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很安靜。
偌大五室一廳的家里,只剩下電視里另一個“賀天然”擲地有聲的告白,和眼前這個賀天然扒拉米飯時,嘴里用力的吸窸聲…
曹艾青沒動靜。
沒動靜,是指沒說話,也沒動作。
她就這么看著賀天然,后者沒敢抬頭,看似專心吃飯,但那被凝視的感覺如附骨之疽,甚至不用去確認。
這樣的詭異場面持續了一分鐘,直至對面的女人慢條斯理地為自己盛了一碗湯,骨瓷湯匙與碗沿輕碰,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在這份過份的寂靜里,顯得格外清晰。
“湯…要涼了。”
曹艾青終于開口,聲音就像是她說要涼的湯,聽不出喜怒。
“啊?哦…哦哦。”
賀天然如蒙大赦,立刻放下飯碗,端起湯碗,也不吹,直接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嘶——哈…”
滾燙的湯汁瞬間席卷了他的口腔,燙得他齜牙咧嘴,卻又不敢吐出來,只能在嘴里左右倒騰,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抽氣聲,一張俊臉被燙得通紅。
“知道燙了還不吐,一直飽在嘴里舍不得,哎呀,現在沒人跟賀少爺你搶,也沒人跟你爭”
曹艾青說著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放下湯匙,抽出紙巾遞了過去。
賀天然接過紙巾,狼狽地擦著嘴,只覺得臉上的熱度不知是燙的還是羞的,他看著曹艾青那含笑地眼神里滿是揶揄,無奈地嘆了口氣,徹底放棄了抵抗。
“行了,你故意的。”
男人將紙巾揉成一團,扔在桌上,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擺出了一副“任君處置”的投降姿態。
“我可沒有…”
曹艾青拿起遙控器,將聲量調整到僅剩下5格,點開那期節目的正片,進度條自動記憶續播到結尾出字幕了,幾秒結束后又重頭開始播放…
這個來自智能電視的細節,暴露了先前姑娘已經看過了這期節目的事實,不過她看起來并不介意,放下遙控器娓娓道:
“我只是覺得,既然‘作家’先生對我坦誠了‘主唱’的存在,那我作為…嗯,一個重要的相關人員,總得了解一下他的‘工作成果’吧?而且…”
曹艾青用著賀天然分析問題的口吻,條理分明,邏輯清晰,卻句句都帶著鉤子,結尾留了個懸念…
她拿起酒杯,將杯中還殘留酒液一飲而盡后,又拿起酒杯,開始續酒…
“而且,”她話鋒一轉,目光從下落到杯中的紅酒處轉到賀天然的身上,帶著一絲好奇,“我確實很想知道,在那種情況下,說出那樣一番話…是什么感覺?”
她放下酒杯,杯中正正好好是滿了三分之一。
曹艾青說出這些話時,臉上有好奇,也有質問,而最令賀天然在意的是,對方那份在微醺的醉意烘托下,被襯得越發明顯的…
吃味。
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看似在“審問”他的曹艾青,其實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實,也更…
可愛。
賀天然想了想,決定說實話:
“感覺…很奇怪。”
“嗯?”
“我…應該是討厭溫涼的…”
“作家”低喃著,拿起放在桌上的遙控,快進到“主唱”與溫涼進入洋館教室的一幕。
“你應該看過這一段吧?”他問。
曹艾青點點頭,“昨晚這節目上線的時候就看過了,我也很奇怪,這劇情…我們才在同學會上說起過,哦,不好意思,你可能沒有這段記憶了,同學會是我回國之后…”
賀天然擺了擺手,打斷道:
“溫涼告訴過我了…”
他望著電視里被告知舉報溫涼的信件是自己所寫時,一臉震驚的“主唱”,繼續道:
“那封信里寫的都是真的,那是我與‘少年’的共同記憶…”
曹艾青聞言,重新扭過身去,同樣是看著電視里另一個賀天然的面容,“但是‘主唱’的反應…跟你們不一樣?他好像真的不知道這些…”
賀天然搖搖頭,“不,正確來說,‘主唱’的記憶才是對的,因為這個現實世界…沒有發生什么惡作劇,只有我與‘少年’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原本我以為我能找到我們三個人格之間的相似點,以此尋找到能喚醒這具身體原主人方法,但現在看來,這法子行不通。”
曹艾青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認真。
賀天然看著沉默的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自嘲:
“‘主唱’人格只會面對溫涼時才會活躍,我也不知道他對溫涼的愛到底是因何而來,就好比我與‘少年’對溫涼的恨,到如今也不知道從何談起,這種愛與恨的極端,還真是讓我琢磨不透…”
曹艾青攤了攤手:“別說你啦,這是一個連康德都想不出答案的問題。”
“噢?怎么忽然扯到康德?你可別把我個人的心理問題上升哲學的高度啊”
男人開了個玩笑,但仍是很好奇。
“最近因為你的事,我最近看了很多關乎心理與哲學方面的書,你這種愛恨相悖的情況,很像康德提出的一條著名悖論,叫作‘二律背反’…”
“二律背反?”
