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預料過有些家伙會站出來質疑自己的觀點。
羅辛斯。
這家伙本質上就是讓人討厭的大噴子,跟和別人有仇似的,見到一個人就懟一個人。
幸好。
顧為經吸引掉了他的絕大多數火力,《油畫》雜志社拿出的那張不可思議的船票,又讓他跌了個大跟頭。九頭蛇率先被刷刷刷的斬下了六個頭,呲牙咧嘴的咬起人來,就沒有那么猛了。
而古斯塔夫博士是印象派研究的專家,他搞不好會拋出些刁鉆的學術觀點出來,所以,他很有策略的只講了一個動人的故事。
像是寫歷史一樣,亞歷山大提出一種可能性,然后撿著看上去對這種可能性有利的觀點說,不和古斯塔夫討論在那些學術疑點里較真。
疑點只是疑點。
只要他挑不出來自己所講述的這個故事,有明顯的不合理的地方就行了。
亞歷山大花了這么多的功夫,聊了一整常的對話采訪,尤其是最后三十分鐘,幾乎全部都是他自己一個人在Carry。
他好不容易砍掉了羅辛斯最后三個腦袋,古斯塔夫博士也啞火了,等伊蓮娜小姐總結兩句,他就可以迎接自己的大獲全勝的時候。
竟然是顧為經跳了出來。
“亞歷山大先生,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他說。
這人有病吧。
腦子抽風了?
亞歷山大甚至考慮過臺底下會不會有學者,跑上來想和他辯論,唯獨唯獨沒有想過,這個人會是顧為經。
“白癡!”
他不知道自己到正在做什么事情么?他不知道這對自己手上的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意味著什么么?這家伙難道不懂,那幅畫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女畫家畫的,還是克勞德·莫奈的妻子所畫的,這兩者之間市場價值有多么大的差別么。
一幅灰塵樸樸的斑駁破碎油畫,當它被認為是后人仿冒達芬奇的作品的時候。
它值50英鎊。
當它被鑒定家認定,可能是達芬奇工作室里某位名不見經傳的弟子,仿造老師的的作品的時候。
它值5萬美元。
當它被學者們用一場場學術討論,一次次對話采訪,一篇篇藝術論文和博物館的背書,冠以達芬奇親筆真跡的名頭之后。
在嘉士德,它賣出了整整五個億美刀。
作品一直都是那幅破碎斑駁的油畫,就算它后來經過了最頂級藝術修復師的精心復原,收藏家們買的也不是修復師的心血,本質上交易的一直都是那幅破碎斑駁的油畫。
每個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歷史含義之間,價格都有一萬倍的差別。
顧為經難道不知道,自己提出了這個觀點之后,其實他…才是最大的受益者么?
是的。
亞歷山大搶奪了對方的油畫發現者的名氣,拿走了成為藝術世界的焦點的機會…什么搶奪,這些本來就不應該屬于顧為經。
亞歷山大僅是拿到了屬于自己的東西。
他卻搶奪不走顧為經手里的那幅畫本身。
自己所做的事情,不是相當于在為《雷雨天的老教堂》的背景故事,裝訂上黃金做成的閃耀書封么?
以前的那幅《油畫》,要只是一個人人都沒有聽過名字的,因為種種原因被歷史埋沒的小畫家的作品,好吧,就算船票證明了1876年真的有卡洛爾這個人。
這能值多少錢?
在營銷的非常非常好的情況下,100萬頂天了,拍賣公司抽成還要占到其中很大一部分。
它要是搖身一變,變為了莫奈妻子的作品,甚至變為了莫奈對妻子進行控制、剝削和壓迫的證明。
哪怕這個論點存疑。
這幅畫也能在頃刻之間,成為藝術市場今年的焦點和寵兒。
1000萬刀真不是夢。
甚至比那更多。
投資市場不少情況下,炒的就是文化價值和歷史故事。存疑的達芬奇真跡,也不是什么阿貓阿狗的仿作能夠拿來沾邊的。
亞歷山大絲毫不覺得他跳出來搶風頭是顧為經吃了虧。
不不不。
這么想就太白眼狼了。
完全是顧為經虧欠他的,要不是沒有辦法操作,他覺得自己管顧為經要上個百來萬美元,甚至《雷雨天老教堂》價格一半的營銷費用,一點也不過份。
“莫奈妻子”的百分之五十,勝過“無名小卒”的百分之百。
他看不起顧為經,但他認為顧為經是這個臺上最有義務站在自己身旁的人,他們兩個是最牢固綁定的利益共通體。
他拿名,對方得利。
很合理。
“這家伙是后悔剛剛宣布捐出那幅畫的收益的魯莽決定,后悔的失心瘋掉了?”
