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八百二十五章 提著巨人頭顱的少年

  “就這樣么?”

  劉子明重新邁步往前走去。

  “這確實是很有趣的事情。”

  中年人的瞳孔有片刻訝異的情緒涌動,說到最后的一個單詞的時候,又變成了冷淡的疏離。

  “但對采訪來說,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顧為經引起了《油畫》雜志的興趣,肯定是件不大不小的新聞。

  劉子明了解的更多,他想的也比唐克斯更多。

  興趣?

  這詞說得太虛了,到底是什么樣的興趣——評論家對于一幅好的作品的興趣,還是鯊魚對于鮮血的興趣?

  顧為經引起了伊蓮娜家族的關注,未必代表著安娜小姐對他有好感。

  更可能讓他本就不堪的處境變得更加糟糕。

  范多恩本來縮的好好的,坐著噴氣機參加時裝周,搞自己的服裝廠牌。

  結果他跑去參加油管網紅的節目錄制,然后被人家指著鼻子罵的狗血淋頭,也叫引發了伊蓮娜小姐的關注。

  劉子明接觸過安娜。

  她是一個相當相當難以相處的人。

  在接觸了幾次之后,他意識到就算是自己,也很難討好對方成功,能維持個點頭之交就不錯了。

  中年人才不相信什么一場私人談話,就征服了《油畫》雜志的藝術經理,成功搏得對方好感這般玄幻的事情。

  憑什么?

  也許是顧為經在交談期間露出了什么馬腳,讓那位伊蓮娜編輯宛如嗅到鮮血的鯊魚一樣,噗噗噗,擺著尾巴就游過去了。

  哪怕他真的僥幸贏得了伊蓮娜小姐的好感,亦不過是用清水在公園地板上寫大字。

  風一吹便干了。

  再被旁人踩上兩腳,便僅剩下了難看的污漬。

  幾分鐘內贏得的好感,同樣能夠在幾分鐘之內消散。

  等劉子明所掌握的材料出現在采訪現場每一位嘉賓的手機上的時候,證明所謂卡洛爾的存在只是洗錢商騙局的時候,再大的好感,也會消散于無形。

  一篇論文的真假,對劉子明來說,無足輕重。

  對伊蓮娜家族哪來的說——

  又何嘗不是這樣。

  他沉默的跟著米卡·唐克斯拐過幾道走廊,最后走到了一間掛著「藝術品庫房A」銘牌的房間前。

  唐克斯掏出鑰匙,打開倉庫的大門。

  “唐克斯先生,我有一個請求。”

  劉子明說道。

  “嗯?”策展人邊扭鑰匙,邊轉過頭來看著他。

  劉子明攤了一下手。

  “這個要求或許有點過分,但…不好意思,請能讓我自己進去么,一個人看看那幅畫么。”

  “我不是很喜歡顧為經,但這幅畫,老實說,我就想一個人看看。”

  他躊躇了一下。

  “抱歉,我很難解釋理由。你就當成我的怪癖好了。”

  一般人可能覺得這個要求很奇怪,可曹軒建議他一個人靜靜的看那幅畫。那劉子明就要一個人靜靜的看那幅畫。

  在藝術鑒賞方面,對于自己的老師,劉子明又有一種盲叢和篤信。

  盲從和篤信無疑是一種惡行。

  如果一個人指點了一輩子且從未出錯。你幾歲大的時候,看他的作品像是看一座高山。等你已過了不惑之年,重新看他的作品,依舊還是像一座高山。

  那么這種惡行,就又變成了登山者對于山岳的虔誠。

  “好吧,我理解。”

  唐克斯盯著劉子明的眼睛,又忽得呲牙樂了一下。

  不是舔狗的笑容,唐克斯笑的更真誠些,是“我懂的”的笑容,仿佛已經看穿了一切——「呵,還說不喜歡顧為經,嘴硬!」

  策展人重重的拍了拍劉子明的肩膀。

  劉子明汗毛都立起來了。

  曹軒看到劉子明煙斗上的刻字,拍拍他的肩膀,讓劉子明感受到了難以用語言所形容的慰藉。

  老唐同學忽然做出了同款的動作,拍拍他的肩膀,卻讓劉子明感受到了難以用語言所形容的——困惑?

  你理解?

  不是,別瞎在那里理解啊,你到底理解出了個啥。

  劉子明自己都不懂他為什么要來這里,為什么要一個人靜靜的看那幅畫,你唐克斯懂甚么了?

