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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四章 被挑剔的人

  “有專業的評委,也有非專業評委。比如一名有繪畫相關學科背景的學者,他面試本領域的申請人的時候,就是專業的評委,在面對攝影領域的時候,也許能算得上是半專業的評委。換到了音樂或者純文學的領域,它就是個業余的評委。在三種情況下,扮演不同的角色。”

  “現代藝術家很多人生之中橫跨了不同的領域,比如約翰·列儂。如果你看了藝術項目的詳情說明,就明白——和以前的藝術項目的差異在于,大師計劃所建立的初衷,便希望能夠提供一種多角度的復合視角。藝術大師并不只是為本學科領域的人表演的。”

  經紀人歪了一下頭,把額頭的短發掃到一邊。

  然后她笑著說道。

  “當然,這是一種冠冕堂皇式的說法。就我私人角度,我和威利說…面對各種各樣不同的人,本來就是職業生涯里的一環。一位銀行家未必懂音樂,但他可能愿意掏個2000萬美元出來,贊助林肯中心去翻修個新的場館,或者冠名一下家族藝術中心什么的。所以,事情就是這樣的——想要獲得些什么,大約你們就是要忍受一下別人的挑剔了。”

  經紀人用一種表現親熱,又不顯得超過社交界限的方式,拍拍顧為經的背。

  “顧先生。”

  她扭頭喊道,“能教教威利,如何面對《油畫》雜志的藝術總監么?畢竟,你有經驗,而且表現真的是棒極了。”

  顧為經笑笑。

  他不知道怎么應付薩拉,他聽出了對方也不是真在詢問他的秘訣,只是談話隨口奉承他一下。

  “這可不行。”

  于是。

  顧為經也禮貌地隨口回答道:“這是商業機密,我們可是競爭對手吶。除非…威利先生愿意指點我一下拉琴,哦,他剛剛拉的是西貝柳斯么?聽說——”

  “音樂不一樣。演奏小提琴,不是只需要討評委喜歡,就能獲獎的。”

  一直出神的看著窗外的威廉姆斯冷不丁的開口。

  他的聲音有點大。

  大廳里很多人都聽到了他的聲音,正在交談的經紀人和顧為經也一時全都停了下來。

  話題一下子就冷了下去。

  “我相信這一點。”

  顧為經扭頭看向威廉姆斯,他平靜的開口:“正如我相信美術也一樣,所以,我想,你在大廳里拉的那曲提琴曲,一定也不是為了討評委喜歡的。”

  女經紀人臉色有點尷尬,她開口想要對顧為經說些什么。

  威廉姆斯已經轉過身,大步回到音樂學院的同學們中里去了。經紀人朝著顧為經歉意的笑笑,也追了過去,拉住他的肩膀,低聲說些什么。

  “我說了多少遍了…我不喜歡這些,要聊你聊去,我有允許過他叫我威利么——”

  音樂學院的學生中,有爭執的聲音隱隱的傳過來。

  顧為經站在原地,等待著維克托從房間里出來。

  他人生中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學校里有很多很多和善的同學,也有像維克托這樣的自來熟。

  可有人喜歡他,就有人不喜歡他。

  他可不是天使。

  當存在零和博弈的競爭的時候,別人表現出了對他的敵意,也許算不上心胸寬廣的舉動,但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威廉姆斯只是不喜歡他。

  這沒什么不好。

  恰巧。

  接觸后,顧為經也不太喜歡對方。

  以前的顧為經,遇到這種事情,大多就是懶得搭理對方。

  清者自清。

  濁者自濁。

  現在么,威廉姆斯先生在那里陰陽怪氣自己,顧為經就當場給他硬生生噎回去。

  他以一種平靜的語氣,說了一句非常坦誠的話語,卻起到了極好的陰陽怪氣的嘲諷效果。

  這是顧為經從伊蓮娜小姐身上學到的新本領。

  十五分鐘后。

  維克托雙眼無神的從房間里晃悠了出來,他走進去的時候,像是斯巴達克斯,走出來的時候…像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斯巴達克斯。

  “有這么可怕么?”

