亮了商心淚的半邊臉龐。
冷漠而悲哀。
“而如果我拒絕，小雨的結局將不再由我決定。”
冷風蕭瑟，吹起地面的枯葉。不知為何，宴青移開屏幕，聚焦在前面的火盆上，仿佛不愿意打擾商心淚的心情。
良久的沉默后，他問道：“為什么不借，非要用這種手段？”
商心淚苦笑一聲。
“就算沒有漫宿林地謀殺案，我父親一樣能找到小雨或者千家的罪狀，一樣能令她陷入囹圄。”她的語氣耐人尋味：“使功不如使過。”
“九品制度下，世家望族本來就容易驕矜，平時貪贓枉法地方官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多數時候他們的罪確實沒有四兩重，但如果尚書省需要，他們的罪一千斤都打不住。”
“大師你應該也是犯了什么錯，被父親抓住把柄，所以才來當護衛的吧？”
宴青愣住。
他揉搓了一下掌機上的按鈕，心想還好自己沒有以身入局，外面的八百個心眼，可不是他一個只玩過galgame的人所能對付。
“那你呢？四小姐你怎么想？”
許久商心淚都沒有回應，就當宴青以為她不會答的時候，黑暗里響起苦澀的聲音：“我…其實贊同父親的做法。”
“在小雨上報傳奇信物情報后，她就注定會變成各大世家爭奪的獵物。這時候將她下獄，挪用信物一年，給她秘法書盡快三次轉職，既是保護她，也是培養她。待到一年后再將信物還給她，到時候她也有保護自己的實力…這確實是對她最好的照顧。”
“現在的小雨，沒資格持有傳奇信物。大梁，沒有仁慈到允許弱者持有重寶。”
“而我是商家的子女，生來榮華富貴，現在父親在不損害我利益的前提下，要求我為商家收服一位未來的三轉信使，傳奇信物擁有者，我又有什么拒絕的資格？”
“更何況，隨著皇帝年齡漸長，親政的時間越來越近，商家看似鼎盛，卻早已走到烈火烹油的境地。若是能將千宮雨牢牢綁在商家的戰車上，就多一分未來跟其他世家博弈的籌碼。”
“無論對商家還是對千宮雨，父親都做出最好的安排。”
“只是…”
宴青等了很久，都沒等到商心淚‘只是’的下文，只聽到她提起食盒，往外面走去。
但她走了兩步，就側頭說道：“我父親就是這樣的人，自作主張安排別人的人生，被安排的人即便滿腹怨恨，最后都會乖乖按照父親安排的路走下去，甚至覺得這就是最適合自己的人生…大師，如果你不愿被佛祖以外的人編排命運，最好盡早離開商家。”
“天行有常，各司其職。”她仿佛在對鼠和尚說話，又仿佛在自言自語：“但最適合的，未必是你能接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