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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章 烈馬奔騰

大熊貓文學    全能大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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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短暫而又足夠激烈的風波之后,之后的大半個小時,采訪的又回歸到了安娜所預期希望的對話節奏之中——

  激烈又不過火。

  對話現場的氣氛難以稱得上和睦,但節奏快,信息點很密集。

  問題接二連三的拋出,被《油畫》邀請來采訪現場的學者嘉賓沒有水貨,每個人都有獨道的看法,包括羅辛斯在內,這個過程中,他的態度也發生了很微妙的轉變。

  顧為經在宣布捐掉《雷雨天的老教堂》所帶來的收益之后。

  年輕人告訴他。

  他不要求對方因為自己這個舉動,就相信他的論文的真實性。

  這既不可能,更不現實。

  現在。

  他和那些做《救世主》相關的研究的學者們,處在了完全同樣的起跑線上。

  羅辛斯曾經表示,他相信《救世主》是達芬奇的作品,因為學者們的研究論文說服了他,那么,也請給顧為經一個說服對方的機會。

  “僅此而已。”

  顧為經的態度不能說不懇切。

  以他的年紀和身份,在《油畫》雜志的對話采訪里,本就會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這是無法改變的客觀事實。

  顧為經此前本就抱著跑來伊蓮娜小姐戰斗的目的。

  他現在有點拿不準安娜的態度。

  可比起《油畫》雜志的態度,羅辛斯的質疑無非就算是個開胃小菜而已。

  顧為經一方面平靜的宣布,放棄《雷雨天的老教堂》所可能帶來的財富收益,用一記重錘把羅辛斯的指控敲了回去。

  另一方面,他又表現的謙和而懇切。

  正是此般姿態打動了羅辛斯。

  之后采訪的過程中,英國人依然在吹毛求疵,挑剔的對象卻悄然由顧為經本人,變成了顧為經的論文。

  羅辛斯沒有再說過任何一句人身攻擊性質的冒犯性發言。

  不過。

  他這份加引號的“和善”只是對于顧為經而已。

  對和顧為經站在相似立場的另外一位學者亞歷山大先生,羅辛斯就沒有這樣的關照了。

  隨著談話的深入,他懟天懟地懟空氣的性格暴露無疑。

  不同于安娜挖苦式的刁鉆風格,羅辛斯懟人頗為直白。

  人家玩的就是一個真實。

  采訪現場,在畫面的討論焦點一度被集中到了老教堂的一處墻面——羅辛斯指出他注意到卡洛爾在進行此處畫面處理的時候,看圖片的色澤,女畫家應該使用了特殊的白顏料。

  這種情況非常少見。

  按照顧為經論文中提出的觀點,這幅畫應該創作在十九世紀晚期。

  刨除中國畫里會用到的貝殼粉末磨制而成的蛤白。

  傳統油畫顏料里的白色顏料,全都是鉛白。

  縱然追溯到油畫發明前的蛋彩畫時期,乃至更早,也一樣。

  西方藝術史上,很多顏料的成分和制備工藝有過變化,白色幾乎沒有。

  除了特殊場合會用到的骨粉以外,清一色的鉛白。

  頂多是從最早羅馬人用的醋蒸氣制取法,轉變為了荷蘭式制取法,再變成了后來的大規模工業制取,本質上都是一種物質。

  從水下的第一個生命萌芽開始,到石期時代的巨型野獸,鉛白已經經歷了許多。

  一個顏料能被人用上千年,肯定是有明顯的優點的。

  從繪畫特性來說。

  鉛白是很好的顏料。

  它色澤溫潤,有一種漢白玉般半透明的質感,覆蓋力也頗,還不貴,方便大規模制取,早在古羅馬時代,人們在化妝品,陶器裝飾和壁畫藝術里,就大規模的出現了這樣的顏料。

