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古斯特沿著教堂里的層層門廊一陣亂鉆。
最后在通往建筑正廳前的一扇緊閉的側門前停住了腳步。
它伸出白底黑花的爪子拍了兩下門,然后后腿直立起來,拍在門板上,嘗試轉門鎖。
顧為經饒有興趣的看著這一幕。
他聽說受過訓練的狗子會開門。
而自家阿旺也會開門呢。
貍花貓每天都定時跳起來,用體重把門把手壓開,去外面的河堤邊威風凜凜的巡視一圈自己領地,到了飯點再準時溜回來。發現罐頭沒了,就溜達進屋里毆打顧老頭…反正可智能了!
顧為經就是有點擔心,他住高層酒店,不在房間里的時候阿旺亂玩亂開窗戶,從米梧槽酒店的窗戶里掉出去,才后來給它在前臺辦了寵物托管。
不過。
這里教堂的老式大門把手都是圓形旋轉式的,不是杠桿按壓式的。
動物再聰明,客觀上爪子的構造和人的手指有區別,開起來要稍微有些麻煩。
當然。
再復雜的門,阿旺也會開。
貍花貓瞇縫著眼睛,望著在門板前上躥下跳急到不行的狗子,欣賞夠了蠢乎乎的姿態,然后“喵”的叫了一聲,不跳下去撓門,而是撓了撓小顧子的胸口。
“我來,我來。”
小顧子邁步上前,嘗試著幫奧古斯特打開那扇側門。
阿旺瞅瞅旁邊伸著舌頭散熱的傻大狗。
科學研究證明。
高等動物和低等動物之間的區別,就在于高等動物會使用工具。
懂不,傻帽。
“工具”小顧子在門前轉了兩下,尷尬的是…他也沒能打開。
“咦,被用鑰匙鎖上了嘛?”
他記得。
幾個小時前,他提出想在這里采風的時候,看到新加坡雙年展參展畫家的身份卡,工作人員很好說話,帶顧為經在教堂的院子里溜達了一大圈,找到了角度合適的僻靜位置。
當時,他們就是通過這扇側門從正廳出來的。
顧為經現在發現門把轉不動,鎖心的機簧也按不動。
不知為什么。
這扇門竟然被人特意鎖上了。
“到了教堂今日關門的時間了,還是有什么特殊的儀式活動?”顧為經在門前站了片刻,里面燈光全滅,門縫里沒有一絲光線,黑暗里卻隱隱有聲音傳來,朦朦朧朧,陣陣回響,似幽靈在低吟高唱。
不開玩笑。
顧為經第一時間,腦海里想到的是什么“子夜歌聲”、“黃昏鬼行”、“歌劇魅影”之類的經典橋段。
他也看到了那邊的戰爭紀念碑。
據說幾十年前。
在戰爭初期,這里被當做救死扶傷的緊急醫院,新加坡淪陷以后,以網上的不知真假的說法,這里還被日本鬼子當成臨時集中營使,死了很多人。直到如今,地下室之類的一些地方,還有盟軍戰俘刻下的“Godsaveus”禱詞或者對日軍詛咒。
按照恐怖片里的常見路數,這真的蠻瘆人的。
旁邊的狗子倒是很勇敢的樣子。
它聽到了屋子里的聲音,似是變的更加激動了。
史賓格犬伸出粉白色的舌頭舔了一下鼻子,原地轉了一圈,快速搖搖尾巴。
它轉回身,朝著另外一條岔道跑了出去。
顧為經跟隨奧古斯特又轉悠了一兩分鐘,才在一扇高大的拱形彩色玻璃窗外停下腳步。
“你的主人在這里面么?”
他問道。
狗子又坐在那里,不說話了。
顧為經側耳細聽。
風把幽靈的如泣如訴的歌聲從窗戶的縫隙里帶了出來,發聲者就在窗戶后面不遠的地方,他們兩個間的距離不算遠,相比門后,這里聽的要更加清晰。
對方的聲線很特殊。
玲瓏中帶著混厚。
幾分的熟悉,更多的陌生。
顧為經認真的思索著,他是否在哪里聽過這個聲音,又和腦海中的印象對應不起來。
年輕人之所以聽著人家的音色出神,是因為,教堂里女人所說的話…很遺憾,他聽的一頭霧水。
安娜向她的祖奶奶懺悔和禱告,人家自然說的是自己的母語,奧地利的官方語言一直都是德語。
顧為經倒是會說法語。
而在菲茨國際學校里選修小語種的時候,他就覺得德語實在太難了——他聽不懂,聽不懂,聽不懂!——
“1955年4月18日的午夜,到了凌晨左右,陷入昏迷中的科學巨匠忽然之間掙扎了起來,他艱難的說出了幾句話。旁邊的護士和醫生找來紙筆,想要記錄愛因斯坦先生的遺言。遺憾的是,普林斯頓醫學院夜間值班的美國護士和醫生里沒有人能聽懂德語。于是…人類就這樣和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所吐露的秘密心聲失之交臂。”
——《普林斯頓醫學院記錄》
“嗯?找到了主人,要不然你就在這里等,我先回去了?”
