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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與自己重逢的方法(三)

  曹艾青提議去滑雪,應該不是現場想到了,才興之所至的這么一說。

  她從來都是一個很有計劃的姑娘。

  今天“少年”的事,暴露出了賀天然曾經在自己面前那不曾袒露的幼稚一面,而姜惜兮與溫涼兩人對此的包容與理解態度,更是讓她嗅到了一種危機…

  這危機感并非源于嫉妒,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被排除在外的陌生。

  她忽然發現,與自己相知相識走過了十年的賀天然,本以為已足夠了解彼此,但竟也缺失了至關重要的一環。

  曹艾青擁有的是賀天然成年后、面對世界時那個得體、克制、深情的“成品”,卻錯過了他跌跌撞撞、幼稚胡鬧的“半成品”時期。

  而溫涼和姜惜兮,她們一個用張揚,一個用認同,都能輕易地在那個連她未曾見過的男孩心里,留下了或深或淺的印記。

  曹艾青一直以為了解賀天然的全部,直到今天,那大人的面具碎裂了一角,露出的卻是她完全不熟悉的面貌。

  所以,她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特別是現在的賀天然,此時他的身邊是如此需要一個人,幫他還原出一個完整。

  因此,曹艾青選擇了主動出擊!

  她要親手為賀天然這幅遭到分裂的畫像,添上一筆只屬于他們的色采,而不是永遠停留在那些刻意為之的優勢展露、復雜的過往和需要小心維系的默契里。

  “走吧,滑雪場就在樓上。”

  姑娘沒有給賀天然太多反應的時間,語氣平靜,推著購物車轉向結算區的動作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果斷。

  賀天然愣在原地,看著她忽然變得利落甚至有些銳利的背影,心想就滑個雪而已啊,這么認真干啥,像是要上戰場一樣。

  結賬,將滿載食材的購物袋寄存。

  室內滑雪場是獨立的一層,乘坐觀光電梯上行時,曹艾青一直沉默地看著樓層數字跳動,側臉在電梯冷白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緊繃,直到“叮”的一聲輕響,電梯門打開,一股混合著冰雪清冽的冷空氣迎面撲來。

  巨大的落地玻璃外,是港城灰蒙的冬日天空,玻璃內,卻是一片被燈光照得雪亮的白色世界,纜車在半空中安靜地滑行,雪道上,穿著五顏六色滑雪服的人們或靈巧滑行,或笨拙摔倒,尖叫聲和笑聲隔著厚厚的玻璃,顯得有些遙遠。

  曹艾青徑直走向前臺,招呼了一聲還在看著別人滑雪的賀天然。

  “過來,你在這里也有會員,有折扣的。”

  “啊?我到底在外頭這些消費的地方放了多少錢啊…”

  “那你以后搶著結賬不就好了,總會試出來的。”

  曹艾青難得是開了個玩笑,男人一臉懵嗶,他只希望自己別在什么奇怪的地方有個會員就好。

  滑雪場這家店的會員倒是不用刷卡,報上手機尾號就行,不過前臺服務員倒是意外地說了一句:

  “賀先生,你一年前存放在我們這里的兩套服裝,因為一直沒用,所以四個月前,我們為您干洗了一次,之前已經打電話跟您確認過了,雪板每個月也做了護理,這是兩位的取件票,一會到了更衣室,我們的同事會給你們送過來,把票給他就可以。”

  “…好。”

  賀天然隨手把其中一張票遞給曹艾青,問:

  “怎么,以前…咱們來過?”

  姑娘也略感意外,接過票,搖搖頭,垂眸道:

  “沒來過,之前…這家店開張的時候,你倒是提過一次,但那時我還在英國,我回國后,你的《心中野》上線在即,也暫時抽不開時間,可能忙著忙著也就忘了。”

  那還真是一次…

  久違的約會了。

  賀天然心下悵然,一種酸澀感漫上心頭。

  港城的冬天不下雪,但那些被遺忘的、本該屬于“他們”的日常與承諾,卻像無聲無形的雪花,在兩人心頭悄然堆積著…

  兩人暫時分開,各自前往更衣區,不久,兩套顯然是精心挑選、質感上乘的滑雪服和配套雪具被工作人員送了過來,曹艾青的那套是橘色,賀天然的則是藍色,款式簡潔利落,包裹性很強。

  在穿戴時,賀天然發現自己的胸口處,還有一個訂制的名牌小標——

  他覺得這兩個單詞很熟,想了一會才發覺這不就是自己網名「湛藍天」的英譯么?

