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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四章 顧為經的演奏會

  “吱,吱,吱——吱——”

  一對在林子里野餐,卿卿我我的大學生情侶看向了這邊,男孩側著耳朵聽了聽,站起身來走了過來。

  “兄弟,這琴不錯唉。”

  他朝顧為點頭打了聲招呼。

  顧為經回以營業微笑,一邊拉琴,一邊說道。

  “抱歉,我德語不太好。”

  這是他跑來拉琴以后,第一個被他的琴音吸引來的“客戶”,這耳朵,有鑒賞能力!

  “你是要籌錢么?是想開派對,修車,還是…”

  男孩換成了英語。

  他看向顧為經放在身前的那個空的裝零錢的塑料紙杯,以及伊蓮娜小姐親手用馬克筆寫的“Thanks&Danke!”很多街心公園里,也能看到相似的場景。

  對方從兜里摸出一兩枚硬幣,拿在手里,然后放進去前又猶豫了一下。

  “但音已經調的挺準的了。”

  男孩忍不住困惑的問道:“你為什么一直只調音,不去拉曲子呢?”

  顧為經立刻就不笑了。

  這人什么音樂品味能力啊!他不一直拉著的么。《小星星》不懂?人家莫扎特的名曲好吧。

  “一閃,一閃,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扭吱扭吱扭扭。”

  認真聽,豎起耳朵,臉旁邊的那個不是用來出氣的。

  這拉的多好唉,他已經很努力了好吧。

  顧為經看著對面年輕男孩手拿硬幣,一臉發自內心的清澈的不解,他由衷感受到了來自真誠的暴擊殺傷力。

  要是對方不是真心提問,而是跑來陰陽怪氣他的。

  那顧為經反而心里會更好受一點。

  他板著臉,不愿意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提琴不像吉它有可以控制琴弦震動,讓手指定位的“品”,只要手指的指尖稍微偏移一點點,發出的聲音就立刻會變得非常不同。

  鋼琴結構很復雜,音域寬廣。

  只要按哪個鍵就發哪個音,音符和鍵盤上的黑白琴鍵一一對應。

  聲音不對是調音師沒調準。

  提琴結構相對簡單。

  但音色音調…所有的一切,Do、Re、Mi、Fa、So、La、Si都全部由琴師的手指控制。

  沒有基礎成年人學習弦樂相對困難,也是源自于此。

  顧為經扭過頭和對方對視的幾秒鐘,他就連續拉錯了好幾個音符,他扭回了頭,緊緊的盯著弦板上加布里埃為他在第一把位上貼上的標記點,用力的和肩膀上的提琴戰斗。

  對面的男孩等待了十來秒鐘,遲遲沒等到回應,也沒等到顧為經“開始”拉琴。

  忽然之間。

  他意識到了什么,瞳孔收縮,面露“駭然”的神色,他認真的聽著耳朵里不可名狀的東西幾秒鐘以后,整個人搖搖欲墜。

  克蘇魯式恐怖的精髓就在于——

  當你不理解這個世界發生了什么的時候,可以生活的很開心,很悠閑,一切都很正常。

  當你終于意識到這個世界的真相…一切都崩塌了。

  這個對音樂充滿純真熱情的男孩子,對上了腦電波,聽出了耳邊的琴聲不可言喻,無法直視的真相的瞬間,也受到精神上的魔法攻擊。

  他把手里的零錢往杯子里一拋。

  轉身跑到林子旁邊,把依舊迷茫著的女朋友一拉,把身下的野餐墊一收,直接原地扛著家當跑路了。

  “別問,別聽,別想。快潤呀,親愛的。林子里藏著非常可怕的生物…那是一只揮舞著音樂觸手的克蘇魯啊!”

