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里的燭火如豆。
清幽寡淡。
如一陣飄蕩在空氣中的磷火,美的讓人坐立難安。
安娜是下午時分,返回的新加坡。
飛機在樟宜國際機場滑跑著路的時候,她動了來圣安德烈教堂的念頭。
伊蓮娜小姐本來沒有什么特別的目的地。
她只是想在城市里轉轉,順便想想之后幾天的采訪,以及自己應該怎么去面對那個他。
安娜想要道個歉,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她一生之中給人道歉的次數屈指可數。
再說。
她的態度確實不太好,可“伊蓮娜家族應該去下地獄”…這話說的實在太傷人了。
豪哥諷刺她說她所謂對藝術的虔誠,能讓她揮揮手就捐出五十億美元,卻無法讓她去選擇不做伊蓮娜小姐。
這話講的真是一針見血。
安娜知道自己的性格就是有點擰巴。
從小她就是在耳畔聽著什么家族榮耀,光輝歷史長大的。
她對父母最深的印象,就是在莊園里,父親把她抱在膝蓋上,拿著一本保羅·路易·萊熱的《奧匈帝國史》精裝書,一頁一頁的翻過去,講三十年戰爭,講反法聯盟,講三皇會戰,講她的祖先是怎么在奧斯特里茨的戰場上向著法國人發起沖鋒,戰死在那里,以掩護費朗茨二世撤退的。
牛皮縫制的精裝書里,寫滿了關于伊蓮娜家族的故事。
她爸爸拉著她的手,她說安娜以后一定會成為偉大的外交家,她能讓家族時隔上百年后,再次返回歐洲政治舞臺的中心,重振家聲。
她姨媽好些。
她從不要求安娜去做什么外交官,只是在臨死前,為她指定了成年前的監護人,然后告訴她——
她現在已經是傳承了六個世紀的古老家族唯一繼承人和唯一所有者了。
她是整個中歐最富有的女繼承人之一。
但這不重要。
伊蓮娜家族重要的不是財富、莊園,土地,信托基金、或者大筆的礦產公司股票。
“重要的是你。”
她,安娜·伊蓮娜,她就是整個伊蓮娜家族的所有。這些話環繞在她身邊,也影響著她。
“我就是整個伊蓮娜家族的所有,如果我不再是伊蓮娜小姐,那么伊蓮娜家族還有什么呢?難道祖先把傳承了半個千年的家族交到了她的手里,到了她這里,卻又全部都化為烏有了么?”
安娜以評論家的刻薄精神解剖自己,覺得她真的是天生的伊蓮娜小姐,充滿著矯作和偽善的惡行。
表面宣講什么,內在卻完全行相反的事情——
奧匈帝國的老派貴族伊蓮娜家族最為光榮的傳統之一。
她的祖先在宮廷沙龍上言之鑿鑿的宣稱伊蓮娜家族是全歐洲藝術家的保護人,他熱愛繪畫,也熱愛畫家。
“藝術比榮耀更難腐朽”,連家訓都是這個,還能怎么再熱愛藝術?
結果。
等自家女兒真的跑去巴黎當個畫家了,暴跳如雷,覺得從事這種給別人畫畫的職業,把祖宗的臉全部都丟干凈了,讓人把女兒抓回來折磨到死。
安娜的曾曾祖父,老伯爵先生宣稱要設立一本整個歐羅巴最權威,最公正的繪畫類藝術評論類雜志,邀請全歐洲最著名的藝術大師擔任評委,保持中立客觀,不以任何個人的主觀喜好而改變雜志社的立場。
結果。
雜志的名字就叫《油畫》,老伯爵認為繪畫分類里,除了油畫,其他的,根本就不是藝術。什么黑人搞的藝術,或許在他心中,只是猴子般未開化的涂鴉。
老伯爵做的事情,真的比布朗爵士做的事情,要好到哪里去么?
她的太爺爺一邊大罵小胡子,一邊又對自己身邊,自己賬戶里如江河滾滾源源涌來的金錢所伴隨的苦難漠不關心,覺得那全然是政府的問題,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實在是太過黑色幽默了。
她的祖先從來不真的熱愛藝術,他們只是熱愛熱愛藝術的感覺。
到了自己這里呢?