  當賀天然換好滑雪服,拖著有些沉重的雪鞋走出來時,曹艾青已經等在休息區了。

  她穿著那身橘色滑雪服,坐在長椅上,長發束在腦后,正彎著腰,一只腳露在外面,正在試圖重新穿進鞋子。

  地上,那堅硬的雪靴將她的腳踝牢牢固定,繁瑣的卡扣發出“咔噠”的聲響,曹艾青顯然對此很不適應,想要把褲腿塞進雪靴里,卻怎么也弄不好。

  聽到有人來的動靜,姑娘抬起頭,目光在男人身上短暫停留又挪開,像是在求助,又像是狼狽被發現后的局促…

  賀天然看著她這難得一見的模樣,眼底的笑意愈發真實,他很自然地蹲下身,伸出手,不發一語地替曹艾青整理起來。

  他的手指觸碰到女人微涼的腳踝,隔著一層厚厚的襪子,依然能感受到那份細膩。

  曹艾青身體一僵,下意識地想縮回腳,卻被他穩穩握住。

  “別動。”

  他的聲音很近,帶著溫熱的氣息,吹在她的小腿上。

  曹艾青垂下眼,只能看到他低著頭時柔軟蓬松的發頂,以及他專注而耐心的熟悉側臉。

  自打賀天然人格分裂以來,兩人之間那種微妙的疏離感,在這一刻,被這雙溫暖的手和這句不容置疑的“別動”驅散些許。

  曹艾青忽然覺得,自己主動出擊的這個計劃,似乎…

  開了一個還不錯的頭。

  幫姑娘整理完鞋子,蹲在地上的賀天然一抬頭,似乎發現了什么,伸出手往自己胸口的某個位置點了點,咧嘴笑道:

  “‘我’還真是個浪漫的男人呢。”

  曹艾青一時不解,低頭一看,隨即莞爾一笑。

  她的胸口在同樣的位置上,也有一個訂制名牌——

  橘色海。

  “這是,我們聊天軟件上用的名字…”

  曹艾青捋過一縷因為垂頭,而滑落在額前的發絲。

  “嗯,我知道…”

  他頓了頓,沒再繼續往下說。

  兩人自大學時代起,在社交軟件上的這對網名一直都沒有換過,哪怕是曹艾青出國留學那幾年,哪怕是賀天然在南脂島上跟她坦白了自己的精神狀態…

  但,這對名字,在那天賀天然帶著余鬧秋回家后,兩人就改掉了。

  雖然,這只是計劃中做戲做全套,為了不暴露馬腳的必然行為,但此刻,當這承載著十年過往的昵稱重現于眼前,又如何讓人不去感懷呢?

  “你…一直都很浪漫…”

  就在賀天然陷入感傷之際,耳邊,卻聽曹艾青如此說出一句。

  姑娘輕輕吁出一口氣,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里化作一團白霧,在兩人眼前散去。

  “在我眼中,你一直都是一個感性、敏銳、懂得將心比心,負得起責任也擔得了義務的男人,所以…我今天看到‘少年’的你,才會如此吃驚…”

  賀天然瞳孔震顫了幾下,想要說些什么否認,但曹艾青并沒有給他發言的機會。

  “走吧。”

  她站了起來,語氣堅定,如同心中對那個男人的評價,不會被輕易動搖。

  于是就這樣穿戴整齊后,兩人拿著雪板,踩著沉重的雪靴,一步一頓地走向初級雪道的坡頂。

  “所以,我們一起滑雪…”賀天然終于忍不住開口,他看著身旁因為不習慣雪靴而走得小心翼翼的曹艾青,“就是你買個菜一定要跑到這里來的原因?”

  曹艾青站定在坡頂,深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點了點頭。

  她沒有看他,而是望著下方緩緩滑行的人群,輕聲說:

  “天然,我只是覺得…我們之間,好像一直都在聊很沉重的話題…”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我們好像總是在解決問題,姜惜兮的、我留學的、你要拍電影的、我要工作的…我們有多久沒有像這樣…單純地玩一次了?”

  她轉過頭,目光清澈地看著他:

  “所以我想…從現在開始,創造一些新的、輕松的回憶。哪怕會摔倒,會很狼狽…但至少,我們是一起的。”

  賀天然怔住了。

  他看著眼前的曹艾青,她站在一片純白的人造雪地里,背后是喧鬧的、充滿了歡聲笑語的陌生人群。

  她的臉頰被冷氣凍得微微發紅,眼神卻明亮得驚人。

  這一刻,她不是那個需要他去保護、去小心翼翼對待的完美女神,而是一個主動向他伸出手,邀請他一起跌倒、一起學習、一起體驗狼狽的同伴。

  “作家”賀天然的心,在這一瞬間,被一種熟悉的、卻無比溫暖的情緒輕輕觸動了。

  他忽然笑了,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卸下了所有防備的輕松笑意。

  “好啊,”男人接過姑娘的話,拿起自己的雪板,“不過我先說好,我技術也很一般,等會兒摔了,你可別笑我。”

  “放心,”曹艾青也笑了起來,眼角彎成了好看的月牙,“我肯定會先顧著自己,沒空笑你。”

  她說著,腳下微微用力,身體卻像生了根一樣,紋絲不動…

  “媽媽,你看那個姐姐,跟我剛才一樣!害怕怕,丟丟人!”