  顧為經在林蔭里拉著琴。

  他注意到了今天這片林子里經過的行人格外的少,原本不遠處還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和草坪上休息的游客,在他開始拉琴十分鐘以后,全都不見了蹤影。

  他告訴自己要堅強。

  這就好比是“麻瓜驅逐咒”,他可是大管弦樂團第一小提琴師加布里埃的學生(盡管加布里埃用非常禮貌乃至介乎于懇請口吻,請求他千萬不要在外面這么說。)

  聰明人才懂得聆聽他的音樂。

  麻瓜和啞炮通通沒這個緣分。

  顧為經也不是非要這么富有自我寬慰精神的,他實在沒有辦法。

  伊蓮娜小姐始終認為,藝術行業里,壓力帶來蛻變,困境催生偉大。她就只給了顧為經兩個選擇——

  要不然在學校里的活動區拉琴。

  要不然去臨近的漢堡城市公園里拉。

  顧為經一度盯上牧場后面的動物們,他建議說“聽人家科學家說,給奶牛拉小提琴什么的,有助于產奶。”

  安娜讓他閉嘴,然后把這塊自己手寫的廣告牌塞在了他的懷里。

  原本這塊牌上面還有一句——“請問,您愿意去為了優美的音樂而做些什么么?”

  顧為經研究了片刻。

  他認為伊蓮娜小姐在陰陽他,堅持下,最終這塊牌子上就只剩下了德英雙語的“謝謝”。

  牧場里的牛寶寶們沒有那個福分,接受顧大師的琴音伺候。

  大約因為上的是美術學院,而非綜合性質的藝術大學的關系,即使這里是歐洲頂尖的藝術學府,事實證明了,學校里擁有頂尖音樂鑒賞魔力的同學還是少數中的少數。

  最后。

  顧為經大師人生首場的提琴獨奏會的聽眾,只剩下了實在沒法子逃跑的花花草草們。

  沒人也有沒人好處。

  初時的緊張褪去,顧為經心情逐漸變得非常的安寧,也非常的放松。

  拉的好,拉的壞是一碼事。

  顧為經沉浸在了耳邊的音樂之中,感受到了音樂所帶來的滿足感。

  “一閃,一閃,亮晶晶。Do、Do、So、So、La、La、So…”

  當他完全沉浸在某項具有挑戰性質的任務中的時候,顧為經就會覺得滿足和快樂,覺得時間的概念都仿佛消磨,自己完完全全的融入了手頭的工作之中。

  宛如潛水。

  宛如飛翔。

  這樣的滿足和快樂并不因為任務表現的結果的好壞,而出現太大的差異。

  理論上藝術的很多方面都是共通的。

  顧為經在人生中第一次激活門采爾的繪畫基礎技法心得的時候,他感受到了這樣的樂趣,那時,他得到了一幅細膩而杰出的畫。

  他此刻在學校的林子里,一個人拉一支莫扎特改編的童謠,從結果來看,他的琴聲大約是粗糙的,哪怕是最簡單的曲子,在去除了所有的高難度變奏之后,他依舊拉的粗糙不堪。

  可顧為經依然得到了快樂。

  那么。

  藝術最本質的意義,到底是追求這樣的滿足與快樂呢,還是獲得一個外人眼里足夠好的作品呢?

  這看上去是個很淺顯的問題。

  但是——

  顧為經一直思索著柯岑斯教授的那個疑問。

  也許,這個問題也可以拆分成,有些藝術作品的本質是表達自我的作品,還是讓外人覺得滿意的作品?

  你是應該為了讓獎項的評委滿足作畫,還是為了讓自己滿足作畫。

  道德上似乎后者要更加相對正確一些。

  一幅作品里如果沒有藝術家自身心血和精神的凝聚,那難以避免在很多情況下變得空洞,這是很多人宣稱,AI作品無法代替人類作品的原因。

  顧為經和樹懶先生說,童話故事里,狗子的作品具有了動物王國里其他所有動物喜愛的因素,唯獨沒有自己。

  這是問題。

  但是。

  藝術又只是“自我”的么?

  一味的追求后者,又很可能會落入自我陶醉、畫地為牢的幻想之中。

  來自他人的肯定與認可乃至追捧,似乎也絕對不是一無是處的東西。

  梵·高。

  一個特立獨行的瘋子。

  他對過去藝術王國里的一切,都表現得那么的輕蔑,他挑戰權威,他對舒適和安定的生活不屑一顧。可即使如梵高那樣不在乎任何旁人的理解,沒有畫廊的關注,沒有策展人的橄欖枝都沒有關系。

  但他不還是因為和高更發生了意見分歧,無法得到對方的認可,而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么?

  那么。

  繪畫到底是什么呢。

  顧為經打開了系統面板,面板上有五個主項,油畫,素描,中國畫,水彩和版畫。

  這是系統給出的答案么?

