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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四章 向畫展進發

  漢堡美術學院有部分教授會選擇使用英語進行授課,校內國際合作的課程與聯合培養項目,通用語言也全部都是英語,純粹上課而言顧為經適應起來并不覺得多么困難。

  然而。

  校內的絕大多數正常課程,還是全部只會使用德語。

  語言是了解一門文化的密碼與鑰匙,顧為經對德語的好奇萌發于他對歌德的好奇。伊蓮娜小姐說,歌德的語言是多變的詩歌,從暴風雨般的激烈直白,到充滿了寧靜意象的理性與平衡。

  唯一有個小小的缺點,郎費羅(十九世紀重要的英國譯者)把它譯成了英語。

  顧為經又聽老楊告訴他,德語是一門非常非常簡單的語言,歐洲這些語種本質之上都差不哩吶,除了有些名詞的格性變化和復合詞需要記一記以外,沒什么值得注意的。他在國內時上了三個月語言課,來德國后半年,在餐廳點蒜香烤腸的功夫,就把語言關給過了。

  顧為經想著聽上去是不難。

  來都來了。

  年輕人過去一年里,申請到了學校的語言班,希望能順便把德語考試過了,選其他課程也更加方便一些。顧為經挺想報一報學校里的版畫課程的,那是漢堡美院的特色課之一。而他空有刻法的技藝,缺乏對于現代版畫課程的系統了解。

  然而。

  開版畫課的教授雖然會說英語,但他明顯沒有像曹軒那樣,有私下里一對一給他講課的興趣,他的課程只接收德福考試達到的TDN4,或者CEFR德語標準能力劃分達到C1等級以上的留學生。

  顧為經他都來漢堡了,生活里那么多的德語環境。

  不說像老楊那樣啃著烤腸無縫左右開弓和酒吧里的金發妹子聊天,掌握基本的學術語言應該能力不算困難。

  事實再次證明。

  樂觀精神是好的,完全盲目的經驗主義則很不可取,就和小馬過河一個道理。

  楊老師拿著肘子和烤腸,哼著小調,開著保時捷,呼呼呼的就開了過去,在四濺的水花中風騷著唱著歌。

  顧為經開著他的小Polo過來,輕輕踩了腳油門。

  酷喳一下。

  車輪就陷在德語的泥潭之中,動不了。

  都一年了,他的語言水平依舊停留在點個咖啡,還需要想上個半天的水準。私下會面的時候,除了工作話題之外,顧為經和安娜之間的日常閑談溝通,往往就是在互相磕磕絆絆的漢德緬等等語言單詞大雜燴之中度過。

  無論詩歌還是書法,相差不多,全都是極為精煉,極為講究精神性且相對抽象的藝術形式。

  也未必說不了解語言,就絕對全然無法感受到它們所蘊含著的“美”,但是,想著捕捉到藝術家在書寫創作期間那些最微妙的情緒和韻腳,想要戳破那層輕紗,終究還是要費上一番功夫。

  “時間緊迫,我認為生活化的使用是我們彼此最高效的學習方式,你要是不滿意,覺得要求過高了,可以,你可以放棄。”

  安娜皺著眉頭說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

  顧為經搖搖頭。

  “但是。”

  他聳聳肩膀,慢慢地回答:“時間緊迫,就像你所說,我們現在最缺乏的就是時間。”

  伊蓮娜小姐不說話了。

  顧為經也沒說話。

  塞尚沉默的活了56年,才最終在個人畫展上一炮打響。

  安娜在公眾媒體視野里消失的一年,受到的關注和各種猜測極多。

  該來的總會來,她認為在顧為經的畫展真正開幕以前便提前承受巨大的媒體壓力和揣測并無必要。

  除了圈子內的幾個人,沒有人知道她在離開《油畫》雜志社后,便成為了顧為經的新任經紀人。也是同樣的道理,除了圈內的幾位好友以外,也只有極少的人知道去年之后,曹軒多了一位弟子。

