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和酒井勝子以肅然的沉默互相分別,安娜在67號展臺邊久久的佇立,久久的沉默。酒井勝子則一個人快步的沖出了濱海藝術中心的大樓,當她行到街邊的時候,金發阿姨追上了她,拉住了她的衣服。
酒井太太一言不發的揮手攔停了街上的一輛藍色的出租車。
母女兩個坐到了出租車的后座上。
出租車在原地等待了十幾秒鐘,酒井一成這才晃著肚皮跑了過來,他拉開車門,滾入副駕駛的位置上。藍色的本田牌出租車立刻吱的一聲往下沉了一大截。
它緩慢的起步,終究還是開遠了。
是日傍晚。
獅城這座被大海環繞的城市上空正好出現了一道落日晚霞。
長虹貫日。
恰如一百五十年前,卡拉在寄給家中的信上,提及的她在巴黎日暮里,曾看到紅霞。
紅霞懸空,是燃燒的云海。
云海的一端,是沉默的伊蓮娜小姐和沉默的勝子,云海的另一端,城市的另外一側,則是一幅人間的喧鬧場景。
“SUITON!(穿上西裝!),宴會時間!”
米梧槽酒店,一層大廳。
老楊走進旋轉門,對著手機的麥克風Bingo打了一聲響指。
“顧老弟,我已經到了,樓下見哈。”
他把電話丟進口袋,在酒店的大堂里的落地穿衣鏡前站定,整理了整理領帶。
范思哲的加大版西裝,體面。
阿瑪尼的腰帶,體面。
腳上油光锃亮的皮鞋、以及手腕上油光锃亮的勞力士三眼金表,雖說金表上面那圈彩虹鉆是老楊偷偷找人后鑲的,還是很體面。
老楊美滋滋的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對著鏡子又練習了一次“嫵媚”的微笑。
在油光光的皮鞋、油光光的金表和油光光的額頭的映襯之下。
他的笑容顯得也更加油光滿面了一些。
“大吉大利,大殺四方。”
老楊撅著嘴哼哼。
社交宴會是最好的裝逼場合之一了,尤其是在曹老及他的其他弟子都不出席的情況下。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老楊超愛的。
“就是要霸道。”他對著鏡子偷偷豎了豎大拇指。
鏡子里的男人盡管長著小肚腩,但在一身商務正裝的加持下,看上去確實人模狗樣的。與機場入關時那套波點風衣相比,儼然已經改頭換面,從油乎乎的鄰家吉娃娃成功搖身一變,成功晉升為了…
油乎乎的女王的柯基犬!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知怎么搞的,老楊臉側耳朵旁邊,有一道幾厘米的紅色抓痕。
痕跡不深,卻很明顯,有點破壞他霸道總裁的氣場。
于是。
油乎乎的女王柯基,又降級變為了剛和隔壁野貓打架打輸被狂扁了的女王柯基。
“顧老弟,你家的貓疫苗手續是全的吧?等會發我看一下哈。”
顧為經換好衣服走出大廳的時候,老楊正把臉湊在鏡子之前,觀察阿旺給它撓出的爪痕。
蒜頭一樣的大鼻子已經蹭到了落地鏡的鏡面之上,哈出白汽的同時,鼻尖在纖塵不染的鏡面之上,留下了一個小油印。
“不是楊哥說你哈,不能把貓慣的這么兇,這毛病得改,回頭得餓上兩它兩頓…”
老楊一邊在嘴里公報私仇,一邊側過頭來,瞄了顧為經一眼。
忽得笑了。
“第一次參加這種宴會?”老楊眼神玩味的盯了顧為經的打扮幾眼,忽然很有優越感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讓對方來到穿衣鏡面前。
顧為經點點頭。
“有問題?”
他面無表情的望向鏡子里的自己。
“有問題。”
助理先生點點頭,答非所問:“看過雨果或莫泊桑的么?《九三年》、《笑面人》什么的?”
楊德康以老大哥的姿態指點江山,盡管是一個有著吉娃娃式長相的中年大叔,老楊的心中卻有一顆非常悶騷而文藝的內心。
“曉得十九世紀法國外省的漂亮藝術家,來到巴黎,第一次來到大都會,他們野心勃勃,他們想要飛黃騰達,想要發際去混跡上流社會,甚至是想要在伯爵夫人的私人沙龍上受到美人的青睞,一步登天。當他們初次呼吸到巴黎上百萬人的喘息混雜在一起的渾濁空氣的時候,要做的頭等大事是什么么?”