  劉子明面對唐克斯的忽如其來的笑容,臉上不動聲色,心中一臉懵逼。

  那邊唐克斯不奇怪劉子明的要求。

  初看到那幅畫的時候,讓策展人想起了自己曾經那些最落魄,最難堪的日子。

  英倫大叔感受到了來自二十年前陽光的炙烤,當這幅畫的真跡交到他的手里的時候,唐克斯偶爾還是有想要抽一抽鼻子的沖動。

  他覺得劉子明顯然也已經看過了《人間喧囂》的電子版,才會有這樣的要求。

  大多數成年人都不喜歡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現在人前。

  何況是劉子明這般有身份的人呢?

  “只要別損壞,隨你。這里的作品保價都蠻高的。”

  唐克斯隨口開了句玩笑。

  很多藝術展辦展成本的大頭就在保費上了。類似梵高、莫奈的印象派名家展,時間長作品多一點的,光保險費輕輕松松上百萬,夠單獨另買一張小尺寸的莫奈出來了。

  話說回來價格高低都是相對的。本屆雙年展除了和國立美術館合作的那個展廳以外,多是些新人的作品,整體價格放在劉子明面前,這話也就只能當笑話聽。

  “我會給你開雙倍支票的。”

  劉公子酷酷的說。

  他推門而入。

  “到時候直接把門關上就好,我就在外面的走廊上等你。”唐克斯在他身后說。

  “顧為經大約是個怪人。”

  后來在面對采訪的時候,劉子明回憶起他第一次看到《人間喧囂》時的感受,他這樣評價道。

  他走進的是一間小型的存放藝術品的中轉庫房。

  庫房里面有除濕機,有恒溫空調,有攝像頭,但沒有銀行金庫一樣的厚重大門和防彈保險箱,展品也是露天存放。

  屋子空地擺放著兩件雕塑,有幾幅書畫作品被掛在墻上。

  在打開房間燈的第一瞬間,劉子明就意識到了到底哪幅畫是顧為經的《人間喧囂》。

  講道理。

  這一點也不難。

  世界上大多數優秀藝術家筆下的優秀作品,都帶著獨屬于它們的強烈的情感特質。

  優秀的畫作不會是蒼白無聊的畫作。

  有沒有獨特的情感是區分優秀與平庸,從凡沙中過濾出黃金的不二法門。

  就是因為這些特質存在,藝術品才得以成為藝術品。

  一幅優秀的作品到底和普通的作品有什么不同,一些植物通過幾千年前東夏人發明的古老技藝變為了纖薄的紙張,亞麻、棉花或者棕櫚的被人紡織成布,最后再搭配一些顏料,為什么就能讓人喜悅、沉思、驚悚或者顫栗?

  真的很難解釋。

  它就像是某種超越感官的情感體驗。

  人看到畫的時候,看到的不只是畫,不是掛在墻上的裝飾物,那些藍色的、黃色的、紅色的筆觸,對你來說,是南法搖曳的薰衣草田,黃土高坡的風與塵沙,是愷撒在元老院的臺階上倒下時,脖頸上噴涌出來的血滴落進羅馬城的夕陽里。

  自不必說。

  也有些時候,情況也會完全反過來。

  一幅畫,它畫的是南法的薰衣草,黃土高坡的風沙,尤里烏斯·凱撒高喊著:“卡斯卡,你要做什么!”倒下。而落在你的眼里,你第一時間也覺得那只是簡單的藍色、黃色或者紅色的色塊,是某種植物纖維和色彩粗暴堆放在一起的扁平造物。

  別懷疑自己。

  通常來說,也只有兩種情況——

  要不然你不是這幅畫的目標人群,你們之間注定沒有情感火花的產生,沒關系,這既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作品的錯。

  要不然。

  那其實就根本不是一幅優秀的作品,無論它的商品價簽之后,到底跟隨著多少個零。

  優秀的藝術品共通點在于都有各自的情感特質,不同點在于藝術家賦予了作品不同的靈魂,所以每幅優秀的藝術品表達自己的方式,往往也都是不同的。

  就比如唐寧的作品。

  看唐寧的作品,劉子明總像是耳朵里戴著耳機,就是美術館里可以租的藝術品講解器——“注意看,這一筆的精妙之處共有三處,最最最精妙之處便在于這里的轉折…”、“注意看,這里的色彩用的妙啊”、“最最最關鍵的是這里,太好了,懂得人自然都懂。”、“哇哇哇,這里的處理有她的老師的影子…”