有著豐富雜學知識的賀天然咀嚼著這個有些熟悉的名詞,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具體內容。
曹艾青指尖沿著酒杯邊緣緩緩畫圈,發出細微的嗡鳴。
“簡單來說,就是人的理性在面對某些終極問題時,會同時產生兩種相互矛盾、但各自又能自圓其說的理論。
比如,‘世界在時間上是有開端的’和‘世界在時間上是無開端的’,這兩種說法,你都能找到看似合理的邏輯去證明,但它們又是絕對沖突的。”
這位從小認真想學習,長大之后學成歸國的高知女性,在此刻像極了一個耐心的老師,試圖將一個自己才吸收好的復雜的概念,結合最切身的感受,跟愛人解釋清楚:
“你現在的情況就很像。
你的‘少年’和‘作家’人格,基于過去的‘記憶’和‘傷害’,得出的結論是‘我必須憎恨溫涼’,這是你的‘正題’;而你的‘主唱’人格,基于某種未知的、本能的情感,得出的結論是‘我必須深愛溫涼’,這是你的‘反題’…
這兩個‘結論’,在你們各自的人格內部,都是真實的、成立的,但它們同時存在于你一個身體里,就形成了無法調和的矛盾。
你越是想用理性去分辨哪一個是‘對’的,哪一個是‘錯’的,就越是會陷入這種思維的死循環,但現在,好就好在…”
曹艾青沒有用“病癥”、“異常”這類冰冷的詞匯,而是用一個哲學概念,將他的痛苦賦予了一種形而上的、可以被理解的結構。
這讓“作家”賀天然,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掙扎被真正地“看見”和“讀懂”了。
“好在什么?”
男人的追問語氣里,不由是帶上了些許的焦急,像是一個迷茫者,終于找到了一條路…
這條路通往何方,尚不可知…
但起碼,讓他有路可走。
“你剛才說,‘主唱’只會見到溫涼才會活躍,那么我呢?”
曹艾青沒有直接給出下文,她看上去并不著急,而是反問出這么一句后,夾起了一塊牛腩放進嘴里。
賀天然嘴角扯起一道苦笑,誠實道:
“跟溫涼在一起時,‘主唱’的存在感總是很強烈,好像可以隨時冒出來,但跟艾青你在一起…‘他’好像就不存在了一樣,不光是他,且不說今天‘少年’受了刺激,可能短時間內都不會出現,就算沒受刺激,他面對你還是會變成那個內向靦腆的小男生,把我頂到最前面,但…”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急忙說道:
“但我意識得到自己的情況,我也約束了主唱,讓他不要肆意地宣泄他的感情,因為‘我們’都不是這具身體的主人,在沒有面臨危機時,我們不能為原本的那個賀天然,作出任何傷害他人的決定,我們沒有這個資格…所以…所以…”
“所以,在大多時候,你在面對我時…你就是你啊,天然。”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軟,輕輕落在了賀天然的心上,撫平了男人的焦慮。
男人一愣,曹艾青拿起酒杯,他也下意識跟著拿起來,但對方沒有碰杯的意思,而是放在眼前,臉頰上帶著醉意的駝紅,目光溫柔的穿過搖曳的酒杯,直直地望進男人的眼底,她杯中窺人地道:
“你的情況,好就好在,你那些莫須有的記憶記不清了,世界改變了,你的那些愛與恨都沒了源頭,所以那些你認為會困擾著你的難題與悖論,早就不攻自破了,對于人格與人格之間的不同,你只是在畫地為牢,無論是那個會得意忘形的‘少年’,還是這個會感情沖動的‘主唱’,又或者…是現在這個,坐在我對面,因為一段綜藝就手足無措的‘作家’…”
曹艾青拿著酒杯的手,推至兩人中間,賀天然見狀,也是舉杯伸出手去,姑娘半醉半醒地“呵呵”一笑,露出一個醉態可掬的笑容,終于說出了今天,真正開酒的原因:
“歡迎回家,賀天然。”
“叮——”
酒杯相碰,發出清脆的一聲。
那聲脆響仿佛不是回蕩在空氣里,而是直接敲在了賀天然的心弦上,他握著酒杯,冰涼的杯壁卻讓他感到指尖發燙。
歡迎回家。
這四個字,輕得像一聲嘆息,重得讓他幾乎承載不住。
他怔怔地看著曹艾青仰頭飲酒時微微滾動的喉間線條,看著她放下酒杯后,唇上沾染的那一抹濕潤嫣紅…
是紅酒液?還是口紅?亦或是,姑娘家的羞赧?
