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少微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與赤陽相見,看清他,也被他看清。
此次終于沒有鬼面遮擋,也無繚亂火光阻隔,赤陽側立殿中,平靜地看著那道逆著光從殿外走進來的年少身影。
兩雙眼睛隔空對視,一雙如灰白寒霜,一雙烏黑似墨。
赤陽擅長觀形觀骨觀氣,也擅長通過這三者來深觀對方心性,除此外,他也習慣分辨初見者在以何等目光注視著他的異樣面目、在見到他時會做出怎樣的第一反應。
這些年來,他做了無數次這樣的觀察,那些人的反應或畏懼,或驚異,或退避,抑或是嫌惡、厭棄,再者便是唏噓與同情…而無論是以上哪一種,都令他感到好笑又惡心。
但此時這道視線不屬于任何一種,她只有平靜,縱然這平靜是偽裝,但她瞳孔深處的第一反應無法躲過他熟練的判斷。
無視他的異樣,不在意他的皮相。
她養大的東西,還真是像她。
但其它的地方可就不像了…
豈止是不像…
隨著那身影走近,他得以更清晰地目睹她的皮囊骨相,然而越是細觀,竟越是無法將她“看清”。
他平生見了不知多少張臉,卻從未得見過此等奇異的存在,那人已從他面前走過,而他一無所獲,隨著那人捧匣拜下,他心底緩緩墜出四字答案——無形,無相。
那無形無相的少女,向皇帝獻上了她煉制的丹藥。
殿內正有兩名醫士隨侍,在皇帝服用此丹之前,先交由此二人驗看,仔細查驗確認無毒之后,二人依舊各服下一枚丹藥,此為驗藥之后的試藥。
少微對此等流程早有耳聞,自是泰然處之,雖說她確實有所欺瞞:她煉制此丹僅需三日,但為了顯得它不是很易得手,適當謊稱為七日。
七日不是謊言的極限,是少微耐心的終點,她急著向皇帝獻藥,否則定也要編它個神乎其神的七七四十九日,為這丹藥進一步增光添彩。
等待試藥的間隙,皇帝召了少微近前為自己把脈。
手指搭上皇帝腕脈,仔細診探,可窺得其人心緒起伏,氣血不寧,郁結反復…少微想到劉岐昨晚的話,此刻再結合這脈象重新體會,不禁愈發贊成,這位情志繁雜的君王只怕自己都很難理清自己的想法了。
依舊將皇帝的手腕按壓出三點凹痕,少微大致說明情況,只道可以按照她上次開出的調理方子繼續服藥半月,屆時再依據龍體狀況來調整藥方。
皇帝點頭“嗯”了一聲,可見是認可那張方子的。
那兩名醫士則給出了試藥后的答復,二人皆道無有異樣。
這只是第一步試藥結束,二人還將在兩個時辰后,十二時辰后分別上稟服藥體驗,確保萬無一失。
而皇帝看了一眼跪坐案側的少女,卻是抬開那只匣子,拈起一粒丹丸送入口中,郭食見狀連忙上前捧茶。
丹丸經嗓口滑入腹中,在服食丹藥一事上身經百戰的皇帝稍加感受片刻,便點了頭,道:“此丹入腹清和溫潤,乃上品。”
無人會去置喙皇帝提前服丹的做法,始終需要遵循規矩的人是他們,而非制定規矩的天子。此刻聽天子稱贊丹藥,那兩名醫者也開口附和,但這附和并非出自假意,而是確實感到腦清氣爽。
此丹方乃姜負所創,她昔日做國師時也曾為皇帝煉丹,雖也有些療效,但真正悟出爐火純青之道,卻是在桃溪鄉那幾年。
許是放下了諸事,身心更加貼近天地之道,姜負那數年在丹道之上進益頗大,她借少微的血煉丹,悟出了一番真知灼見,作為因果回報,她也將丹方悉數授予少微。
而少微借此丹方謀奪圣心,也走在回報尋找她的路上。
如今那最大的仇敵就在殿中,少微垂眸靜坐,克制著心中最原始的殺機,那是急躁的野獸,恨不能頃刻撲向仇敵,咬斷他的喉嚨,剖開他的肉骨,找出被他奪走藏起的仙物至寶。
郭食也笑著夸贊:“看來真真是神丹妙藥了,不愧是高人所賜,定能使陛下龍體康健,福壽延綿。”
每一聲夸贊都如同那跪坐于龍案旁側的少女的挑釁。