他彎下腰,摸摸史賓格犬的大狗頭。
顧為經剛剛走了兩步,狗子就追過來,咧開嘴咬在他的褲腿上,把他揪了回去。
他一走兩步,史賓格犬就把他叼回去。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呀?”
顧為經伸手撓著狗子的大耳朵,苦笑的問道。
奧古斯特挺起鼻子,在空氣里嗅了兩下,朝著上方的彩色拱窗看,輕輕的哼了一聲。
“汪。”
顧為經無奈。
他只好也和這只狗子一起佇在原地,抬頭盯著上方的彩色雕花拱窗。
老式教堂的這種彩色玻璃花窗,主要起到裝飾職能,是為了提供精神慰藉和滿足審美需要創造出來的。
很漂亮。
在落日時分,溫暖的陽光一映照,更是光彩四溢,滿目生輝。
每扇窗戶單獨拿出來,它都是一扇好的藝術品,卻未必是一扇好的窗戶。
窗戶上鑲嵌半透明彩色玻璃的做法,本來就是以消弱身為窗戶的“原本職能”的代價,增強它身為藝術作品和宗教作品的審美職能。
這些窗戶的窗框地面都很高。
里面又沒有開燈。
受限于角度的影響,顧為經從他的位置往窗戶里看,除了墻壁上跳動的燭火映照下的搖曳的影子,什么都看不太真切。
好在。
他倒明白了,教堂里確實有個年輕的女人正在一個人訴說著什么,而非飄蕩在黑暗里的幽靈。
“你就讓我這么等?”
顧為經瞅著腳邊的狗子。
狗子像一尊雕塑一樣坐在他的旁邊,一幅只要他不離開,剩下的盡可自由發揮的模樣。
年輕人又在彩色玻璃窗外站了片刻。
他覺得這一幕有點傻。
這點傻氣加以藝術家的浪漫想象,又變得有點奇怪的童話氣質——像是德國作家格林兄弟筆下的那種“萵苣姑娘”的童話。
擁有魔力頭發的年輕女人被女巫關在歌特式的塔樓里。
每日唱著奇妙的歌聲。
只有對上了“接頭”的神秘暗號,彩色的雕花玻璃窗才會從中忽然打開,女人把頭發垂落下來,讓外人爬上去。
顧為經正在和奧古斯特僵持的時候。
忽然間。
教堂里的聲音變了,還是那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她開始用英文朗誦起來。
年輕人側耳細聽——
來自歌德的《瑪麗溫泉哀歌》。
他曾聽樹懶先生提過這段詩,昨日在酒店里,自己也剛剛反復的讀過。
“我該怎么辦?”
“我該怎么辦?”
“我該怎么辦?”
顧為經聽到教堂里的神秘人突然問道。
她的語氣躊躇而猶豫,又充滿了難以與人傾訴,難以被人理解的痛苦。
沒有理由。
聽到對方聲音的一瞬間,顧為經就意識到了這些。
有些人掙扎的時候哀嚎。
有些人痛苦的時候,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的痛苦,仿佛一只幽靈一般,用清冷孤寂的聲音在對自己說話。
那種聲音是碎裂的鈍刀片割破緋紅的錦緞,并非震耳欲聾的咆嘯,只有細細縷縷的細線頭從斷口處飄蕩了出來。
飄蕩的線頭。
細細的血。
顧為經在決定前往西河會館之前,也同樣經歷過痛苦的抉擇。
他很清楚,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
他在家旁邊的巷子里把酒井大叔給他的那張支票燒掉的時候。
顧為經表面平靜。
他的心則像是被一條擁有兩個蛇頭的蟒蛇絞著。絞的讓喘不上來氣,在偌大的世界里,他被兩種抉擇拉扯,感到緩慢窒息。
那時顧為經清楚,這件事有很多種處理的方式。
他可以請求酒井一家人的幫助。
他猜到了豪哥的身份,卻也可以裝作不知,請求陳生林的幫助,繼續陪著對方玩一玩紅臉白臉、好人壞人的游戲。
甚至甚至。
顧為經也可以直接答應豪哥的請求,不說以后怎么辦,對方在當時所表現出來的意圖,最多只是想買他的一幅畫而已。
任何一種選擇,仿佛都能讓他立刻幸福愉快的繼續生活下去,過好自己的小家。
顧為經明白,那樣都不是問題的結束,只會讓他越纏越深,越來越和豪哥糾纏不清。
直到有一天。
他不再會有勇氣,拒絕豪哥的要求。