  “好了好了…你小聲點…”

  雪場里的冷風吹過,拂動曹艾青額前的碎發,也帶來了遠處孩童的嬉笑聲,那聲音天真爛漫,反襯得她此刻的處境更加窘迫…

  “我…我還是…”

  望著一路向下,連綿到數百米開外的漫長雪坡,曹艾青打起了退堂鼓。

  只是這時,一道黑影,從她的余光里一掠而過,隨后,一道沉穩的嗓音,鉆進她的耳膜。

  “別怕…”

  賀天然竟是倒退著,面朝她緩緩下滑,雙臂微微張開。

  “我在這里,你倒下來,我能接住你。”

  男人的眼神專注而沉穩,在那一刻,仿佛又變回了那個無所不能、永遠可以依賴的賀天然。

  曹艾青看著他,看著他倒滑時依舊游刃有余的身影,看著他眼中清晰的鼓勵,心底那點因陌生和恐懼而產生的遲疑,終于被一種更強大的信任所取代。

  她咬了咬下唇,腳下微微用力…

  雪板終于開始滑動。

  “啊——!”

  失重感瞬間襲來,曹艾青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倒。

  意料之中的冰冷撞擊并未傳來,她一頭撞進了一個堅實而溫暖的懷抱。

  賀天然穩穩地接住了她,兩人一同向后滑行了一小段距離才停下。

  男人的手臂環在曹艾青的腰間,姑娘的臉頰貼在男人的胸口,咫尺之間的距離,可以聽到一陣有力聲響——

  “咚、咚、咚…”

  “我可以給你保證,如果以后我拉你去玩什么極限運動,一定是想看你出丑”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絲極淡的笑意。

  “怪相!”

  本還在他懷中沒有著急離開的曹艾青,一下是抬起了頭,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小兔子一樣,雙頰滿是紅暈地推開了他。

  然而,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賀天然那句話得到了反復的驗證。

  一向對外展示出自己優雅從容一面的曹艾青同學,確實沒有什么運動神經…

  曹艾青以各種姿勢摔倒了無數次,每一次,賀天然都會及時地滑到她身邊,或拉或扶,將她從雪地里拽起來。

  起初的窘迫和尷尬,漸漸在一次次的摔倒和一次次被扶起中,消磨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違的、肆無忌憚的笑聲。

  當姑娘又一次以一個滑稽的姿勢摔成一團時,她干脆躺在雪地里,看著蹲在身旁無奈又好笑的賀天然,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賀天然看著她笑得眉眼彎彎,臉頰因運動和寒冷而泛著健康的紅暈,那笑容明媚得仿佛能融化這滿世界的冰雪。

  “被自己蠢笑了?”

  男人明知故問。

  “嗯”

  曹艾青毫不掩飾。

  賀天然笑著向她伸出手,姑娘沒有立刻去握,而是就這樣四仰八叉地仰躺在雪地里,看著上方穹頂明亮的燈光,輕聲說:

  “天然,你知道嗎?我今天才發現,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地‘笨拙’過。”

  她的話語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

  “從小到大,我好像一直在努力做到最好,做別人眼中的好學生、好女兒…和你在一起后,也想做個好女友,我怕犯錯,怕讓你失望,怕自己不夠完美…”

  她轉過頭,目光澄澈地看著賀天然,“可是今天,我摔了這么多次,你好像…并沒有覺得我哪里不好。”

  賀天然蹲在她身邊,靜靜地聽著,他握住她帶著手套的手,將她從雪地里緩緩拉起。

  “因為,”他幫她拍掉身上的雪,聲音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柔和,“你摔倒的樣子,出丑的樣子,也很好看啊…”

  兩人站在雪道中央,周圍是穿梭不息的人流。

  這一次,曹艾青沒有再立刻滑下去,而是站在他面前,認真地問:

  “天然,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原來的記憶永遠都回不來了,你會…怎么辦?”

  賀天然沉默了。

  “作家”的人格,本質上是為了應對這個復雜世界而誕生的防御機制,他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解決問題”。

  可這個問題…

  超出了他能解決的范疇。

  他看向曹艾青,看到姑娘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期許,他忽然明白了她今天帶他來這里的真正目的。

  她不是在幫他回憶過去。

  她是在…教他如何面對一個不確定的未來。

  “我…不知道。”

  還是同樣的一句話…

  而曹艾青并沒有為此感到失望,她在他身側站定,微微側頭,聲音混合著呵出的白氣,清晰地傳來:

  “放心,我一直都在你身邊。”

  這句話,輕飄飄的。

  曹艾青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賀天然,甚至可能是告訴她自己——

  她或許錯過了他“半成品”時期的跌跌撞撞,但她愿意參與他此刻,乃至未來所有可能發生的、笨拙的“第一次”。

  她不會再讓自己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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