面對顧為經的反對。
亞歷山大的第一反應是困惑。
緊接著,他就感受到了被人背叛般的憤怒。
丹麥人瞅著顧為經,用眼神命令對方給自己一個解釋。
“我和酒井小姐寫論文的過程中,也討論過卡洛爾便是莫奈的妻子卡美爾的可能性。”顧為經先是點頭,“我們一個又一個排查,搜尋著早期出現在印象派圈子里的女畫家,以及那些男畫家們身邊的女性。理所應當的,我們找到了卡美爾。”
“做為莫奈的妻子以及莫奈很多作品里主角。她幾乎可以算的上是印象派相關領域里最著名的女性了,她的臉,她的形象和身影伴隨著莫奈的《撐陽傘的女人》被印刷了數千萬份,出現在了世界各地的筆記本封面,海報,藝術貼紙,咖啡杯或者鼠標墊上。也許她可能是整個印象派里最為著名的女性。”
“我們也注意到了卡美爾和卡洛爾的相似性。我和酒井勝子都深切盼望著我們做出了轟動性的學術發現,甚至兩個人認真的討論過把這樣的發現寫進論文里——莫奈妻子的油畫作品,多么有趣的發現。”
“說一千,道一萬,你們都沒有這么做。你們認為,這幅畫是屬于什么什么卡拉的。”
亞歷山大聳聳肩。
原來是不甘于成為注角,想要跳出來搶功勞的。
爭名奪利,他很熟悉這一套。
“朋友,事實上證明就是你沒有發現這一切,在嘴巴上說上兩句誰都能行,可你有在論文里——”
“我還思索過這幅畫的來龍去脈。試圖為這幅畫拼湊出一個完整的背景故事。眾所周知,莫奈對亞洲藝術文化很是感興趣。”顧為經根本不理會亞歷山大的發言,他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但最后,我們放棄了這個誘人想法。”
“說一千,道一萬,我們最終都沒有這么做。”
“因為我有一個更好的人選。”
“你口中的什么什么卡拉,按照我們查詢的信息,她當年住在巴黎塞納河畔濱河路的一間獨立的寓所內。”
“我們在讀莫奈的書信集的時候,查詢到了相關的信息,只是寥寥幾筆。莫奈在和友人的聊天里稱贊她令人印象深刻,又閃爍其詞,很多時候,多是用畫室所在的地點而非名字來代稱…我們后來又想辦法查詢了巴黎電報公司的登記檔案…”
“最終,我們知道了有這樣一位畫家存在。她叫做卡拉,很神秘,在電報公司里則似乎使用了另外一個化名。”
“于是,最終,這樣一個問題就擺在了我們的面前。”
“卡美爾還是卡拉。”
顧為經說道。
“卡美爾Or卡拉。”安娜在心中重復著這句話。
她盯著歌劇院的舞臺,覺得這句話,仿佛是說給舞臺角落里坐著卡拉奶奶聽的。
伊蓮娜家族的伊蓮娜小姐坐在歌劇院的一側角落,克勞德·莫奈的妻子,卡美爾·莫奈坐在歌劇院另外一側的角落。
兩個人的身影,隨著場內的討論,在兩位嘉賓各自的觀點對撞里,從虛幻變為真實,又從真實變為虛幻。
顧為經他們寫出那篇論文的相關細節安娜也不知道。
她還是第一次聽說,對方曾在討論的過程中,認真考慮過卡洛爾的真實身份其實是莫奈妻子的可能性。
是什么讓對方放棄了這樣的猜想呢?
對那時的顧為經來說,他明顯未曾考慮過這位居住在塞納河邊寓所里的神秘女人,便是《油畫》雜志社K.女士的可能性。
所以。
他心中的天平上,并非“美好的靈魂自會尋找自由”的K.女士和莫奈“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卡美爾輕重稱量。
而是一位被歷史掩蓋的無名畫家和印象派里最著名的女人之間的輕重衡量。
是什么樣的力量,迫使他,迫使顧為經放棄了宣稱他手里持有莫奈妻子卡美爾真跡的誘人想法,而選擇了擁抱卡拉呢?
“好了,好了。這些事情一開始論文介紹里就提到過了,你沒必要再重新說一遍了。”
亞歷山大煩躁的晃晃腦袋。
“我認真的讀過你的論文,全部都是你靠著一些很微末的證據的主觀癔測,沒有什么決定性的新證據么”
“船票那樣的么?”
顧為經搖搖頭:“沒有。”
“我只是在提出一種更加可能的猜想和假設。我認為一個本來因為一些莫名的,我們不知道的原因,喜歡用化名的女性畫家,是這段充滿神秘迷霧的歷史的主角的可能性,要遠遠比卡美爾這樣的印象派名人是位杰出的畫家,因為被她丈夫進行藝術剝削,而沒有留下名字可能性大的多。”
亞歷山大皺起了眉頭。
“什么叫可能性大的多?你認為這種事情不會發生么。我不得不提醒你,顧先生,因為權力不平等產生的藝術剝削在整個歐洲古典藝術歷史上,發生的概率比你想象的要大的多。阿泰米西婭?她被自己的畫家老師以教授透視法為名強暴。而為了在法庭上做證自己的清白,她的手指幾乎被刑具壓碎做為‘誠實測試’。”
“還有卡美爾,另一位卡美爾,羅丹的學生,情人和競爭者卡美爾。羅丹既依賴她的才華,又不肯承認她的貢獻。她夜以繼日的替羅丹工作,獻出了自己的才華,精力,乃至身體。最后卻被折磨到瘋。還有些人就更不用說了…”
亞歷山大臉上又帶上了憤怒的面具。
“歐洲藝術史上最受人尊重的大師,他們也有這樣的堪稱陰暗的一面。不是么?”