所有他以為的結束和幸福,都只是沙上作畫,都只能像陽光下的泡沫一般,只存在極短暫的時間。
顧為經聽見窗戶里的人接著念道:“看到她——這仙嬡中的佼佼者,婆娑曼舞,多么歡快。可是你又感覺到那替代真人的幻影,所有的表面的歡快,無非是沙上作畫,僅僅是短暫的瞬間。”
他深深的吸一口氣,下意識的做出了回答。
“若想知道該如何去做,就回到內心深處去吧!那里你會得到更多的發現——”
教堂里頌詩的聲音一下字就停止了。
顧為經的話音落地,也有點暗暗后悔自己的冒失。
偏偏聽到是這首詩。
偏偏那個聲音里所蘊含著的某種情緒觸動了自己。
剛剛的問答他像是已經私下里排練了千百遍一般,不經過任何思考,他便直接脫口而出。
回過神來。
顧為經才意識到他有多么的沖動。
他完成不了解情況,他更不知道教堂里的燭光邊的神秘人到底是誰。
人家工作人員允許自己在這里采風是好意,他魯莽的接口,也許打斷了教堂的宗教儀式。
顧為經側耳細聽。
教堂里沉默了,寂寥無聲,仿佛那里就真的只有燭光里縹緲的幽靈。
教堂外也沉默了。
安娜側耳細聽。
寂寥無聲,仿佛剛剛回答她的,真的就只是燭光里的縹緲的幽靈。
長達半分鐘的寂靜,沉默對峙著沉默。
“偷聽別人說話說話,不是什么有禮貌的好習慣。”
最終還是女人率先開的口,卻并沒有問對方的身份,當頭就是一擊安娜銳評。
“你也知道歌德的《瑪麗溫泉哀歌》么?”
看在對方答的不錯的情況下,伊蓮娜小姐沒有生氣,而是用英語詢問著窗外的幽靈。
“當然,我知道茨威格把他的《人類群星閃耀時》里的專門一章,留給了它——”
顧為經將樹懶先生告訴他的話說了出來,他的聲音被風帶著,穿過教堂用貝粉撲就的外墻,鉆進彩色雕花窗狹小的氣縫間,變得纖細而中性化。
“——這是歌德一生中最重要的名篇。而在我一生中最糾結的時候,是歌德的詩歌帶給了我力量。”
他用英語回答著窗戶里的幽靈。
“哦?”
燭光邊的年輕女人輕輕“哦”了一聲,似是對他的話語報以警惕。“這樣么?這可是一首關于愛情的詩格呀?你能從一位74歲的詩人和19歲少女之間失敗的戀情里,找到什么力量呢。”
“抉擇與火。”
顧為經說道。
“這不光是一首關于失敗的愛情的詩,更是一首關于抉擇的詩。關與選擇和放棄,愛與不愛,激情與克制。”
“歌德很喜歡在詩歌中出現有關火、陽光、熱量這樣的詞語與意象。我一開始把這首詩歌當成某種關于失敗戀情的挽歌。”
“現在呢?”
安娜半跪在燭火邊,和身后窗外的神秘人對話。
她本來只是順口一說。
對方的話語卻慢慢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現在呀——”
抱阿旺是個力氣活。
顧為經擔心把阿旺放在地上,它又會跟黑白花的大狗打起來。
他索性轉過身,后背靠著教堂的墻壁,輕聲說道。
“后來,我慢慢的理解的更多。對于歌德來說,這首詩歌是某種自我獻祭式樣的創造。”
“自我獻祭式樣的創作?”
安娜咀嚼著這個詞匯。
她腦海里想象著卡洛爾的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
“是的,我想在歌德的心中,愛是一種能量的轉化。可以把激情轉化為某種成長的本能——”
年輕男人和年輕女人的聲音透過墻壁上雕花彩窗來回傳遞。
一人說。
一人聽。
一人聽。
一人說。
像是多年的朋友。
不問彼此的來路,只談論歌德,談論藝術與詩歌。
氣氛很好。
安娜還是顧為經他們都沒有意識到,早在今天以前,兩人已經通過這種方式在聲音里相見了無數次。
世上有無數人,每天每時都有無數的相見。
可這是一場獨屬于偵探貓和樹懶先生才能擁有的特殊見面方式。
并非面對面。
而是聲對聲,沒有面容的干擾,由一個魂靈直接會見另一個魂靈。
夕陽下。
顧為經靠在墻上說了很多話,可無非也只說了一句敲響心扉的咒語——
“萵苣姑娘,萵苣姑娘,芝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