  顧為經問道。

  “相當可怕。”

  維克托抽了抽鼻子,他的個子不算高,體型甚至有一點點的嬌小,眼角輕微的泛紅。竟然看上去有一點點梨花帶雨似的感覺。

  “《油畫》的藝術總監就在里面。”

  “那我能理解了。”

  顧為經點點頭。

  “不,兄弟,你不懂,如果期末考試忽然考了超綱內容的邪惡程度是5,柯岑斯先生的邪惡程度是10。”

  “那那個老太太…”

  “是100。”維克托捂住鼻子,“我寧愿在圣誕節里連續上二十節柯岑斯的課,也不愿意再來一遍了。柯岑斯在她面前,就像是溫順的小貓一樣。”

  顧為經回憶起了那天畫室里的尷尬場景。

  他同情的給維克托遞過了紙巾。

  “我覺得自己沒有辦法,畢業后去《油畫》雜志實習了。”

  維克托講述了他在面試里的遭遇,他遭受了評委們堪稱嚴苛的審判,履歷上的每一項都被翻來覆去的的拷打,甚至是鞭斥。

  這些評委們滿腹的牢騷,揪著最微小的細節不放手。

  他們審視了維克托的學校成績單,并看過了他的作品集,至于前者,他們懷疑維克托的精力會不會過于的分散了,這個問題便體現在后者之上。

  評委們認為維克托的作品集…缺乏明確的主題。

  缺乏關鍵性藝術思考。

  整個面試期間,薩拉僅僅只開口了一次,她讓對方給自己的水彩作品集去取個名字。

  維克托想了想,他回答道“水彩”。

  “什么意思,你把你的水彩作品集取名叫做水彩。”

  顧為經思考著這個回答。

  聽上去有點沒有新意。

  把水彩作品集取名叫做“水彩”,就像是把一個東西取名叫做東西一樣。

  維克托話語剛剛出口,他就后悔了,評委指責他的作品集內容過于寬泛,缺乏明確的主旨,而這…大約是世界上最為寬泛的幾個名字之一。

  維克托向顧為經解釋道,因為緊張,他當時腦袋一片空白。

  他其實有著一個非常復雜的考慮。

  他結結巴巴的向評委解釋說,他取這個名字,就好比《油畫》雜志之于油畫,在他的心目之中,前者是對后者精神的凝練與提純。整套作品叫做水彩,他希望整套作品集,傳達出一種關于水彩的朦朧的意象和氛圍。

  對于他這個另辟蹊徑的回答,薩拉做出了何種的評價,看看他那蒼白的臉色就知道。

  “薩拉最后說。”

  “她認為我對藝術有誤解,對于《油畫》雜志也有誤解。”

  維克托呻吟道。

  “我看見她在我的簡歷上寫了一個‘U’。”

  U是德語單詞Ungenugend的縮寫,即未達到標準。

  德國各州的課堂通常是1到6分,和通常觀點相反,分越低越好。

  1分是S。

  SehrGut,極好,極優秀,遠超要求。

  U則是6分,意為不及格。

  “搞不好,她喜歡給每個人都打低分呢?”顧為經安慰道,“再說,她也就是其中一位評委罷了。給每個人都打低分,和給每個人都打滿分,結果是一樣的,打分只是輔助的,最重要的是看評委們的整體印象。”

