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一千零四章 畫展見聞錄

  倘若藝術評論家,傳記作者羅伯特·肯特先生沒有出現記憶偏差,且在寫作的過程之中,沒有特意為了戲劇化而戲劇化的話。

  按照《來自藝術的力量》這本書序言里的記載。2019年的那個夏天,他人生里第一次見到了薩拉女士。

  這位以言辭平淡而犀利,能用家庭主婦評價平底鍋的語氣把一位畫家批評的體無完膚的老太太是時任《油畫》雜志社的藝術總監,也很可能是那個時代,歐洲最后一位為巴勃羅·畢加索做過面對面深入報道的在世藝評人。

  按照書上的說法——

  薩拉總監并不喜歡顧為經的展覽,她對整個展覽多有微辭。她當著羅伯特的面,告訴對方,想要討好她贏得她的喜歡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英國電視臺收視率曾擊敗《欲望都市》的著名紀錄片不行。

  比一線演員還有名,言辭華麗又優美的藝術學者不行。

  顧為經先生的個人畫展…

  恐怕也不行。

  她對羅伯特表達了對于顧為經的畫展絲毫不加掩飾的失望之情,并認為——“那是一場非常小家子氣的展覽。”

  “真正的天才般的展覽,應該具有杰出的創造性。”

  薩拉注視著掌心里那只小巧的錄音筆頂端閃爍著的綠燈——那些《油畫》雜志社的藝評人和編輯們,總是覺得這真是絕妙的反差——

  安娜·伊蓮娜,她是雜志社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藝術總監,可她如果有的選的話,她總是偏愛最傳統的紙和筆。

  她會隨身帶一個手掌大小、擁有柔軟皮革封面的小本子,以及一支金尖的女士短鋼筆,輕輕低著頭,在本子上刷刷寫個不停。

  伊蓮娜女士的很多工作習慣和五十年前,一百年前,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乃至維多利亞那個時代的報業名流的工作方式別無二致。倘若把筆換成蘸水的,桌子上的電燈換成燭臺,那么…這種感覺甚至會讓人驚疑來到了伏爾泰的那個時代。

  她入職《油畫》依來,辦公室里常用的最現代化的東西就是一支電子琴。

  安娜總監喜歡安靜,任何下屬都不能在她沉心工作的時候打擾她。

  她仿佛是信奉某種奇特的儀式,認為只有筆尖和紙面物理摩擦的沙沙聲才是最能取悅繆斯女神的音樂的人。

  相反。

  薩拉總監的年紀比她的前任大了足足接近四倍,她老到了曾是布朗爵士這樣的老頭子的頂頭上司,老到了絕大多數員工都根本未經歷過曾經由她主導雜志社的年代。

  薩拉是真的從幾十年前報業的黃金年代走過來的人物。

  老太太卻很時髦,無紙化辦公,桌上擺放著宇宙探測器的太空觀測照片,辦公室被重新以極簡化的風格裝修了一遍,墻上懸掛著超薄的大電視,兜里帶著錄音筆。她對噪音無感,甚至會一邊看著電視上的狗血綜藝,一邊噴吐那些足以讓藝術家們心碎的毒液,整個過程古井無波的像是家庭主婦記錄周末的購物清單。

  她們的風格差異是如此之大,可給藝術家們造成的心理陰影又是如此的相似。

  親愛的戴克·安倫盡管最開始抱著看樂子的心思,要是他真的撞見了薩拉此刻的模樣,也許還是會抑制不住的心有戚戚。

  要來了!

  大的要來了!

  薩拉就是這幅不溫不火的模樣,把他拍在沙灘上淦碎的。這是一種小倉鼠遇見了七步毒蛇這樣的血脈壓制,PTSD程度好比可憐的崔小明同學見了伊蓮娜小姐的某種眼神,就想要發出尖銳的暴鳴,覺得是時候去布利諾斯艾利斯喂鴿子了。

  “顧為經的作品始終缺乏一種真正的讓我感到興奮的魔力。我所期待的是詩歌一樣,既足夠精煉,每一行,每一句,又彼此連貫,如同緊緊的鎖鏈牢牢的鎖住觀眾心神的作品。而非這種看似每個作品都在拼命的叫嚷些什么,實則缺乏清晰的主題的展覽。”