  而如今基本上沒有人在用這種顏料畫畫了,它肯定也是有明顯的缺點的。

  當一種顏料名字叫“鉛白”,并且能和古羅馬人聯系到一起。

  那么。

  很容易就能得知它的缺點是什么了。

  沒錯。

  用它畫畫是不錯,只有一個小小的缺點,就是費命。

  這東西是有毒的。

  很多礦物顏料都是有毒的,但它不光有,很大,而且還易于被人體吸收。

  有歷史學者就認為。

  蠻族入侵啥的都是次因,古羅馬會崩潰的最大原因,就是上層社會玩各種鉛制品,玩出普遍性金屬中毒和精神障礙來了,和魏晉名士們每天美美的嗑五石散一個路數。

  有一大堆西方藝術史上開宗立派名家,到了晚年就會變得瘋瘋癲癲的,看上去跟神經質一樣,不是由于什么突破藝術之帝境,畫的大道都磨滅了,便會晚年不祥,背生紅毛。

  以如今的觀念返回去看,搞不好一大堆都是鉛中毒。

  就比如浪漫主義大師戈雅的劇烈疼痛,透納的牙齒掉落和認知障礙,卡拉瓦喬的貧血,莫奈的手部不受控制的震顫,當時有人認為是“藝術的詛咒”,現在看來,都極為符合鉛中毒的情況。

  尤其是梵高這種,小時候甚至有嚼顏料記載的。

  他不瘋誰瘋啊。

  鉛白還有另外一個小小的缺點,就是它畫上去時看著很好,純凈透亮鮮艷,但在把畫放在比較長的時間尺度里,它的顏料會發生氧化反應。

  其他顏料也還好。

  問題是鉛白是白顏料。

  鉛一氧化就會發黑,所以特別明顯。

  如今再去美術館里看達芬奇、倫勃朗這些人的作品,如果沒有經過后期的特別修復的話,白顏料一定會發黑,發青…就是這個原因。

  早期印象派畫作到如今已經有接近150年的歷史,白色的顏料還能嶄亮如新。

  羅辛斯注意到了這一點。

  他看出了畫面上用的并非傳統的鉛白。

  這本也沒什么。

  早在十八世紀初的時候,社會上對鉛制品的毒性,就已經有了清晰的認識。

  藝術家們也并非都是要畫不要命的瘋子。

  到了十九世紀的時候,做為鉛白的替代品,由氧化鋅制成的顏料鋅白開始大規模的進入市場,優點是無毒且耐光照。

  缺點是…除了無毒和耐光照的以外的其他事情。

  它易結塊,易結粉,干燥的非常慢,白的效果不好,遮蓋力也非常的差。

  而藝術界確實也是有要畫不要命的瘋子的。

  因此。

  鋅白進入了顏料市場很多年,安全無危害,卻在專業領域內,始終難以取代鉛白的地位。

  人類都登上月球了,還有畫家在用鉛白畫畫呢。

  《雷雨天的老教堂》畫面上的顏料也不屬于鋅白的特性。

  羅辛斯敏銳的注意到了。

  卡洛爾用的既不是鉛白、也不鋅白,而是…

  鈦白。

  這是一件非常夸張的事情。

  如今油畫里最爛大街的鈦白,那時確實已經出現了,但由于大規模工業制取法還沒有發明,制取工藝極度復雜。一百年前的鈦白顏料和現在的鈦白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得完全純手工制取。

  要知道,人類都登月了,還有人在用鉛白畫畫了,大畫家也許是為了藝術追求,小畫家除了藝術追求之外,更大原因是窮,鉛白在國際市場的價格,也就每磅幾美分而已。

  這種感覺就好比,如今有人拿玻璃瓶子喝酒和幾百年前拿玻璃瓶子喝酒之間的差別。

  那是玻璃瓶子么?

  那是琉璃寶具。

  在二十世紀初,鈦白顏料的價格每磅大約是鋅白的幾十倍以上,只有少數富哥畫家們才會使用,它的價格平民化都是1950年以后的事情了。

  而這幅畫繪畫的時間,比二十世紀初還要再早上二十年。

  酸法回收技術不成熟。

  純鈦白顏料都屬于實驗室級的稀缺品。

  有人拿鈦白畫畫,就和如今吃什么土耳其撒鹽哥的金泊牛排一樣,是闊哥中的闊哥。

  古羅馬時代,紫色顏料就比黃金還要更貴。

  而如今爛大街的廉價化學顏料,放到一百五十年前可比現在畫具商、奢侈品服裝商吹的用了珍貴天然青金石的染色工藝要稀罕多了。用它畫畫,能原汁原味的體會到古羅馬人使用紫染料的酸爽感。

