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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裂鼓手的老師是個混蛋,爆裂鼓手里的學生搞不好也是個混蛋,他們是瘋子,怪人,自戀狂,超級以自我為中心,自私自利,不擇手段…”
“兩個人之間對彼此到底是尊敬更多一些,還是仇恨更多一些,都不好說。”
“老師因為暴力對待學生,被學校開除了,他在餐廳里遇上了學生,走過去,熱情的去打了個招呼,問對方最近練習的怎么樣。”
顧為經問道。
“他心中想的難道是,哦,我的好學生,最近過的怎么樣?”
柯岑斯教授笑了笑。
“當然不。”顧為經搖搖頭,“他內心想的是,小逼崽子,可讓我逮住你了,信不信我有一百種方法玩死你。”
“他準備整個大活,在林肯中心舉辦一場演出,告訴他錯誤的演出樂隊曲目,等到演出的時候,樂隊開始演奏主角從來沒有演奏過的曲目,主角就會在全美最頂尖的評論家面前展現出手足無措的菜鳥模樣。”
“老師寧愿搞砸自己的演出,也要徹底坑死自己的學生,徹底毀掉對方的職業生涯。這是他的復仇。”
“有人說,那是老師在特意給學生壓力,就為了逼迫他演出最巔峰的技藝。你覺得呢?”
柯岑斯嘲諷的笑笑。
“是啊,反正我覺得他不是這么想的。不是每個藝術家都一定是個好人,他本質上就是一個大混蛋嘛。”
顧為經嘆了口氣。
“可我真的覺得那是一部好的電影,我無法形容自己對于那部電影的喜愛。即使那是一部有些病態的電影。”
“混蛋老師遇上混蛋學生。”
“但他們都是好的藝術家。”
“最后一幕,這場幾個小時的電影的最后一百秒鐘,兩個人和解了。沒有任何其他理由,沒有任何狗血劇情,跌宕起伏的苦情戲,什么都沒有。”
“只有鼓聲。”
“這是藝術家和藝術家之間的對話。”
“老師想要搞死學生,讓學生徹底在這一行活不下去。學生站起身把外套一扔,坐回到了座位上,根本不再理會老師的信號和本該演奏的曲目,打起了自己最熟悉的鼓。”
“嘭嘭嘭!嘭嘭嘭!”
顧為經左手和右手的兩只食指敲著玻璃杯的杯口。
“嘭嘭嘭!嘭嘭嘭!”
“然后,在這個演出已經一團混亂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和解了。那個在幾秒鐘前還在威脅著要把對方眼珠子摳出來的老師,撲了過來,幫學生扶住了敲歪的鼓面。讓他不要緊張,讓他穩住鼓點。”
“一瞬間。”
“他就從世界上最混蛋的老師,變成了世界上最慈祥的老師。”
“只是因為他被學生的鼓聲所打動,只因為那一刻,他看到了堪稱偉大的鼓手技藝,于是他放下這了一切。”
顧為經看向柯岑斯先生。
他把手里的一只威士忌酒杯端起來,遞給對方。
“所以,我一直很尊敬您。”
“《爆裂鼓手》帶給我們這樣一個故事,區分是不是個藝術家的因素不在于你是不是個好人,不在于你是不是一個性格善良而溫柔的好好先生。而在于你會不會被真正的藝術作品所打動。你可以是一個大混球,但依舊是一個極好的藝術家。”
“可如果一位混蛋藝術家不會被好的藝術作品所打動——”
“那豈不是,就只剩下是一個混蛋了么?”
顧為經輕聲問道。
“塞繆爾·柯岑斯,您可是擁有兩位著名水彩畫家名字的人啊,這個名字聽上去就是一個好的水彩老師,您怎么能不是一個藝術家呢?”
塞繆爾·普勞特是歷史上著名水彩畫家。
而約翰·羅伯特·柯岑斯是在英國重要性僅次于透納的水彩畫家。
柯岑斯盯著學生手里的那只寬口厚底的水晶酒杯,看著杯子里帶著糧食發酵氣味的單一麥芽威士忌。
他靜靜的看著。
誰也不知道,此刻這位被學生稱之為擁有兩個水彩大師名字的男人,心中到底在想著什么。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
男人終究沒有接過顧為經手里的那只威士忌酒杯。
顧為經也不強求,他把這只杯子放到了一邊的窗臺上,端起另外一個平底玻璃酒杯。
“還記得您的那個問題么?”
顧為經低聲說道。
“據說你會詢問每一屆學生的問題——當撒謊可以帶來巨大利益的時候,為什么要去說實話?”