  薩拉繼續念道。

  “這是顧為經為本次藝術展覽所取的名字。我就不提這個仿佛吃早飯的時候讀了篇報紙,就迫不及待的想把自己的野心寫在餐巾紙上,拿來當作畫展似樣的名字了。我知道時代周刊不久前采訪過了班克斯,但是顧先生,抱歉,還遠遠沒有到讓你把麥當勞紙袋套在頭上,登上時代周刊的時候。”

  “畫展與其叫做‘時間’,不若叫做‘鐘表’,或者說‘停掉的鐘表’。時間應該是連貫而持續,它永遠生機勃發,充滿了最無情也最深刻的偉力。它同時包含著現代、過去、以及未來,時刻都在孕育著不同的可能性…而鐘表,則將時間切成了零散的碎片。尤其是停掉的鐘表,它只是時間被凝固住的殘片。”

  “只見樹而不見林。很多人喜歡用這句話來形容畫家的目光短淺。有些時候,人們也用這樣的話來形容藝術批評家對于那些偉大藝術家的解讀…比如用來形容畢加索。可抱歉,我還要用這句俗套的話來解讀顧先生的展覽。”

  “用幾個時間的碎片,想要去闡釋時間本身,這甚至不是只見樹而不見森林。只是只畫了一片森林里的零星的幾片葉子。然后在葉子外插了塊牌子,上面寫著‘瞧,這就是森林!’。”

  “也許有幾片葉子恰恰巧落到了一些人的心間,但…還是太小家子氣了。”

  老太太隨口點評道。

  “一天有24個小時,每個小時有60分鐘,每分鐘有60秒。想用停掉的鐘表拼湊出時間,正如想要靠鑷子一粒粒的夾取沙子來堆出沙漠。”

  “十張畫可不夠。我們年輕的藝術家得畫上一千張,一萬張,一千萬張才行。”

  羅伯特人都聽呆了。

  這…這就是傳說中的《油畫》雜志藝術總監的風采么?

  他總覺得有些藝評人就像是家具公司的設計師,既不見樹也不見林,而是看到什么樹都像是看到家具。

  結果。

  薩拉女士哪里是設計師呀,人家設計家具的功夫都省了,活脫脫就是行走的廢柴回收機。讓戴克·安倫魂牽夢繞的畫展,到了這老太太嘴里,嘰哩呱啦的攪上幾下,就全部都給嚼成木粉灰塵了。

  羅伯特是不知道。

  畫展算什么。

  他千里迢迢跑來追在屁股后面見的戴克·安倫,幾個月以前,就剛剛被薩拉嚼過一遍,整個人連個脆響都沒發出來。

  “這場畫展…它就一點可取之處都沒有么?”

  羅伯特忍不住問道。

  “哦,抱歉,抱歉。”

  他又捂住嘴,連連擺手。

  薩拉女士明顯正在工作,這個時候,根本沒有他說話的份兒。

  “也不盡然。”

  老太太瞅了羅伯特一眼,這老太太在不噎死人的時候,還是能讓別人喘口氣的。

  “嗯…我需要指出一個事實,這場畫展所展現出來的繪畫技法,讓我感到驚訝。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一點上,它確實完完全全超出了我的預料。尤其考慮到顧先生的年紀,這方面所展現出來才華倒是毋庸置疑。”

  這場畫展所涵蓋的元素之多,讓薩拉所能想起來的上一位她的職業生涯里所認識的藝術家,竟然還是畢加索。

  畢加索就是以多才多藝著稱的創作者。

  壁畫,油畫,水彩水粉,版畫,雕塑,陶藝…甚至是電焊,畢加索年輕時代,似乎在發瘋似的學習一切能夠在他心中的藝術創作里派的上用途的技能。

  顧為經不僅同樣的多才多藝,而且每一項,都到了相當深入的程度。

  “尤其是某些作品里,他所展現出來的技巧…已然是接近歷史級別了。”薩拉佩服的點點頭。

  “我是個很少夸獎別人的人。可這一點,我不想挑什么錯出來。”

  “可我依然要說——這有什么用呢?”

