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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五章 安娜小姐和顧為經的第二次會“面”,氣氛好了起來(下)

  奧古斯特沿著教堂里的層層門廊一陣亂鉆。

  最后在通往建筑正廳前的一扇緊閉的側門前停住了腳步。

  它伸出白底黑花的爪子拍了兩下門,然后后腿直立起來,拍在門板上,嘗試轉門鎖。

  顧為經饒有興趣的看著這一幕。

  他聽說受過訓練的狗子會開門。

  而自家阿旺也會開門呢。

  貍花貓每天都定時跳起來,用體重把門把手壓開,去外面的河堤邊威風凜凜的巡視一圈自己領地,到了飯點再準時溜回來。發現罐頭沒了,就溜達進屋里毆打顧老頭…反正可智能了!

  顧為經就是有點擔心,他住高層酒店,不在房間里的時候阿旺亂玩亂開窗戶,從米梧槽酒店的窗戶里掉出去,才后來給它在前臺辦了寵物托管。

  不過。

  這里教堂的老式大門把手都是圓形旋轉式的,不是杠桿按壓式的。

  動物再聰明,客觀上爪子的構造和人的手指有區別,開起來要稍微有些麻煩。

  當然。

  再復雜的門,阿旺也會開。

  貍花貓瞇縫著眼睛,望著在門板前上躥下跳急到不行的狗子,欣賞夠了蠢乎乎的姿態,然后“喵”的叫了一聲,不跳下去撓門,而是撓了撓小顧子的胸口。

  “我來,我來。”

  小顧子邁步上前,嘗試著幫奧古斯特打開那扇側門。

  阿旺瞅瞅旁邊伸著舌頭散熱的傻大狗。

  科學研究證明。

  高等動物和低等動物之間的區別,就在于高等動物會使用工具。

  懂不,傻帽。

  “工具”小顧子在門前轉了兩下,尷尬的是…他也沒能打開。

  “咦,被用鑰匙鎖上了嘛?”

  他記得。

  幾個小時前,他提出想在這里采風的時候,看到新加坡雙年展參展畫家的身份卡,工作人員很好說話,帶顧為經在教堂的院子里溜達了一大圈,找到了角度合適的僻靜位置。

  當時,他們就是通過這扇側門從正廳出來的。

  顧為經現在發現門把轉不動,鎖心的機簧也按不動。

  不知為什么。

  這扇門竟然被人特意鎖上了。

  “到了教堂今日關門的時間了,還是有什么特殊的儀式活動?”顧為經在門前站了片刻,里面燈光全滅,門縫里沒有一絲光線,黑暗里卻隱隱有聲音傳來,朦朦朧朧,陣陣回響,似幽靈在低吟高唱。

  不開玩笑。

  顧為經第一時間,腦海里想到的是什么“子夜歌聲”、“黃昏鬼行”、“歌劇魅影”之類的經典橋段。

  他也看到了那邊的戰爭紀念碑。

  據說幾十年前。

  在戰爭初期,這里被當做救死扶傷的緊急醫院,新加坡淪陷以后,以網上的不知真假的說法,這里還被日本鬼子當成臨時集中營使,死了很多人。直到如今,地下室之類的一些地方,還有盟軍戰俘刻下的“Godsaveus”禱詞或者對日軍詛咒。

  按照恐怖片里的常見路數,這真的蠻瘆人的。

  旁邊的狗子倒是很勇敢的樣子。

  它聽到了屋子里的聲音,似是變的更加激動了。

  史賓格犬伸出粉白色的舌頭舔了一下鼻子,原地轉了一圈,快速搖搖尾巴。

  它轉回身,朝著另外一條岔道跑了出去。

  顧為經跟隨奧古斯特又轉悠了一兩分鐘,才在一扇高大的拱形彩色玻璃窗外停下腳步。

  “你的主人在這里面么?”

  他問道。

  狗子又坐在那里,不說話了。

  顧為經側耳細聽。

  風把幽靈的如泣如訴的歌聲從窗戶的縫隙里帶了出來,發聲者就在窗戶后面不遠的地方,他們兩個間的距離不算遠,相比門后,這里聽的要更加清晰。

  對方的聲線很特殊。

  玲瓏中帶著混厚。

  幾分的熟悉,更多的陌生。

  顧為經認真的思索著,他是否在哪里聽過這個聲音,又和腦海中的印象對應不起來。

  年輕人之所以聽著人家的音色出神,是因為,教堂里女人所說的話…很遺憾,他聽的一頭霧水。

  安娜向她的祖奶奶懺悔和禱告,人家自然說的是自己的母語,奧地利的官方語言一直都是德語。

  顧為經倒是會說法語。

  而在菲茨國際學校里選修小語種的時候,他就覺得德語實在太難了——他聽不懂,聽不懂,聽不懂!——

  “1955年4月18日的午夜,到了凌晨左右,陷入昏迷中的科學巨匠忽然之間掙扎了起來,他艱難的說出了幾句話。旁邊的護士和醫生找來紙筆,想要記錄愛因斯坦先生的遺言。遺憾的是,普林斯頓醫學院夜間值班的美國護士和醫生里沒有人能聽懂德語。于是…人類就這樣和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所吐露的秘密心聲失之交臂。”

  ——《普林斯頓醫學院記錄》

  “嗯?找到了主人,要不然你就在這里等,我先回去了?”