  分成兩個面試廳。

  星期六是單人面試,打一個大致的印象分,星期天則是評委們的集體討論會。

  因為兩個面試廳里打分的評委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得分未必就具有決定性的意義。

  比如有五個贊助名額,A、B各選出昨日得分最高的前五人,淘汰掉剩下的。

  然后得分就沒有意義了。

  大家會在一起把這十個人的履歷放在一起,再次討論出五個名額出來。

  得分只是給評委們自己進行一下初步的參考。

  “還有比不及格更糟糕的印象么?”維克托面色憂傷的反問道。

  每個人面試的時間有長有短。

  最短的從進門到離開,前后不到十分鐘,最長的則是威廉姆斯,他在面試廳里呆了接近一個小時的時間。

  整場面試似乎都變成了一場私人演奏會,時不時就有琴音從房間里傳出來。

  不過。

  不知算不算是很好的消息。

  威廉姆斯似乎也沒有能得到薩拉的認可,顧為經還以為,做為非業余的評委,薩拉就會在那邊保持沉默,或者鼓掌說上兩句拉的好,拉的妙,拉的頂呱呱。

  顯然。

  等到了顧為經坐在面試廳里,面對薩拉的質詢的時候,他才知道,這位老太太的理解和顧為經想的截然不同。

  十一號進門以后。

  下一個就該論到顧為經這個“12”號了,他們一起盯著左右兩扇門。

  維克托覺得有點不妙。

  11號進去的是左邊的那扇門,而薩拉所在的則是右邊的那個面試廳。維克托建議,顧為經現在去外面逛去,要是等到右邊那個面試廳先完事,叫下一位。他就跟工作人員說,顧為經有點不舒服,上廁所去了。

  別人先請。

  顧為經說不用。

  大約是運氣,11號只在里面呆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出來了。維克托小小吐了口氣,對顧為經說恭喜。

  顧為經站起身向著面試廳走了過去,他不算畏懼薩拉,亦沒有興趣非要自找苦吃。

  見不到面,更好。

  他平靜的走進去,關上了房門。

  然后一兩分鐘以后,右邊的房門開了,走出來的卻不是剛剛去面試的那位同學。維克托面色驚恐眼睜睜的看著,一位頭發潔白的恐怖老奶奶從房門里轉了出來,平靜打開了旁邊的房間門,也走了進去。

  Bro,為什么你還能帶自動引怪的呢?——

  “下午好,顧先生,又見面了。”

  薩拉走進房間。

  剛剛讓顧為經稍等一下,拿手機打了個電話的評委立刻站起身,想要把自己的座椅讓給對方。

  薩拉擺擺手。

  “謝謝,不必了。”

  “年輕人,建議幫我個忙么?把角落里的那把椅子幫我挪過來?”

  顧為經邁步走過去,把一把宜家的靠背椅拖了過來,擺到了長桌旁邊。

  “謝謝。”

  薩拉點點頭,老奶奶坐下:“希望在這個場合見到我,沒有讓你覺得太過驚訝。如果你認真看了你的錄取通知書便知道,《油畫》雜志下屬的繆斯計劃基金會,便是今年的藝術大師計劃的最重要贊助者之一。”

  “我還以為雜志社只給成名的藝術家提供創作資金?”

  “不,布朗爵士為了表面態度,過去兩年里,繆斯計劃給類似的學生項目,提供了數以百萬元的贊助。”

  老奶奶笑笑。

  “這是一筆大錢。”

  “我希望這筆大錢,沒有使得我的朋友維克托被人特意的打了低分。”顧為經盯著老奶奶的臉,認真的說道。

  在場的面試評委們面面相覷。

  他們簡直驚呆了。

  不少人知道顧為經,威廉姆斯和顧為經,是這個藝術項目里最有名氣的兩位學生。

  他們大多看過《油畫》雜志和顧為經之間的那場專訪,還以為,薩拉特地跑過來,是想要照顧一下顧為經呢。

  可兩人見面這種充滿火藥味道的對話是怎么回事?

  其他評委聽不太懂發生了什么。

  “那個想要去《油畫》雜志實習的學生么?”薩拉不置可否的搖搖頭,“顧先生,以你的身份,你想讓他去《油畫》雜志實習,明明有的是更好的方式,不是么?比如…打個電話。”

  “我是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個人空間。我從來不在雜志社相關的經營上提任何意見。而且,維克托自己有非常明確的個人安排,他有自己的奮斗目標。他來從沒有求我,要我去為他做什么。”

  “而且,這是兩碼事。”

  “打不打電話,和維克托有沒有因為是我的朋友,就遭受了不公平的對待,這是兩件互相彼此不影響的事情。”

  “那如果是呢?”

  薩拉問道。

  “我會非常的生氣。”顧為經說道。

  老奶奶笑了笑。

  “我不認為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不,不可笑。但我是一個藝術評論家,我有不喜歡你的作品或者他的作品的權力,我有不喜歡你,或者不喜歡她的權力。就像你有覺得生氣的權力一樣。”

  “我笑,只是我覺得這個語氣很熟悉。那天…伊蓮娜小姐也想去對我說同樣的話。倘若是因為我,讓誰的作品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

  “她會非常的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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