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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老的人都會去回憶自己的少年時代,而每一個少年人都想快一點長大。
這似乎是每一個人都會經歷的“人生遺憾”。
然而這話從“少年”賀天然口中說出來,又讓熟知他情況的曹艾青與溫涼,感到了一種隱隱不安,因為這意味著,“少年”開始抵觸起人格轉換這件事來。
兩個女人皆是沉默以對,對于這個問題,她們自然可以給出許多答案與安慰,但是…
要讓這個被溫涼輕輕一戲弄,就鼻血狂噴的男孩去接近余鬧秋?
還是指望他能鎮定自若地領導一個動輒幾十上百號人、牽涉無數利益糾葛的劇組?
亦或是,讓他去為那兩塊即將交接、前景未卜的地皮,在觥籌交錯間談笑風生地拉來投資?
這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確實與年紀無關,但想做好,必定是與經驗緊密相連,而人生經驗這種看似虛無縹緲的東西,就是在現實生活里,被時間一點點夯實的。
所以,賀天然即將面對的一些事,絕非眼下這個內心停留在十七歲的“少年”所能駕御。
可是,誰來將這個殘酷的現實攤開,去當這個罪人呢?
曹艾青與溫涼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掙扎與不忍。
就在這時,一直被兩個女人下意識忽略的姜惜兮,用她異常清澈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凝重的沉默,然而這次,在她的口吻中,沒了以往的甜糯,而是夾帶了一絲不一樣的認真與成熟。
“賀哥哥…如果你真的堅定自己現在的想法…那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她本就知道一些賀天然的情況,加之方才眾人的交談與賀天然的反應,對方的情況,姑娘也已經猜到了大半。
“還記得,你先前渾渾噩噩地跑到我家來,跟我說你突然只停留在了十七歲之前這件事嗎?”
姜惜兮蹲下身子,賀天然視線下移,兩人平視。
“…記得。”
姜惜兮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一旁的曹艾青,眼神復雜難辨,像是回憶著,道出一件事實來:
“當時你問我,我們是什么身份,為什么會認識你,我說,我是你的前女友,是你養的賽博金絲雀…但其實從始至終,我們都沒有真正在一起過,是我騙了你。”
溫涼目光閃動,視線流轉在幾人之間,這件事她剛才在臥室換衣服的時候聽曹艾青說過一嘴,但直覺告訴她,不該問的事對方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愿,就不要多問。
而曹艾青面色上除了對姜惜兮的舊事重提感到驚訝外,并沒有要阻止的意思。
“你…我…你突然說這個做什么…我…我不怪你騙我…”
四人中最受不了的是賀天然,面對三個女孩的目光,他現在坐如針氈,渾身難受,不知為何姜惜兮要挑起這種“修羅場”的話題。
“你不怪我騙你,但我不能騙我自己。賀哥哥,既然你確認自己就是我們認識的那個‘賀天然’,那好,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耿耿于懷,那就是你當初拒絕我了,選擇了曹姐姐,現在…”
姜惜兮的目光緊緊鎖住賀天然,不讓他有絲毫閃躲:
“如果讓你再選一次,在明知可能會傷害我,也可能會讓曹姐姐難過的情況下,你會怎么選?賀哥哥,你說你就是‘賀天然’,那么賀天然一定會知道要怎么選的…”
男孩的嘴唇動了動,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這不是少女爭風吃醋的舊賬重翻,而是一場針對“賀天然”之所以成為“賀天然”這個存在本質的拷問。
這個問題關乎責任,關乎決斷,更關乎“賀天然”在面對情感和道德困境時,那份深植于骨子里的、無論哪個他都會遵循的準則。
而當他重返“少年”重新面對這個問題,他腦海里一片空白。
十七歲之前的記憶碎片翻涌上來,那些模糊的、關于心動的雀躍,關于抉擇的沉重,關于傷害他人與忠于本心的痛苦掙扎…
他記得那種感覺。
那種無論選哪一條路,都仿佛會弄丟什么重要東西的窒息感。
這是“少年”最誠實的反應。
他害怕選擇,害怕承擔選擇帶來的后果,害怕看到任何人失望或受傷的眼神。
這份優柔,正是“少年”青澀與迷茫的寫照。
“我…”他終于發出聲音,“我…不知道。”
不是負氣的否認,也不是深思熟慮后的答案,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退縮。
他蜷縮在沙發里,像是要把自己藏起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事情不是…不是已經過去了嗎?為什么…還要選?”
曹艾青輕輕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仿佛要將胸口的滯悶一并排出,她沒有去看賀天然那副顯而易見的逃避姿態,而是將目光投向窗外。
她了解的賀天然,其實在一些事上是很果斷的,但這樣的特質,并不是與生俱來,而是通過一次次的得失選擇,后悔遺憾、成功喜悅所積累形成的。
只是,現在又再次把這樣殘忍的選擇放在一個一清二白的“少年”人面前,多少還是有些殘忍了。
溫涼還是“頭一次”看到賀天然這種,帶著一種稚嫩的、近乎可笑的狼狽…
姜惜兮依舊蹲在那里,仰頭看著他,賀天然的回答似乎并沒有讓她意外,她臉上也沒有流露出失望或者不滿。
“過去了…?”