  “不。”

  這是錯的。

  顧為經以前不會思考這些東西,但他現在漸漸有了疑問。系統所給出的五項,它可能僅僅只是世界上從事的人數相對最多,受關注度和商業化程度做的最好的五項。

  他是被最多的人所熟知的五項。

  但它絕對不是藝術的全部,絕對絕對不應該是。

  藝術是百花齊放的,凝結著人們智慧的結晶和對于美的表達。

  顧為經想起了曹軒來到藝術項目的時候,第一天,所說的那些話,講述著關于畫工的故事。

  敦煌的畫工在畫壁畫的時候,一定不會想著什么繪畫有幾個畫法門類,那些更受人關注,那些更值錢。

  蒲甘的不會,柬埔寨吳哥窟的不會,在埃及的金字塔上畫關于法老和太陽神和偉大的貓貓大神的也不會。

  世界上的藝術技法那么多。

  越南也有受到本土風格影響的很好絹畫,棄用線條,大量的使用色塊的渲染。緬甸的傳統藝術也歷史非常的悠久,融合了本地風格和外來元素,交融薈萃。認真的去研究下去,那些琳瑯滿目的藝術種類,可能每一種,都不比能價值一億美元一幅的油畫來的差。

  畢加索價值一億美元一幅的作品,不就大量的吸收了非洲的繪畫元素么?

  哪怕就只是傳統的油畫。

  歐洲的油畫名家那么多,經濟不發達的地方油畫名家就少,他可能根本就沒聽說給對方的名字。

  顧為經曾經以為,這是技法的問題。

  經濟發達地區的市場競爭更激烈,所以,擁有好的技法的畫家就更多。

  反之亦然。

  可…事實又真的是這樣的么?真的擁有好的繪畫技法的人,會與這些事情強烈的掛鉤么?線條,筆觸,這些事情,又能代表繪畫的全部么?

  顧為經曾經這么被人所告訴,他以前那么相信這一點,真的來到德國一年以后,漸漸地虛假的浪漫幻象開始褪去。

  一幅作品能賣一億美元。

  本質上是因為你畫的特別好,是因為你的技法特別出眾,還是因為…你特別受人,受到資本市場的“喜歡”。

  顧為經一邊拉著深受奧地利公主喜愛的神童莫扎特的成名曲,一邊思索著這些問題。

  難怪。

  有些問題。

  柯岑斯先生當了這么多年的教授,他還是覺得那么的困惑。

  白蠟樹邊一只夏季開放的不知名的小黃花,被人不小心踩了一腳。

  謝到一半的花葉彎折到泥土里,草葉摩擦,似乎發出了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

  我的老天唉。

  終于解脫了。

  顧為經靠在樹上,把塑料的肩托從中提琴的背板上取了下來。有人認為使用塑料肩托會影響提琴的震動發聲,有人認為這是偽科學,就跟聽古典音樂必須要用水電差不多,算是提琴行業經久不衰的辯論問題了。

  加布里埃自己不用肩托。

  他認為,以顧為經的演奏水平,考慮這個也實在太扯淡了,讓他盡可能的怎么舒服怎么來。

  顧為經把琴身固定好,擰動琴弓的一角,把緊繃的弓弦松開,一樣一樣的東西一次收好。

  最后把伊蓮娜小姐給他寫的廣告板也折迭好收進書包里。

  顧為經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也差不多到了該去曹老爺子那里的時間了。

  他拿出手機,先發了一條社交消息給安娜,提醒她自己今天下午有課,下完課后要再去一趟修理場取車。

  顧為經接到電話。

  他的小Polo拉缸問題修理好了,在有幸聆聽他的音樂獨奏會的花花草草之后,南極的企鵝和北極的北極熊又可以排著隊來感謝他了。

  所以到牧場農莊要稍微晚一點。

  顧為經拿起一旁紅色的塑料啤酒杯。

  里面裝著一枚一歐元的以及一枚50歐分的硬幣,唉,好人呀,錢都掏了,為什么不多聽一會兒呢?

  法棍這不就有了嘛。

  顧為經算了算,距離畫展開始還有大約30周,也就是兩百來天。

  一日一錢,千日千錢。

  一日一元五角。

  兩百天就是三百多歐元,也不知道阿布扎比那里消費高不高,看上去豪華大餐這不是也有了么?

大熊貓文學    全能大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