  他彎下腰,摸摸史賓格犬的大狗頭。

  顧為經剛剛走了兩步,狗子就追過來,咧開嘴咬在他的褲腿上,把他揪了回去。

  他一走兩步,史賓格犬就把他叼回去。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呀?”

  顧為經伸手撓著狗子的大耳朵,苦笑的問道。

  奧古斯特挺起鼻子,在空氣里嗅了兩下,朝著上方的彩色拱窗看,輕輕的哼了一聲。

  “汪。”

  顧為經無奈。

  他只好也和這只狗子一起佇在原地,抬頭盯著上方的彩色雕花拱窗。

  老式教堂的這種彩色玻璃花窗,主要起到裝飾職能,是為了提供精神慰藉和滿足審美需要創造出來的。

  很漂亮。

  在落日時分,溫暖的陽光一映照,更是光彩四溢,滿目生輝。

  每扇窗戶單獨拿出來,它都是一扇好的藝術品,卻未必是一扇好的窗戶。

  窗戶上鑲嵌半透明彩色玻璃的做法,本來就是以消弱身為窗戶的“原本職能”的代價,增強它身為藝術作品和宗教作品的審美職能。

  這些窗戶的窗框地面都很高。

  里面又沒有開燈。

  受限于角度的影響,顧為經從他的位置往窗戶里看,除了墻壁上跳動的燭火映照下的搖曳的影子,什么都看不太真切。

  好在。

  他倒明白了,教堂里確實有個年輕的女人正在一個人訴說著什么,而非飄蕩在黑暗里的幽靈。

  “你就讓我這么等?”

  顧為經瞅著腳邊的狗子。

  狗子像一尊雕塑一樣坐在他的旁邊,一幅只要他不離開,剩下的盡可自由發揮的模樣。

  年輕人又在彩色玻璃窗外站了片刻。

  他覺得這一幕有點傻。

  這點傻氣加以藝術家的浪漫想象,又變得有點奇怪的童話氣質——像是德國作家格林兄弟筆下的那種“萵苣姑娘”的童話。

  擁有魔力頭發的年輕女人被女巫關在歌特式的塔樓里。

  每日唱著奇妙的歌聲。

  只有對上了“接頭”的神秘暗號,彩色的雕花玻璃窗才會從中忽然打開,女人把頭發垂落下來,讓外人爬上去。

  顧為經正在和奧古斯特僵持的時候。

  忽然間。

  教堂里的聲音變了,還是那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她開始用英文朗誦起來。

  年輕人側耳細聽——

  來自歌德的《瑪麗溫泉哀歌》。

  他曾聽樹懶先生提過這段詩,昨日在酒店里,自己也剛剛反復的讀過。

  “我該怎么辦?”

  “我該怎么辦?”

  “我該怎么辦?”

  顧為經聽到教堂里的神秘人突然問道。

  她的語氣躊躇而猶豫,又充滿了難以與人傾訴,難以被人理解的痛苦。

  沒有理由。

  聽到對方聲音的一瞬間,顧為經就意識到了這些。

  有些人掙扎的時候哀嚎。

  有些人痛苦的時候,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的痛苦,仿佛一只幽靈一般,用清冷孤寂的聲音在對自己說話。

  那種聲音是碎裂的鈍刀片割破緋紅的錦緞,并非震耳欲聾的咆嘯,只有細細縷縷的細線頭從斷口處飄蕩了出來。

  飄蕩的線頭。

  細細的血。

  顧為經在決定前往西河會館之前,也同樣經歷過痛苦的抉擇。

  他很清楚,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

  他在家旁邊的巷子里把酒井大叔給他的那張支票燒掉的時候。

  顧為經表面平靜。

  他的心則像是被一條擁有兩個蛇頭的蟒蛇絞著。絞的讓喘不上來氣,在偌大的世界里,他被兩種抉擇拉扯,感到緩慢窒息。

  那時顧為經清楚,這件事有很多種處理的方式。

  他可以請求酒井一家人的幫助。

  他猜到了豪哥的身份,卻也可以裝作不知,請求陳生林的幫助,繼續陪著對方玩一玩紅臉白臉、好人壞人的游戲。

  甚至甚至。

  顧為經也可以直接答應豪哥的請求,不說以后怎么辦,對方在當時所表現出來的意圖,最多只是想買他的一幅畫而已。

  任何一種選擇,仿佛都能讓他立刻幸福愉快的繼續生活下去,過好自己的小家。

  顧為經明白,那樣都不是問題的結束,只會讓他越纏越深,越來越和豪哥糾纏不清。

  直到有一天。

  他不再會有勇氣,拒絕豪哥的要求。

  所有他以為的結束和幸福,都只是沙上作畫,都只能像陽光下的泡沫一般,只存在極短暫的時間。

  顧為經聽見窗戶里的人接著念道:“看到她——這仙嬡中的佼佼者,婆娑曼舞,多么歡快。可是你又感覺到那替代真人的幻影,所有的表面的歡快,無非是沙上作畫,僅僅是短暫的瞬間。”