她重復了一遍這三個字,聲音很輕,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是啊,對賀哥哥你來說,可能很多事情,說一句‘過去了’,就可以真的當作沒發生過一樣,但我認識的‘賀天然’,是不會說出這種話的,他不會給我一句似是而非的說辭,真到他要面對的時候,他是有勇氣面對的,他不是丟出一句‘過去了’,然后慢慢等待真的‘過去了’浪費了好長時間的韶華光陰,他是一個可以帶著盛滿遺憾記憶,走去未來的人,我所崇拜的,就是這么一個人,因為我見過他離開時的背影…
但那個背影,不是你。”
在他們的大學時代,曹艾青作為這場三角關系勝利的一方,并沒有姜惜兮這樣的感觸,作為兩人關系中的一段禁忌存在,實際上往后日子里賀天然對她談及此事的次數也非常之少,甚至可以說是避而不談。
所以除了當事人外,沒有人知道那天賀天然對姜惜兮說了些什么。
但眼下從昔日情敵里透露出的只言片語,卻讓曹艾青心情復雜。
而此刻,比她心情更復雜的,還有溫涼,這位本應在這種場合占據主動,卻一直沉默以對的女明星,細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
她明白姜惜兮話里意思,比曹艾青更明白,也…更有體會。
賀天然像是被姜惜兮這句話給燙了一下,他看著姜惜兮,那雙總是映著游戲光芒和動漫色彩的大眼睛里,映照出了一個如此幼稚和不堪的自己…
那雙眼睛里沒有憤怒,不是指責,而是一種…
將他與那個“真正”賀天然剝離的、冷靜的判定。
他不是那個可以帶著遺憾記憶走向未來的人…
也不是那個能給出明確答案、背負選擇后果的人…
起碼,現在的他,不是。
對了,這個二次元的萌妹子,一直喊著自己“賀哥哥”的小姑娘,陪自己熬夜玩游戲、做任務、聊動漫的女孩,已經都二十四歲了。
而他,還只是一個游戲搭子,一個可以陪著胡鬧的玩伴,是一個躲在名為“賀天然”軀殼里,連一句像樣的選擇,都回應不了的——
膽小鬼。
“我…我沒有…”
他徒勞地重復著蒼白否認,聲音微弱得像蚊蠅,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巨大的羞恥感和無力感像潮水將他淹沒。
少年一時間感到窒息,客廳里空氣變得粘稠,三個女人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鎖鏈,將他牢牢捆縛在屬于“大人”的審判席上,他做不出什么選擇,他不想傷害人,他只是想體驗一次像動漫里的主角那樣,被眾人簇擁的感覺…
大家說說笑笑、嘻嘻鬧鬧,一切都是可控的,所有人都是相信自己的,沒有人去提及什么現實的敏感話題,也不會有人受到傷害…
這…很難嗎?
他再次抱住了頭,這次不是賭氣,而是面對現實的破防,再一次架起的防御,試圖將自己與這個讓他無所適從的世界徹底隔絕。
他緊緊閉上眼睛,身體蜷縮,瑟瑟發抖,像一只被暴雨淋透、只能將腦袋埋進沙礫的鴕鳥。
逃避。
這是他唯一熟悉的、也是最后的本能。
曹艾青看著他這副模樣,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疼痛混合著無奈,她知道姜惜兮的話雖然殘忍,卻點破了核心。
溫涼環抱的手臂放下,下意識想上前,腳步卻終究釘在原地,她知道,此刻任何安慰或拉扯,都可能成為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寂靜在蔓延,只有賀天然壓抑的、帶著泣音的喘息聲…
然后,那劇烈的顫抖,毫無征兆地停止了。
他抱著頭的手臂,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緩緩地、僵硬地滑落下來,搭在膝蓋上,急促的呼吸也在幾秒鐘內,被強行壓制下去,變成一種過于平穩、甚至帶著點僵硬的節奏。
他依舊低著頭,黑發遮住了他的表情。
但某種變化,已經發生。
剛才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慌和脆弱,如同退潮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帶著重量感的沉默。
他慢慢抬起頭。
眼神不再是屬于“少年”的清澈、慌亂或倔強。
他抬起手,用修長的指關節,極其緩慢地、用力地按壓著自己的太陽穴,那個動作帶著一種與“少年”截然不同的、屬于成年人的克制與韻律,也像是在抵御某種劇烈的,來自精神層面的痛苦。
他輕輕吁出一口氣,那氣息里帶著仿佛積壓了好多年的沉重。
然后,他開口了,聲音低沉,卻異常平穩,帶著一種認命般的漠然:
“大人的世界,是很累的…”
曹艾青屏住呼吸,試探性地,幾乎是氣聲喚道:
“…作家?”
男人,或者說,重新接管了這具身體的“作家”人格,他的視線掃過眼中帶著復雜關切的曹艾青和溫涼,最終還是定格在臉色蒼白的姜惜兮臉上,男人似乎有千言萬語,但最后,還是化為一句簡潔的:
“謝謝。”
謝什么?謝她點破了“少年”的幻夢?謝她逼他不得不面對?
或許都有。
姜惜兮抿了抿唇,沒有回應。
“作家”賀天然轉而看向曹艾青和溫涼,他的嘴角,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談不上是笑的表情:
“抱歉,讓你們看到這么難堪的一面。”
“‘少年’…他還好嗎?”
溫涼有些艱難地問道。
“不知道…”
男人給出了一個與方才的少年,一模一樣的回答。
三個姑娘聞言都有些錯愕,但望著眼前這個已經恢復了常態的男人,她們又是一陣恍惚,隱約中覺察到——
所謂的那些“賀天然”,好像都只是一個人…
這個仿佛歷經了滄桑的“作家”,終究還是被逼回來了。
被那個無法承擔重量的、只會逃避的“少年”,被那些無法再用“過去了”搪塞的現實,被這些關切卻也無形的目光,逼回了這個必須永遠“得體”、永遠“可靠”的軀殼里。
屬于“少年”的恣意與慌亂,如同短暫逸出的靈魂,被重新塞回名為“成熟”的牢籠。
取而代之的,不過是那個到死都必須裝扮成大人的“賀天然”,他再一次粉墨登場,拾起了他的社會劇本和大人面具…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