  她在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她所策劃的第一場個人畫展的到來。

  大幕將在那一日揭開。

  曹軒會和顧為經私人授課,伊蓮娜小姐則買下了漢堡郊外的這間農場,改造成他們的工作室,在學校里的課程結束以后,他們就是在這里討論策劃著展覽相關的事宜。

  安娜和顧為經在學校里幾乎沒有任何交集。

  往日里,他們會在正式開始討論畫展相關的事務以前,多少會聊一聊天,談一談校園里所發生的事情。

  他們會天馬行空的聊聊藝術界的趣事。

  安娜會給顧為經念上一兩首歌德的詩歌,顧為經則會談一些上課時受到的啟發,或者念上幾闕晏殊或者溫庭筠的《更漏子》,仿佛時空錯亂,不同年代的幽靈在互相對話。

  最近幾個月來。

  他們這樣的交談變得越來越少,直到今日,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化,然而他們都沒有繼續談論這些事務的興趣。

  那些話題隨著時間的推移,變為了枯萎的鮮花。

  一朵鮮花之所美麗,就在于它終將來到的枯萎,這句話換成另外一種方式理解——

  一朵曾經美麗的鮮花。

  它真的時間催得枯敗掉了,就再無任何美麗之處。

  “今天你彈鋼琴的時間…比以往要更早。”

  顧為經說道。

  “今天你到這里的時間,比以往要晚。”她冷冰冰的說道。

  安娜的語氣堅硬的像是一塊石子,剛剛拋出的話題撞擊在上面,又一次的破碎掉了。

  半分鐘的僵持過后。

  這次是伊蓮娜小姐開口:“說正事吧…這一個月以來,有幾位畫展的聯合贊助商對展覽的前景表示擔憂,我們之前曾達成協議的兩家公司…”

  女人用盡可能漫不在意的語氣說道,顧為經還是聽到了安娜語氣里隱含的不快。

  這樣的不快也許是對于贊助商的。

  有也許。

  更多的是對于他的,伊蓮娜小姐很討厭經歷失望的感受,更討厭被贊助公司“不看好”的感覺。

  當經紀人、策展人,和當《油畫》雜志的藝術評論家,所面臨的是截然不同的場面。

  當她發現別人在電話里對她表現出了失望與不看好,而這一次,安娜再也無法表現出強硬的回擊,甚至要硬著頭皮說“對不起”的時候。

  伊蓮娜小姐的不快便到達了極致。

  顧為經對自己也變得不快了起來,年輕人低頭,小口喝著瓷杯子里空空如也的咖啡。

  “還有保險公司那里也有一些事情需要處理,他們不同意給馬仕畫廊退換部分費用…”

  “有多少?”

  “一兩萬歐元的樣子。還有一筆裝備運輸的貨運費,我們一開始定了空運的貨廂,展覽裝置以及一些預計藝術品清關手續的開銷,大概八萬四千歐。錢不算多,但是有點麻煩。主要是馬仕畫廊在表達不滿,呵。”

  女人不屑地冷笑了一下。

  “什么時候,馬仕畫廊到了連一兩萬歐元的保險預付金都要付不起的地步了?這些事情不用管,是戴克·安倫的團隊在搞鬼。他把自己的展覽的辦不好的原因歸咎到了我們占了畫廊的資源上了…”

  他們彼此交談了大約十五分鐘。

  顧為經一直在盯著安娜看。

  伊蓮娜小姐的神情在談話間,有多次在不經意的展現出一兩絲的不耐煩的神色。

  “是因為保險公司方面的事情么?”

  顧為經揣度著。

  安娜把她的情緒掩飾的很好,可年輕人還是看出來了。

  放在一年之前,顧為經會把這當成是自己的錯覺,而現在,在他眼前,伊蓮娜小姐此刻的不快就像她此前的不耐煩一樣的明顯。

  “安娜。”

  顧為經叫了安娜的名字。

  “你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和我去說么?”他坦白的問道。

  安娜正在講述預展邀請函相關事情,聽到顧為經的問題,她停頓住了。

  顧為經等待著。

  女人輕輕的嘆了口氣。

  顧為經很少聽到安娜露出這么無奈的口吻。

  “昨天晚上,我和馬仕三世通了電話。”女人說道,她瞥了顧為經一眼,“我們大概談了三個小時…在談論…”

  安娜思考了片刻。

  哪怕是以她的修辭能力,女人也很難把這件事情用一種看似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出來。

  “嗯哼。”

  顧為經示意他在聽。

  “有什么大事么?”