安娜自詡是公正的評論家,卻在完全不真正了解一個年輕人的時候,由著自己的性子對他妄下判斷,充斥著主觀偏見。
她的能言善辯無人能及,她像擊劍高手一樣贏下了每一個敵人,在學校的辯論場上威風八面。
在評論文章里手撕那些藝術家,在視頻節目里手撕范多恩,在歐洲美術年會和莊園的宴會里手撕布朗爵士。
她總是在贏。
一直都是在贏。
她也像往常一樣,凌厲著回擊著那位造假藝術品的教父,邏輯清晰的說明他在偷換概念,指出他的虛偽與懦弱。她一直都在辯,卻在豪哥最后一個問題前,啞口無言。
因為人家說的是無可辯駁的真相。
她喜歡卡拉,她以卡拉奶奶的崇拜者自居,覺得卡拉的偉大就在于她愿意不去做伊蓮娜小姐,她成為了自己。
換成了她自己。
安娜有成為安娜的機會,卻又沒有放棄成為伊蓮娜小姐的力量。
它是籠子,是束縛,是沾著血的宮殿。
她和偵探貓說,所謂的貴族的生活,便充斥著無聊的讓人提不起興趣感到倦殆的虛偽東西,所以——
“真是無趣,對吧?”
有些財富代表了權力,有些財富是束縛靈魂的籠子。
有些財富既是權力,又是籠子。
道理她全都懂。
安娜卻沒有付出實踐的魄力,甚至——她討厭既定的命運,又對于未知的命運報以恐懼。
安娜缺乏卡拉那種為了熱愛付出一切,抱住了什么,就擁有了世界一切的剛強。
歸根到底還是那是那個問題。
不成為伊蓮娜小姐,要比付出五十億美元,重量更重,重的多。
想想啊。
安娜在飛機上一直都在思考,她當初簽下偵探貓真的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么?
準確的說。
她決不會后悔簽下偵探貓。
但她重新返回《油畫》雜志社真的是正確的選擇么?
自從從好運孤兒院里離開,安娜就審視著自己的行為。
把自己赤裸的放在解剖臺上,用她的刻薄,用她的凌厲加以分解。在把自己戳的鮮血淋瀝的同時,也帶給了女人一種近乎于病態的快感。
安娜譏諷布朗爵士無論怎么包裝自己包裝著公正客觀,都完全無法掩蓋,他的那個繆斯計劃是又自己當裁判,又當運動員的事實。
現在想來。
她安娜有什么資格說這些話?
她一邊諷刺著布朗爵士,一邊則干的又全然是一樣的事情。
她一方面是《油畫》欄目的藝術總監,一方面又私下里偷偷做著偵探貓的經紀人。
這是無從辯駁的事實。
事實就是事實,越界就是越界。
它是無法解釋,無從辯駁的。
什么安娜不愿意成為新加坡雙年展的評委,不會給偵探貓親筆撰寫藝術評論…都是些虛假的自我安慰罷了。
安娜說自己雖然是偵探貓的經紀人,有一顆虔誠之心,會保持中立客觀。
布朗爵士也一直都在說,他雖然拿了畫廊聯合會的錢,但也有一顆虔誠之心,會保持中立客觀呢。
而且。
藝術評論行業,從來都是表達個人強烈主觀思想的行業,到底什么算是中立客觀?安娜自己都不清楚。
評論家喜歡當然偵探貓可以,這是評論家的權力。
但身為經紀人的喜歡,那完全就是另一碼事了。
經紀人和畫家是藝術道路上最緊密的伴侶。
她難道看待其他畫家的作品時候,真的沒有因為偵探貓也參加了這次雙年展,她想要偵探貓獲得雙年展的金獎,而存在刻板偏見呢?
如果有。
哪怕只有那么一絲絲。
那么,這就是對整個新加坡雙年展的主辦方、組委會,對所有其他參展畫家,以及對所有愿意相信安娜從而相信《油畫》雜志公正、客觀性的讀者的不公平。
說明她是個不合格的藝術總監。
如果沒有。
假設安娜自己真的做到了全然的避嫌。
那么。
身為喜歡偵探貓的藝術總監,她本該親自執筆,為她在《油畫》雜志上寫一篇熱情洋溢的賞析稿。
因為她是偵探貓的經紀人,安娜不能這么做。
什么“12磅真實的,溫暖的筆觸重量,便已經勝過了虛無的山岳。”
千言萬語,她全部只能藏在心中,而不能付諸筆端。
反過來。
一篇偵探貓值得的,本該屬于那套《十二羅漢貓》的贊美文章,因為安娜的雙重身份而消彌于無形。
這是不是對于信任她這位經紀人,相信自己會全力幫助她的偵探貓的不公平?