“這很不好,這很丑陋,但這并不是證明莫奈也對他的妻子另外一名卡美爾,也做了同樣的事情。你不能因為有惡魔存在,就把每個人都當成了惡魔。這是對不選擇成為惡魔的人的不公平。”
顧為經搖搖頭。
“什么是事實?”
“事實是,沒有任何切實的證據能證明,有這樣的藝術剝削或者性剝削存在。如果你認為卡美爾給莫奈當模特的期間,以相當微薄的錢,用身體換取工作機會,這個過程中也許存在性剝削,完全可以,毫無問題,這是應該被正視的事情。但這件事在當時的巴黎相當普遍的事情,就像好萊塢上世紀那些剝削片一樣。注意,我不是說普遍就意味著這是正確的,我只是說,莫奈也許在很多方面也只是普通人,難以超脫于時代的背景之外。”
“這不是我們今天討論的話題。”
“我們討論的話題是卡洛爾。不是羅丹的學生或者妻子,也不是既讓人心痛也讓人欽佩的阿泰米西婭,只是卡洛爾。事實是卡洛爾的頭發是耀眼的金紅色的,卡美爾的頭發通常會被人稱呼為淺金色,這里面是有細微的差別存在。事實是,我也查閱了很多資料,雖然我找不到任何有關莫奈的妻子在1876年下半年的詳細記錄,但也沒有任何資料能證明有這樣一場旅行存在…”
“…當然,我也沒有決定性的證據…”
亞歷山大是真的搞不懂顧為經的腦回路。
這家伙非在這里和他犟干什么。
本來亞歷山大以為顧為經是看得眼熱,忍不住跑過來和他爭搶卡美爾的發現權的。
聽著聽著。
他才意識到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
這家伙是真的非常有病的想要努力證明,《雷雨天的老教堂》是卡拉畫的,而非什么卡洛爾畫的。
為什么呀?卡拉是他親生奶奶不成?
亞歷山大現在覺得羅辛斯沒有那么討厭了。羅辛斯懟天懟地,噴來噴去,那是因為羅辛斯是個大噴子。
他噴人是有跡可循的,有明顯的動機。
顧為經這是純粹的精神病。
精神病無法溝通。
亞歷山大實在無法理解,顧為經這么固執的目的是什么。
他難道不明白,身為油畫的發現者,他此刻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降低他手上所持有的作品的市場價格么?
退一萬步來說。
顧為經手上要真的有卡拉畫了那幅畫的決定性證據,忍不住要跳出來反對,亞歷山大也捏著頭皮忍了。
沒有。
屁都沒有。
他所闡述的也只是某種猜想,一種基于主觀推測的可能性罷了。
卡洛爾的真實身份是卡拉的可能性,僅僅只比卡洛爾的真實身份是莫奈的妻子,大上那么一點點。而這兩種猜想所導致的市場價格差別,何止十萬八千里。
一個人真的能固執到因為頭發絲那么大小的可能性,只為了更接近真相一點點,而放棄堆積如山的金錢么。
亞歷山大想不明白。
“你只是這些證據?”
他瞪著顧為經,那幅神情仿佛在說——
認真的?
你就這么點的狗屁事情,就要跳出來,與我為敵。
“亞歷山大先生,你始終不明白一點。你不明白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你不明白,對我來說,能在那場競價會上,遇上那幅畫意味著什么。”
顧為經輕輕搖頭。
“我感念我的好運氣。這是命運所給我的禮物,而我又在那幅畫上,找到了與命運抗爭的力量。”
所以。
顧為經一直都提醒著自己,他應該要對的起這份好運氣。
他需要在《雷雨天的老教堂》相關的事情上保持誠實,相信心中真正覺得能夠相信的事情,而非相信能夠給他帶來最大好處的事情。這么做不是顧為經的權力,而是顧為經的責任。
無論是300萬歐元的開價,還是1000萬美元的開價。
“當初,我們在完成那篇論文的時候,在寫下對于卡洛爾真實身份的推測的時候,我差一點就決定把卡美爾的名字寫在上面。我曾經被莫奈妻子的名頭所可能帶給我的東西打動過。但我在想,我真的認為這幅畫是卡美爾畫的么?然后,我又下意識的去詢問自己,如果這幅畫真是卡拉畫的怎么辦?”
“卡美爾永遠是卡美爾,是《撐陽傘的女人》的主角,是莫奈先生一生最愛的人。但誰記得卡拉。”
“如果我做出了錯誤的決定,我會不會讓卡拉最后一次重新被人知道,被人記住的機會,消散在了空氣里。”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可能性存在。這對我來說像是一種詛咒。我不愿意讓我一生都浸沒在這種詛咒之中。”
顧為經目光略過亞歷山大,看向伊蓮娜小姐。
“所以。”
“我知道要怎么做,沒有什么別的理由,只是因為我要對自己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