  “我在和馬仕三世討論,將畫展再一次延期的可能。”

  安娜說道。

  顧為經的語氣波瀾不驚。

  “再次延期多久?”

  “半年,或者反正是要延期,我提議干脆是一年。”安娜說道。

  “所以,今天贊助商和保險公司跑過來打電話,是有原因的對么?”顧為經想了想,他問道。

  “大概吧。”

  女人審視著顧為經:“聽到這樣的消息,你最關心的竟然是保險公司的賠付款么?”

  顧為經搖搖頭。

  “不,不是——可,否則呢?除了保險公司的賠付款,我還能去關心什么?”

  顧為經反問道。

  “也許我是應該關心其他的事情…比如——”

  “我的經紀人向畫廊的老板提議,延期我的畫展,然而——這么重要的消息,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顧為經平靜的反問。

  伊蓮娜小姐被噎住了。

  這家伙、這家伙、這家伙在那里頂嘴的能力簡直與日俱增。

  她有點生氣。

  她覺得這家伙簡直就是不知好歹!

  “那只是一個建議而已,我是不想去給你造成太多的壓力。”

  安娜說道:“身為經紀人,也是這場展覽的策展人,我有義務對整個展覽的方方面面的細節和節奏有個整體之上的把握。”

  “所以——你的把握就是,展覽還沒有開呢?距離展覽開幕還有36周,現在是35周,伊蓮娜小姐您便覺得這個畫展開不了了?”

  顧為經提醒自己要“靜”。

  所以。

  他的聲音努力聽上去不溫不火的。

  伊蓮娜小姐就討厭顧為經這幅不溫不火的模樣,仿佛她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仿佛…她是…她是做了什么錯事似的!

  簡直豈有此理。

  她這輩子就沒對什么事情,操過這么大的心!

  “你能做到么?七幅畫…我真正非常滿意的,最多兩三幅,也許一兩幅,也許只有一幅。但不管有幾幅,反正沒有一幅能再次達到曾經那張《人間喧囂》的地步的。”

  伊蓮娜小姐從來都不慣著別人的脾氣。

  她要開始銳評了。

  “顧先生。”

  “這不是我的問題,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希望畫展延期舉辦的人,要是一切順利,那么我們兩個現在就應該呆在阿布扎比了,而不是一個一個給贊助商道歉。”

  “羞恥。Doyouunderstand(你懂么。)”

  安娜用漢語說道。

  “我這個單詞應該沒有用錯吧,我這一輩子都從來沒有覺得那么地尷尬和難堪過。我恨不得明天就去宣布畫展開幕。”

  “可是你能做到么?”伊蓮娜當場就給顧為經噎了回去。

  “對不起。”

  顧為經說道:“我可以親自打電話給贊助商道歉,就像你說的,這不是你的問題。”

  “這不是重點。”安娜說道。

  “是的,這不是重點。”顧為經說道,“重點是,我們無法宣布明天就舉辦畫展,然而要是足夠抓緊時間的話。”

  男人指向展覽板上的那個日期。

  “我覺得我們是能趕在這一天一前,完成手頭上的所有事情的。只差了兩到三幅畫而已,而過去一年之中,我們討論之后廢棄掉在畫稿,也許有20張,甚至是30張。”

  “抱歉,你是在說撿垃圾么?”

  安娜詢問道,“在藝術領域,我做批評家的時候,從來都沒有把作品扔到垃圾桶里,然后再撿回來的習慣。也許你有?”

  顧為經不說話了。

  他把手里的紙杯放到一邊。

  他也有點生氣了。

  延期也不行,不延期也不行,你想怎么辦?顧為經覺得安娜簡直一點同理心都沒有。

  “伊蓮娜小姐,我跟你說,我是能理解那些保險公司,運輸公司和贊助商的心情了,不管他們是不是想貪心得要點賠償的錢。他們也為整場展覽付出了努力,說延期就延期了。我也是能理解馬仕三世的心情的,甭管錢多還是少,賠的都是他的錢。”

  “我甚至能理解戴克·安倫的心情。”

  “換成我,我也要跳,更不用說,我們一次次的延期,也確實空占了畫廊的資源。”

大熊貓文學    全能大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