如果是。
哪怕只有一點點。
也說明安娜她不是一個合格的經紀人。
要求站在畫家立場上思考問題,為了畫家的利益最大化全情投入的好的經紀人,和要求站在評論家立場上思考問題,追求帶給觀眾絕對中立客觀藝術解讀的《油畫》雜志欄目經理,根本就是天然矛盾的兩個身份。
就像身為安娜的她,和身為伊蓮娜小姐的她,兩個身份之間的巨大的矛盾性一樣。
她只有一個人。
她只能成為一個人。
她僅僅只能做好一個人。
選擇了這個,就不應該選擇那個。
安娜明明是清楚這一點的,她明明知道,這兩個身份如果被曝光出去,便是巨大的丑聞。
布朗爵士起碼是把事情都放在明面上的,他的繆斯計劃,他和大畫廊和知名藝術家們的合作大張起鼓宣揚的滿世界都是。
她這算什么呢?
安娜苦笑。
她覺得自己真是那種一邊立牌坊,一邊當婊子的人。
十九世紀是歐洲老牌貴族們從歷史舞臺中心逐漸退場的年代,一位位伯爵、公爵乃至親王在大潮中退場。
他們浪蕩而紈绔,嗜酒,賭博,除了頭銜以外,幾乎沒有什么生存能力。
所以當時那些人最主流維持富有生活的方式便是,把自己的兒子或者女兒找個南美富有的橡膠園主或者北美靠石油或者鋼鐵工廠發家的工業家的女繼承人嫁出去,準確的說,是“賣”出去,用以換取延續自家紙醉金迷的生活。
有些更落魄一點的,表面風光體面,偷偷在沙龍宴會里做了交際花,乃至妓女暗娼的都不是沒有。
身為從政治的漩渦里早早退場,又是最富有的家族之一的伊蓮娜家族自然和這些事情沒有關系。
他們高高在上,俯視著世間的塵埃,包括那些變成塵埃的大貴族、小貴族們。
可安娜覺得,這就像是對她個人命運兩面性的一種象征和隱喻。
“表面上清冷高潔,私下里斯文喪盡。”
安娜對腦海里被刀子一樣的語言戳的鮮血直流的自己發動了一劑安娜式銳評。
就算沒有偵探貓的事情。
她也有些迷茫。
伊蓮娜小姐想到了很多拉攏那些畫廊,對抗布朗爵士的方式。
她會貼心的想到讓艾略特秘書替她出席CDX畫廊的那位小畫家的講座,并帶一份禮物,拉攏分化布朗爵士的利益團體也并不困難。
伊蓮娜家族在幾百年前,就是歐洲權力場上最長袖善舞,最為善于搞宮帷密斗的家族。
很多東西。
對安娜來說,真的輕松的就像是呼吸。
可她不知道自己應該不應該要這么做。她能戰勝布朗爵士,不過,戰勝布朗爵士的代價,是不是意味著把自己變成另外一位布朗爵士?
她覺得布朗爵士無法在拉攏那些畫廊背后的利益團體的同時,保持中立客觀。
她自己就能做到么?
她若是和拉里·高古軒達成私下協議,她若是和馬仕三世達成私下協議。
利益交換也好,金錢收買也罷。
總之。
如果一切成功。
想想看。
最近十來年,馬仕畫廊的處境并不算好。
而在達成協議的晚餐會上,她坐在巴黎的某家餐廳里舉起香檳杯。
桌子對面的馬仕三世在碰杯前忽然對她討好的笑笑,諂媚的詢問,做為轉頭伊蓮娜家族的回報,能不能在《油畫》雜志里為他旗下的某個畫家稍微美言幾句?
身為畫廊老板,他會提這種要求很正常。
而在至關重要的場合,她能拒絕么?她會不會猶豫一下,衡量衡量利弊,咬咬牙就答應了下來。
縱使她當時拒絕了。
在和董事會的勾心斗角期間,面對這樣的要求,安娜又真的能一直拒絕下去么?
她怎么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