  劉子明都能想象到,那個抑揚頓挫的聲音的主人一定跟電視購物的播音主持一樣,穿著定制的正裝,聲情并茂的朗誦著手里“為什么唐寧這么棒的100個理由”,念完稿之后,再跟上一句“不要199萬,不要99萬,今日大促,今日大促,只要39萬9998美元,唐寧的作品帶回家。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劉子明對唐寧這種賣弄式的畫法很不屑,他覺得師妹這格局,也就是當個帶貨導購的。

  然而。

  劉子明盡管不喜歡,他也承認仿佛有個推銷員在自己耳邊叨叨來叨叨去,也算是特殊的超感官體驗。

  唐寧的作品也算是優秀的作品。

  這間倉庫中央墻壁上的油畫,又有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優秀。

  安靜。

  肅穆。

  像是一位啞巴劍客,沒有任何花哨的一劍刺來,直直的刺入他的胸口。

  血花四濺。

  斑駁的陽光灑滿畫面。

  男人坐在光與暗交織的中心,男人看向畫面外,看向光射來的方向。他的身后,懸掛在墻壁上一張張畫稿里的人物,正在注視著他。

  這些事物就是劉子明眼前這張畫面的全部元素。

  “一幅印象派的畫稿。”

  他此前看過顧為經的兩種畫法。

  曹老喜歡國畫,曹老是國畫大師,所以,顧為經就畫了一幅國畫《紫藤花圖》送給了曹軒,討好對方。

  新加坡地處南洋,幾百年前,便是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交匯融合之地。

  東西融合的畫面風格相對吃香。

  吳冠中的作品在新加坡的成功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

  顧為經也整了一幅雜糅了東方美學和西方美學的特點來參加畫展,討好評委。

  “目的明確,功利心重。”

  這是劉子明送給顧為經的評價。

  顧為經的畫法多變,以他的年齡來說,又確實畫的好,確實有天賦,每幅畫又似乎都一定要“贏得”些什么,利益導向明顯——因此,中年人會在心中,把顧為經當成了第二個唐寧。

  以劉子明的角度,這話自然是輕蔑的批評。

  但想來唐寧大概會對這個觀點有句MMP想講。

  且客觀上說,把任何年輕畫家比作第二個唐寧,確是極大的褒獎。

  劉子明從來沒有說顧為經畫的不好。

  他只覺得顧為經無聊,和唐寧一樣的無聊,這兩人適合一起組個團出道,拿個大喇叭一起叭叭叭的喊只賣998。

  眼前的印象派油畫,是劉子明所見過的顧為經的第三種繪畫風格。

  不應該奇怪。

  這家伙不是剛剛寫了一篇印象派的論文么?趁熱打鐵,再畫幅印象派的作品拿來參加獅城雙年展,吃兩遍熱度,沾兩遍好處,完全符合劉子明心中顧為經向來功利心重的特點。

  然而。

  “不奇怪。”這個評語卡在劉子明的嘴邊,怎么都說不出口。

  不奇怪?

  扯淡。

  簡直太奇怪了。

  《紫藤花圖》好,劉子明不喜歡。

  《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好,劉子明喜歡。

  這幅《人間喧囂》?

  它已經不能用單純的“好”或者“喜歡”來形容了,對比上面的那兩幅作品,它已經完全來到了另外的層次。

  要是單純的功利心強,靠著想要得獎的欲望就能讓人畫出這樣的作品,劉子明覺得,他不妨也去做一個功利心強一點的人,他也挺想得獎的。

  畫家在畫布上繪制出的同一個畫面,可以激發出觀眾不同的想象。

  按照休謨的理論,美不在客觀世界存在,它不是事物本身的屬性,它只存在于觀賞者的心中。

  印象派這種主觀氣質強烈的畫法,更將這個特點展現的淋漓盡致。

  《大衛手提歌利亞的頭》——在顧為經筆下的《人間喧囂》面前,在畫面里沙發上坐在光暗交織陰影的男人的目光注視下。

  劉子明第一時間,竟然想起了一幅來自400年前的名畫。

  那位卡拉瓦喬筆下,手拿巨人頭顱的牧羊人少年。

大熊貓文學    全能大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