“當時您告訴我,維特根斯坦認為,撒謊是合理的選擇。”
“我后來讀了維特根斯坦的書,當后來的維特根斯坦面對九歲時自己所提出的問題的時候,他又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就是要說實話。即使撒謊可以獲得巨大的利益,你還是要去說實話。”
“他是哲學家,他是通過一個非常復雜的語義學的邏輯來回答這個問題的。”
“我們都是畫畫的,也許能夠算是藝術家。”
“那我也給您一個我自己的回答吧。”
顧為經說道。
“我的答案是——因為就是要去說實話。”
“因為無論你是否去說實話,是去選擇真實還是去選擇謊言,生活本身都是真實的。”
“真正好的藝術作品不是浮在金錢的長河上的,真正好的藝術作品,應該是生活的反應,是對生活的概括凝練乃至超越。”
“如果拋棄了生活本身,再好的作品,再精致的筆觸,也就只像是一團花團錦簇的空想,本質上那會是非常無聊的事物。”
“我之前去專門看了維克托的作品。”
“我認為比起他的作品,我的那幅《寒冬》是非常無聊的畫。當我幾個月,幾個月,幾個月在畫室里和大家研究著筆觸、光影,色彩、構圖的時候,研究著水彩顏料的紋理塑造的時候。”
“維克托已經畫了一幅比我好的多的作品。”
“我想要退出這個藝術項目,不是因為其他原因,我可以選擇當個混蛋,我可以不在乎維克托的境遇,他那些事情和我有什么關系呢?但我覺得,在那樣的作品面前,我完全沒有資格拿這個獎。”
“僅此而已。”
美是生活。
任何事物,凡是我們在那里面看得見依照我們的理解應當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
任何東西,凡是顯示出生活或使我們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
——(俄)車爾尼雪夫斯基 “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活得像個圣人一樣的。”
柯岑斯教授的聲音顯得有點苦澀。
他嘲諷的笑笑。
“顧為經,對于你來說,這也許只是人生之中無關緊要的一個藝術項目,你已經獲得了那么多的獎項,你已經擁有了那么的贊譽。你已經把一張畫賣到了一百萬英鎊,所以你當然有資格這么說,有資格這么做。”
“擁有整整一座花田的人,不會特別在意的某一朵花。”
“你已經完全不需要某一個學生藝術項目來證明自己的成功,你不需要成為這個大師計劃的優勝者,來證明自己是這一代所有學生里最為優秀的那個。”
“人對于那些可有可無的事情,當然可以瀟灑的離開。但對于那些普通人來說,除了藝術,除了藝術本身,還有很多很多藝術以外的事情。生活本身就是充滿無奈的。”
“你又何必裝得像是個圣人呢?”
“你只是不在乎罷了。如果這是一個更大的獎項,那么,你還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么。在更大的誘惑面前,你也會變成一個普通人。”
顧為經搖搖頭。
他似乎被柯岑斯這句話問到了心坎里去了。
年輕人靠著窗臺,手捧著杯子里的麥芽威士忌,大口大口的呼吸著。
柯岑斯看著顧為經微微鼓起腮,對著手里的杯子長長的吹著氣,仿佛要把杯子里冰冷的酒液,吹成熱乎乎的燕麥茶。
“您說的對。”
他聽顧為經說道。
“我并不是圣人。”
“我當然不是圣人,我是一個又猶豫,又糾結,又躊躇,既狹隘,還虛浮,嘴里說著似是而非的道理,內心里卻非常愛慕虛榮的人。”
“但你也說的不對,柯岑斯先生。”
“我今天從來沒有站在道德至高點上想要審判您,我完全理解您的選擇,我今天這些話,一直都是在講述那個真實的我,真實的我從來都不是圣人。對于藝術家來說,生活當然不是由繪畫構成的。”
“有繪畫上的生活。”
“還有繪畫外的生活。”
“有藝術上的生活。”
“還有藝術之外的生活。”
“我理解您,但您不理解我。”顧為經解釋道。
“柯岑斯教授,您完全沒有理解,這次的大師項目對我來說有多么重要,您完全沒有理解,它對于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做出了承諾,我向別人保證過,我一定會得到這個項目的冠軍。”
“我答應過別人!我說,請相信我,我一定會得到它,這是我所做出的鄭重承諾。”
顧為經忽然有些說不下去了。
他一次又一次的朝著杯子里吹著氣,仿佛這樣才能吹的盡他心里的緊張與哀傷。
“你知道么。”
“我愿意拿我未來能取得的最大的那個獎和這個換。我愿意拿一場開在盧浮宮里的展覽和這個換。我愿意拿一百萬英鎊去換它,外加上——我那張賣出了一百萬英鎊的畫作。”
柯岑斯聽到了顧為經的聲音里竟然有一些的哽咽。
這一刻。
水彩教授終于意識到,他還是錯估了這個他以為顧為經不太在乎的獎項,對于顧為經的意義。
只是…為什么。
做為駐校藝術項目負責人的柯岑斯反而搞不懂了,是因為威廉姆斯的宣戰么?