被挑釁的赤陽始終未有任何反應,世人眼中的赤陽仙師向來這樣無悲無喜,無欲無求。
皇帝常年服食丹藥,皆出自仙臺宮,卻非赤陽之手,仙臺宮中道人術士眾多,而赤陽一向主張的是天人合一的內在調養心法,以及符箓風水法陣的加持。
他擅長觀天象星象,卜測吉兇,布陣驅邪,諸般本領毋庸置疑,雖不曾為帝王煉丹,反而讓許多人覺得其人毫不急功近利,有所為有所不為,是真正的仙風道骨。
少微卻不管這些,她百無禁忌,本就是以神鬼起家的旁門詭道,什么事情有利于行事,她就做什么。
況且在少微看來,赤陽不煉丹,未必是他不想煉,只怕是他比不上姜負的醫藥天賦,根本不精于此道,堂堂仙師出手倘若平庸,反倒有損高深形象,不如干脆不做。
至于什么無悲無喜無欲無求,少微半字不信,若果真無所求,何必帶著怪病千里迢迢上京,披上這仙師華服?
若說是為國為民唯獨不為自己的圣者,又為何視人命于棋子草芥?
“陛下先得仙師,又得姜太祝,正可謂能人祥者輩出,大乾江山又豈有不興之理啊。”郭食喟嘆著說。
這世上沒有不愛才的君王,又因服藥之故,皇帝眉間郁色稍解,只是依舊未能見到和悅之色,他雙手扶在龍案之上,聲音沙啞不減威嚴:“諸君當齊心助朕,安固江山萬民。”
上下二人一齊躬身執禮,恭聲應:“諾。”
少微很快踐行“齊心”二字,她轉頭望向赤陽:“我觀仙師身患奇疾,恰我略通奇術,如仙師愿意,我可為仙師診看。”
少女臉上帶些天真的同情,赤陽將這份虛偽看得再清楚不過,他直視著她:“此疾乃命中所帶,不足醫也。太祝好意,貧道心領。”
繼而微微一笑,卻是開口邀請:“姜太祝既通曉丹道,也算半個同門,貧道今日將在宮中傳講道法,太祝若有興趣,稍后可隨貧道一同移步。”
少微并不覺得他面目可怖,相反,這異樣面目令他看起來有種對待眾生一視同仁的包容神性。
面對這極具欺騙性的面孔,少微道:“仙師盛情,卻之不恭。”
隨著有官員求見,這一巫一道卻“齊心融洽”的二人告退而出。
殿外天穹蔚藍,金烏高照。
二人并肩而行,剛跨過未央宮門,順真即撐傘迎上。
黑傘罩著垂地的黑袍,宛若一尾潭中黑蛇;熾烈日光灑在少女身上,好似火中朱雀。
前者以遵循天道為名,欲將后者絞殺;后者僅以私怨之怒,誓要將前者焚盡。
黑傘下傳出平靜的聲音:“太祝有意旁聽道法,且為太祝引路。”
順真恭聲應下,向少微垂首。
少微很快判斷出順真身份,這些時日她已大致查清赤陽身邊之人,這應該便是家奴口中那個擅長機關術的道士,很有可能出身墨家。她在長陵遭遇的墓穴陷阱,無疑出自此人之手。
赤陽師徒在前引路,少微慢后數步,風從前方吹來,一縷極淡的氣味再次引起少微注意。
方才她刻意與赤陽并行,便隱隱嗅出他身上有一絲不尋常的氣味。
那氣味被黑袍衣物遮擋,又隱藏在他浸染的香火氣中,若非嗅覺超凡者近其身,并不足以辨認,加之少微自幼便對這氣味十分敏感熟悉。
行走間,少微無聲注視著那黑影。
赤陽時常宣講道法,除了在宮中,也常被各大道觀請去講法。
此番赤陽用來講法的宮室內,已經坐下了二三十人,以太子劉承為首,另有許多宗室子女,其中有久居京中者,亦有近日陸續抵京的。
長陵塌陷后,皇帝以“撫慰先祖之靈”為由,召了各諸侯王室入京祭祖。昨晚,劉岐曾告訴少微,此逢人心動蕩之機,皇帝意在借機試探威懾各諸侯國。
皇陵塌陷乃是大不吉之事,卻同樣可以化作為皇帝所用的政治名目。
此刻眾宗室子女安坐等候,另有十名穿道服的仙臺宮少女少男在側,他們奉命協助仙師講法,明丹也在其中。
聽同伴道仙師來了,明丹立即隨眾人垂首行禮,然而下一瞬,忽聞有人言:“姜太祝也來了…”
太子承也意外地開口:“姜太祝。”
“那就是新任太祝?比我想象中還要年少…”
“聽說她的儺舞可以召來山鬼。”
“遠不止如此!”