  它和卡洛爾一個籍籍無名的女畫家的身份不太相符。

  羅辛斯認為這是作品中的一個明顯的疏漏,這也是他認為顧為經的論文是一場騙局最根本的原因之一。

  非常經典的阿咯琉斯之踵。

  “鈦白,它就是《神探夏洛克》里演的那樣,出現在假畫上的不可能存在的星星。”羅辛斯攤開了手,如此說道。

  藝術行業不少涉案金額上千萬美元的精巧的大騙局,賣家把作品的背景傳承來歷編排的天衣無縫,模仿筆觸,模仿時代風格,機關算盡,最后往往就是栽在這樣一管顏料上的。

  曾經一張經過中間人交易,騙了德國收藏家1200萬刀的印象派作品的偽造騙局,最后暴露的原因,便是在1890年代的作品上,出現了1908年克朗諾斯公司生產的特質顏料。

  豪哥的造價團伙里為了杜絕這樣的問題,就有專門的“化學家”存在,做大單子時從來都自己手工配置生產顏料,誰出現把鉛白錯用成了鈦白的失誤,搞不好可能要切掉根手指謝罪吶。

  亞歷山大則認為完全沒有必要在這些小事上挑剔。

  金泊牛排不常見,不代表就一定吃不到金泊牛排。

  就不準人家樂意燒錢了還是咋地。

  既然這是有可能會發生的,他就能拿出不同的解釋方式。

  羅辛斯只是注意到了畫面中出現了稀有的顏料,而非《神探夏洛克》里演的那樣,注意到了假畫上出現了一顆不可能存在的星星,就請他不要把自己幻想成夏洛克,抓到點似是而非的細節,就以為自己破了案。

  “它不是錙珠必較破案游戲,這是一場學術討論。”亞歷山大指責道,“我們探討的是一種可能性。”

  對此。

  羅辛斯完全無愧于大噴子本色。

  當場就噴了回去。

  “錙珠必較?這叫專業學者的嚴謹與責任。”羅辛斯當場就是一個戰術后仰,把他對于亞歷山大的不屑彰顯的淋漓盡致。

  “嗬,你這種只會搞噱頭出來嘩眾取寵的三流學者,是不會懂的。”

  那姿態看得亞歷山大火冒三丈。

  他體會到了顧為經之前到底是什么樣的感覺,恨不得當場沖過去,照著羅辛斯的鼻子邦邦來上兩拳。

  除了關于白顏料的討論以外,圍繞著論文所產生的爭議還有大同小異的幾處。

  整體情況還都在可控的范圍內。

  能夠回答的問題被顧為經一一回答。

  有些問題連顧為經也無法立刻給出答案,則由嘉賓補上。

  四周的談話嘉賓年紀比他大,閱歷比他深,專業的背景比他深厚的多,因此,他們主導了整場對話的進度,也提供給了顧為經很多新穎的思考角度。

  比如白顏料。

  他對藝術史沒有熟悉到這樣的地步,并不清楚不同種類顏料的演變歷史,寫論文的時候,也忽略了這一處細節。

  是旁邊的亞歷山大先生一直替他和羅辛斯對話。

  而實在無法被討論出結果的那些問題,大家提出各自的觀點后,暫時被擱置在一邊。

  伊蓮娜小姐很少開口。

  在顧為經以及三位嘉賓僵持不下的場面里,她用最少程度的話,占住了采訪最大程度的主導權。

  每次安娜只要開口,其他嘉賓就必定會閉嘴,而她也必定會切中問題的要害。

  多次某個話題快要爭吵到不可開交的時候,都是女主持人平息了嘉賓們之間的爭端。

  她是經驗豐富的騎士。

  信馬由韁,任由身下的烈馬隨意的奔騰,肆意的展現自己的野性,直到舞臺上的采訪進入到某個Y字形的岔口的時候,才會用力夾住馬腹,狠狠的抓一下韁繩,讓它按照自己的意愿,拐進某處所在。

  終于。

  當面前的采訪又一次升溫,進入互不相讓的僵持狀態下的時候。

  “應該可以了。”

  安娜對自己說。

  該表的態都表過了,該陳述的觀點,也都陳述好了,經過了這么長時間的討論,無論臺下的觀眾在心中持何種立場,都該對這篇論文的情況,有了全方面多角度的認識。

  很好。

  這一次。

  伊蓮娜小姐不再是操控著戰馬拐向某個岔道。

  “啪,啪,啪。”

  安娜輕輕的鼓起了掌。

  又吵作一團的羅辛斯和亞歷山大兩位學者聞聲猛的抬起了頭,長長的吐氣,跟被女騎士小姐往后拽住韁聲用力拉停,打著響鼻,前蹄高高揚起的馬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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