不必如此吧。
在阿布扎比的美術展過后,顧為經其實已經不太需要這樣一個獎項,去向誰證明自己有多強了。
人人都有個價格。
對于很多收藏家來說,一張能夠賣的到七位數的作品,便已經說明了一切。
它比很多獎項都更有說服力。能夠得到大大小小獎項的畫家多,能夠賣到這個價格的畫家少。
各大藝術展每年都會誕生一位乃至多位獲獎者。
22歲的年紀一幅作品就破了百萬美元,這樣的事情,未來十年都未必會有第二樁。
可現在。
顧為經的眼圈似乎紅了。
“如果真的有個價格可以買的話。”他抽了抽鼻子,“那我會拿迄今為止,我掙的所有錢,去買這個獎項。”
“我不是一個多么堅定的人,從來不是。”
顧為經說道。
“我是一直都是一個性格很軟的人。”
“我腦海里一直有個聲音在告訴我,算了,算了,算了,開開心心的來,吃完今天的晚餐,然后開開心心的回去。”
“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顧為經說。
“從今天我坐進車里開始,這個聲音就一直響在我的耳邊。那個聲音就是真實的我,就是我內心最真實的愿望。”
“我不想管那些有的沒的,就當沒聽見,就當不知道。我只想那這個獎。”
“所以我今天一直都在糾結。”
畫家深深的呼吸。
他盯著院子里停在角落處的那輛黃色的兩廂車的天花板。
“我開著車的時候就一直在糾結,我把音樂開的很大,我今天第一次開車開到了140公里每小時,我想要快點到,快點到就可以不想這些事情。我又想干脆就別到。要是就像《爆裂鼓手》所演的那樣,出一場事故,被別的車撞了也不錯。”
“爆裂鼓手的主角被撞的渾身是血,也要沖向演出場地。”
“我要被撞的渾身是血,我肯定就直接去醫院躺著了,等到出院的時候,我已經拿了獎。一切都不關我的事情。”
顧為經說著那么沒有志氣的話,聲音卻越發的清晰。
不是那種咆哮似的宣泄。
年輕人的語氣聽上去有一種韌勁,還有一點點的沙啞,一點點的粗礫,聽上去不像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的聲音,倒像是那個港口外的暴風里,正手緊緊扯著魚線和那條掙扎的大馬林魚,和一波又一波鯊魚搏斗的老漁夫。
老漁夫是顧為經。
大馬林魚是顧為經。
一波又一波接踵而至,咧開嘴,露出森森白牙的鯊魚同樣也是顧為經。
不同于幾年前西河會館里“死或生”的抉擇——
那時,顧為經在和看上去幾乎無法打敗的豪哥,進行著一場終極的決斗。他看上去那么弱小,但他心無旁物。
他只需堅定不移的出拳。
一拳。
一拳。
又一拳。
耳邊放著《洛奇》的主題曲,擁有著“Eyeoftiger”,像是拳臺上那些終將會反敗為勝的英雄主角一樣。
一拳。
一拳。
又一拳。
也像所有英雄電影里的英雄主角一樣,他終會得到所有他想要的東西。
命運之光終會照在他的身上,把他身上涔涔的汗水照耀的如同金粉,如同佛陀。
對手拳影如同大潮。
顧為經仰天大笑,我自天性成空。
四年之后。
顧為經再一次站在了命運的擂臺之上,這一次他沒有在充滿英雄氣概的哈哈大笑。
這一次。
顧為經卻哭了。
他腰上已經掛著些著“百萬英鎊俱樂部”的黃金腰帶,他是拳王,是冠軍,是拳擊臺上最強壯也最強大的存在。
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沒有人能在顧為經的手里撐滿一回合。
四年時光過去。
他已經變得無比的強大,他已經不需要對手的崩潰而僥幸的站到最后,他不需要任何運氣成分去贏得這場比賽。
顧為經需要的只是揮拳就好。
他甚至可以隨便的揮拳,拳風就足以將對手吹倒。
連塞繆爾·柯岑斯都不是顧為經的對手,也許柯岑斯也很強,但柯岑斯先生從來都不是顧為經想要獲得勝利所必需要面對的敵人。
他是裁判。
而且是站在顧為經這邊的裁判。
從始至終,柯岑斯都是站在顧為經那邊的人。
身為肌肉無可挑剔,技術也無可挑剔的拳王,連裁判都站在了你這邊。
你該怎么輸?
你想輸,你都不知道應該怎么去輸。
可你卻哭了。
鑼聲響起之后,身價百萬的顧為經,世界拳王顧為經,在他的衛冕戰上竟然被人打哭了。
多么丟人啊。
多么無奈啊。
你睜開眼睛看著這個兇猛的對你揮出左勾加右擊的對手,那個對你的每一次移動,每一次的出拳都了如指掌,對于你所有的弱點,所有的軟弱之處,所有的痛苦和苦楚都觀察著洞若觀火的對手。
你發現——
對手也在哭。
對手和你張著一模一樣的臉。
大學的最后一年,剛剛在拳臺上創造了奇跡,把威廉姆斯,把《油畫》雜志,把所有不喜歡他的評論家打的節節敗退,贏得了全場歡呼海嘯一般的掌聲的顧為經舉目四望。
他忽然發現。
這一戰。
對手竟然是自己。
顧為經以為答案會是“顧為經VS威廉姆斯”、“顧為經VS《油畫》雜志社”、“二十歲拳擊手顧為經VS90歲格斗老奶奶薩拉”。
誰知道。
答案揭曉。
鑼聲響起,答案原來是“顧為經VS顧為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