那些宗室子女無不投去好奇或敬畏目光,只見那少女雖未著巫服,卻仍給人奇異之感,其眸烏黑,不見表情,似幽深山林之物。
她看向他們,抬手執禮:“我受仙師相邀,前來旁聽道法。”
眾人紛紛還禮間,本就在后方的明丹試圖后退,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挪動分毫。心跳一聲快過一聲,她從不知人的心可以跳得這樣快,胸腔好似要炸開,血氣要沖破一切。
就是她,就是她…
離得這樣近,聲音聽得這樣清…哪怕長相隨著年歲而大有變化,但自幼一同長大,她如何會錯認?!
竟然活著!竟然成了巫女成了太祝來了長安!
為什么此時要來這里?是來揭穿她的嗎?她該怎么辦?怎么辦?
巨大的恐慌下,已變作木偶一般,直到那雙烏黑的眼睛掃向自己——
明丹開始發抖,但只須臾,那目光即已離開,仿佛只是一視同仁漫不經心地一掃而過。
明丹的呼吸與腦子里的聲音一齊發顫:她真的忘記了?
打探來的消息都說,那花貍經歷神妙,經高人所救,悉數遺忘了幼時事…或許果真是死里逃生,傷得太重,失去了記憶?
是全部忘記了?還是仍有部分記憶?會不會突然想起來?或者根本就是假裝忘記?!
近一月來,明丹已將此事想了千萬次。
從長陵回來之后,她噩夢不斷,食難下咽,人瘦了一圈,病了一場,醫士說她是受了驚,當夜祝執被射殺,受驚再正常不過…馮序使人往仙臺宮送去諸多補藥,卻根本壓不住她的驚嚇。
而那個給她帶來這致命驚嚇的人,緊挨著她的位置坐了下去…
感受著身邊紊亂的聲息,少微厭煩得要命。
這個貪心至極又膽小如鼷的蠢物,被赤陽當作棋子來試探她,而越是如此,她明里暗里越不能拿這蠢物怎么樣,否則便露了破綻。
先前山骨說過的那張畫著她眼睛的符紙,必是出自赤陽,可赤陽那時并無機會看清她,想來正是拿明丹的眼睛做了參照。
赤陽已經猜到、或者已經確定了她才是馮家后人。
現如今的試探,必是為了印證她是否果真如自己所言遺忘了幼時一切,不知道自己和馮家的牽連,待自己的母親已毫無情感。
少微無法不去厭煩明丹,若沒有明丹出現在這里、竊走她的名字,她此行即可毫無掛礙地行走京中,只要她不出現在阿母面前,便沒有任何人會將她和馮家聯系在一處,任憑赤陽再敏銳也無從懷疑。
而今麻煩已經出現,在心里咬牙厭煩埋怨記仇便罷,卻還要謹慎應對,此時她在明丹面前不能有任何情緒波動。
只要沒有確鑿的證據,赤陽也不敢輕易拿魯侯府來威脅她,魯侯府并非小門小戶,一旦捅穿這層關系,她縱有了軟肋,卻也添了助力,因此若無十足把握,想來赤陽也不會貿然打破這份“平衡”。
這些時日少微已反復理清了這其中利弊,此刻愈發不露聲色。
赤陽邀她前來,除了要她與明丹見面,也在借機觀察她的一切。
試探與觀察是相互的。
今日她終于看清了這個敵人,捕捉到了他身上的一絲異樣氣息,而現下,她要好好聽一聽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