  老太太話風一轉,繼續說道。

  “這無法掩蓋作品本身意韻之上的缺失。”

  “就像抱著一支停掉的鐘表,在表面上不間斷的鑲金嵌銀,都不過是無用之功而已,只追求畫面技法上一點點精巧,忽視本源,依舊是只抓住了森林里的幾片葉子,本質上相當的無聊…”

  嗤嗤嗤。

  咯咯咯。

  鐺鐺鐺。

  羅伯特·肯特先生托著下巴,看著薩拉牌粉碎機,用錘子、鑿子鋸木機以及電鉆,將畫展里的一切嚼成給粉碎。

  “…那么。”

  “到了總結的時候了。這是一場非常非常糟糕的畫展么?”

  薩拉看向面前椅子上的羅伯特。

  羅伯特回以傻乎乎蠢乎乎的眼神。

  畫展?

  已經沒有畫展了,那都成一地粉末了。

  “來之前,我并沒有對這場展覽報太大的期待,我已經準備好了做出這樣的結論。”

  “但——并不是。”

  薩拉想了想。

  “這個畫展本身,逼迫我做出了這樣的回答。它對我說,嘿,薩拉,你就是個狗娘養的婊子。”

  在尼采筆下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查拉圖斯特拉以咒罵,以憤怒,逼迫一條毒蛇收回了咬在自己脖子之上的毒液。

  “你什么時候見到過一只毒蛇咬死一條龍呢?”

  查拉圖斯特拉問道。

  如果你們有個敵人,你們不要對他以德報怨,與其讓敵人感到羞恥,不如發怒!如果你們受到咒罵,我不喜歡你們反想去為對方祝福。

  寧可稍許以咒罵回敬。

——(普魯士)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我知道我所見到的不是一場偉大的展覽。它無法在一百年后兩百年后,甚至五百年后,還被人們記起并津津樂道,它無法變革整個藝術行業。當然不,可世界上能夠在一個世紀、兩個世紀乃至五個世紀以后,還被人們記起并津津樂道的畫展,本來就少之又少。能夠變革整個藝術行業的畫展,古往今來就寥寥幾個。”

  “以這樣的標準,去要求隨便一場展覽,本來就算不公正。”

  “這場展覽比我最初想象的要好。”

  “它又小家子氣,又無聊,可我看到了藝術家嘗試去觸及心靈的深處的嘗試。他比我所經歷的時代里,許許多多滿紙都在寫著藝術的才華,不可思議的靈感。實際上則充斥著‘投資回報率’、‘升值空間’、‘未來五年的漲幅會是股票市場的幾倍幾倍’的展覽優秀的多…”

  “我看到了屬于藝術的力量,在這場展覽里所發揮出的作用。”

  “就在幾個月以前,我在一次駐校藝術活動里見到過顧為經,那時,我問他,顧先生,你認識邁達斯么?”

  “一個人如何避免成為邁達斯,如何不去被曾經吞噬了一個又一個藝術家的詛咒所吞沒?”

  老太太捏著手里的錄音筆。

  “顧為經以畫展答我…認識你自己。”

  “這算是個好的答案么?”

  “不算。”

  薩拉說道,“防止迷路的辦法是不要迷路,防止自我迷失的辦法是找到我自己,這就像是一場小家子氣的機械回答,難免陷入循環論證的窠臼之中。”

  “但起碼。”

  “這算是一個答案吧。”

  “我可以給你打個A。”

  長久以來。

  關于《油畫》雜志的薩拉女士給顧為經第一場畫展的評價,引發了眾多的猜測。

  「一場A級畫展。」

  盡管顧為經的畫展只在《油畫》的專欄上占了很小的面積,內容文字更是少的可憐,據說,薩拉僅僅只寫了這一句評語。

  可是在當時的情景下,這個評語便足以在藝術行業,甚至在《油畫》雜志社的內部掀起軒然大波。

  直到當后來《來自藝術的力量》一書,第一次刊印出版,并被人們搶購一空的的時候。大家才在羅伯特的筆下,找到了另外一個解讀的可能性。

  這個“”,不是“”的“”。而是德語單詞“Ausreichend”的首字母A。

  薩拉似乎在此刻,玩了一個略顯神秘的一語雙關。

  U,Ungenugend,6分。

  譯為,差,不及格。

  M,Mangelhaft,5分。

  不良,還是不及格。

  A,Ausreichend,4分。

  勉強及格。

  這是一場6分制考試里的及格線。

  “顧為經,我要恭喜你,你的藝術展覽及格了。”

大熊貓文學    全能大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