  他深深的吸一口氣,下意識的做出了回答。

  “若想知道該如何去做,就回到內心深處去吧!那里你會得到更多的發現——”

  教堂里頌詩的聲音一下字就停止了。

  顧為經的話音落地,也有點暗暗后悔自己的冒失。

  偏偏聽到是這首詩。

  偏偏那個聲音里所蘊含著的某種情緒觸動了自己。

  剛剛的問答他像是已經私下里排練了千百遍一般,不經過任何思考,他便直接脫口而出。

  回過神來。

  顧為經才意識到他有多么的沖動。

  他完成不了解情況,他更不知道教堂里的燭光邊的神秘人到底是誰。

  人家工作人員允許自己在這里采風是好意,他魯莽的接口,也許打斷了教堂的宗教儀式。

  顧為經側耳細聽。

  教堂里沉默了,寂寥無聲,仿佛那里就真的只有燭光里縹緲的幽靈。

  教堂外也沉默了。

  安娜側耳細聽。

  寂寥無聲,仿佛剛剛回答她的,真的就只是燭光里的縹緲的幽靈。

  長達半分鐘的寂靜,沉默對峙著沉默。

  “偷聽別人說話說話,不是什么有禮貌的好習慣。”

  最終還是女人率先開的口,卻并沒有問對方的身份,當頭就是一擊安娜銳評。

  “你也知道歌德的《瑪麗溫泉哀歌》么?”

  看在對方答的不錯的情況下,伊蓮娜小姐沒有生氣,而是用英語詢問著窗外的幽靈。

  “當然,我知道茨威格把他的《人類群星閃耀時》里的專門一章,留給了它——”

  顧為經將樹懶先生告訴他的話說了出來,他的聲音被風帶著,穿過教堂用貝粉撲就的外墻,鉆進彩色雕花窗狹小的氣縫間,變得纖細而中性化。

  “——這是歌德一生中最重要的名篇。而在我一生中最糾結的時候,是歌德的詩歌帶給了我力量。”

  他用英語回答著窗戶里的幽靈。

  “哦?”

  燭光邊的年輕女人輕輕“哦”了一聲,似是對他的話語報以警惕。“這樣么?這可是一首關于愛情的詩格呀?你能從一位74歲的詩人和19歲少女之間失敗的戀情里,找到什么力量呢。”

  “抉擇與火。”

  顧為經說道。

  “這不光是一首關于失敗的愛情的詩,更是一首關于抉擇的詩。關與選擇和放棄,愛與不愛,激情與克制。”

  “歌德很喜歡在詩歌中出現有關火、陽光、熱量這樣的詞語與意象。我一開始把這首詩歌當成某種關于失敗戀情的挽歌。”

  “現在呢?”

  安娜半跪在燭火邊,和身后窗外的神秘人對話。

  她本來只是順口一說。

  對方的話語卻慢慢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現在呀——”

  抱阿旺是個力氣活。

  顧為經擔心把阿旺放在地上,它又會跟黑白花的大狗打起來。

  他索性轉過身,后背靠著教堂的墻壁,輕聲說道。

  “后來,我慢慢的理解的更多。對于歌德來說,這首詩歌是某種自我獻祭式樣的創造。”

  “自我獻祭式樣的創作?”

  安娜咀嚼著這個詞匯。

  她腦海里想象著卡洛爾的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

  “是的,我想在歌德的心中,愛是一種能量的轉化。可以把激情轉化為某種成長的本能——”

  年輕男人和年輕女人的聲音透過墻壁上雕花彩窗來回傳遞。

  一人說。

  一人聽。

  一人聽。

  一人說。

  像是多年的朋友。

  不問彼此的來路,只談論歌德,談論藝術與詩歌。

  氣氛很好。

  安娜還是顧為經他們都沒有意識到,早在今天以前,兩人已經通過這種方式在聲音里相見了無數次。

  世上有無數人,每天每時都有無數的相見。

  可這是一場獨屬于偵探貓和樹懶先生才能擁有的特殊見面方式。

  并非面對面。

  而是聲對聲,沒有面容的干擾,由一個魂靈直接會見另一個魂靈。

  夕陽下。

  顧為經靠在墻上說了很多話,可無非也只說了一句敲響心扉的咒語——

  “萵苣姑娘,萵苣姑娘,芝麻開門!”

大熊貓文學    全能大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