同樣有了幾分醉意的賀天然,醉眼中瞧見那抹誘人的紅潤,從姑娘的臉頰一直蔓延到了白皙的脖頸。
“我…”
他想說什么,但感覺,現在說什么都不合適…
“賀天然…”
好在,姑娘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打斷了他的思考。
“什么?”
“你知道…跟過去的自己,重逢的方法嗎?”
曹艾青一字一頓,聲音不大,醉酒之后她的眼神變得格外的明亮,就像是碧藍的海面反射出的陽光。
“什么方法?”
賀天然怔住了,完全沒料到她會問出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
姑娘一臉醉態地勾了勾手指示意男人上前,她下巴上揚著,身體不自主的輕微搖晃著,像是在洋洋得意。
男人雙手撐著桌子,探出上半身,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瞳孔里映出的、自己有些錯愕的倒影,能聞到她呼吸間帶著的、紅酒與飯菜混合的香氣。
“你想…說什么?”
“答案是…”
窗外的城市徹底沉睡,萬籟俱寂。
客廳里,只剩下彼此逐漸清晰的呼吸聲,以及某種無聲的、正在瘋狂滋長的東西。
男人看著姑娘的眼睛,那里面沒有“作家”需要的邏輯分析,沒有“少年”害怕的審視評判,也沒有“主唱”追逐的激烈碰撞。
那里面只有一個完整的、坦然的曹艾青。
姑娘抬起一只手,指尖觸碰著男人的面龐輪廓,然后,目光一瞬不瞬地望進他的眼底,聲音輕柔得像夢囈——
“看著我。”
短短三個字的答案。
只要看著她,賀天然就知道自己是誰,該往哪里去。
這種難以言喻的悸動攫住了賀天然,他幾乎是遵循著某種本能,緩緩地、試探性地向前傾身。
曹艾青沒有動,也沒有躲閃,她的手依然停留在對方的臉上,靜靜地看著他靠近,只有微微顫動的睫毛,泄露了一絲她內心并非全然的平靜。
距離在呼吸間愈發接近…
但,又驟然停止。
“我…說過…我不會…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下,作出任何決定…我…”
“那你就…讓我偷跑一次…”
正當賀天然竭力克制著內心這份悸動時,耳邊傳來如此一句任性、幼稚、吃味、但又令人無法拒絕的話語。
他能清晰地看見曹艾青瞳孔里自己的縮影,能感受到她溫熱的呼吸拂過自己的皮膚,帶著紅酒的微醺和一絲清甜。
然后,在理智徹底崩斷的前一秒,她的唇,輕輕地、帶著某種確認,主動傾覆了上來的。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這是一個情之所至的吻…
它只是停留著,貼合著,像迷失的航船終于靠岸。
在這個吻里,賀天然奇異地感覺到,那些在他體內叫囂著、撕扯著的不同聲音,第一次…安靜了下來。
曹艾青緩緩閉上了眼睛,她放在桌上的手,悄悄抬起,摸索著遙控器,關掉了昨夜讓她看的惱火綜藝節目,然后她又覆上了男人放在桌邊、微微有些顫抖的手背。
指尖傳來溫暖的觸感,堅定而包容。
電視屏幕暗了下去,像一塊沉默的黑色畫布,暖黃的吊燈是他們唯一的光源,將相擁的剪影投在身后的墻壁上,模糊了邊界,融為了一體。
這一刻,沒有“作家”,沒有“少年”,沒有“主唱”。
只有在這個名為“家”的港灣里,終于觸碰到彼此靈魂的…
賀天然與曹艾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