顧為經搖頭答道:“和我無關的事情,便不是很感興趣。”
“不不不,這不是一個正確的回答,顧老弟。想要在這行里混,想要混的好,你必須要感興趣。”
“你逃不開名利場,來到這里,站在這個位置,縱使還沒行到聚光燈下,卻也已經身處了名利場之中。”
老楊老氣橫秋的拍拍年輕人的胸口。
“楊哥這是教你道理呢。我在這行里混了這么多年,算是見過了那些上流世界的一些門道。一般人我還懶得教他!”老楊撇撇嘴,鍥而不舍的說道:“來,猜猜。”
“揚名。”顧為經想了想。
身在名利場。
藝術家想要富貴,所求的無非是名氣與追捧。
“太寬泛了。”
老楊點點頭,又搖搖頭,看上去并不滿意這個答案。
“揚名既是收獲成功,成功既是名揚四海。你不能回答我說為了成功而選擇揚名,這個答案不算錯,卻是在用問題回答問題。十九世紀的歐洲,揚名的方式有很多種,繪畫得到貴人的賞識、詩歌得到貴人的賞識、雕塑得到貴人的賞識,跳舞得到貴人的賞識,甚至因為段子講的好,而得到貴人的賞識…”
老楊對著穿衣鏡露出了靦腆的微笑。
他似是陷入到了對今晚的宴會的某種幻想之中,笑的像是一個千褶的肉包子徐徐盛開,神情有興奮,有期待,還有點小小的緊張。
整個人有一種幸福的彷徨感。
再一次的對著鏡子調整好了笑容,老楊才語重心長的說道:“別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我專門研究過那些十九世紀文化名人們的過往,靠著在貴族小姐的沙龍聚會上,發言風趣幽默,逗人家開心,而成功飛黃騰達的家伙,遠遠比你想象的要多的多。”
“不過,這些都是后面的事情。野心勃勃的鄉下漂亮小伙子來到巴黎、倫敦或者維也納,他們想要混出一番名堂來,要做的第一件事情——”老楊的語氣中,插入了一個小小的停頓,“你可能想不到——是訂一件體面的,合身的,衣冠楚楚的正式禮服。”
中年助理拍了拍他的小肚腩。
向顧為經展示他身上體面的、合身的、衣冠楚楚的正式禮服。
“顧老弟,你要明白——公爵夫人是不會和碼頭的水手滾床單的。”
“公爵夫人擁有全巴黎最漂亮,最富有才華的詩人當自己的情人,這是社交圈人人羨慕的事情,搞不好人家公爵本人都不在乎。但公爵夫人和全巴黎最漂亮,最富有才華的水手一起睡覺,傳出去便立刻會迎接自己的社會性死亡。所以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
“不會,永遠不會。”老楊輕聲說道。
“貴族家里的女人愛Fonds,銀行家的女兒愛Vons。這是德意志帝國皇帝的原話,無論是Fonds還是Vons,反正是沒有人會喜歡Sailors(水手)的。”
Fonds有大宗資金、金幣作響的含義。
而Vons——Von,即姓氏“馮”。
姓氏中含有這個中間名,在過去的幾百年中,一直是中歐最有代表性的上流貴族們的象征。
“今天你要在宴會上見到的那個人,那位伊蓮娜小姐,你要明白,即使法律強制性的去除了她原本名字里的VON三個字母,她依然既是VONS的一員、又是Fonds的一員,她依然能以伯爵的身份,參加歐洲各個王室的私人酒會,在歌劇院里有自己家族專有的包廂,胸口掛著VIP貴賓卡,出現在各大展覽中。在舊歐洲的土地上,有些高人一等的貴族傳統,那些三、六、九等尊卑貴賤,從來不是隱去了姓氏與爵位,就能真的隱去的。”
老楊笑了笑。
“我曾在倫敦混跡過多年,在如今英國的酒吧里,聽說你有王室血統,就算是非常犄角旮旯的血統,或者和某某爵爺沾親帶故,就算你只是一個送外賣的屌絲,依然是會有人舉杯向你敬酒的。他們會覺得你生來就特牛逼。”
顧為經略微有些不快。
老楊的話讓他不快。
他也不知道對方為什么要和他講這些事情。
但他并沒有輕易的在臉上流露出自己的不滿。
“明白了,但不過是一場宴會而已,想來,我們也不是為了和公爵夫人滾床單去的。”顧為經只是輕輕的笑笑,“我和那位伊蓮娜小姐,最大的交際,也不過應該只是能說上幾句話而已。甚至連說句你好,都未必有機會。所以…不管她是FONDS、VONS還是SAILORS,都應該和我——”
“有什么區別呢?”老楊手搭在顧為經的肩膀上,打斷了他的話。
顧為經擰了一下眉頭。
“無論你是想和公爵夫人滾床單,想獲得貴人的賞識,或者是獲得伊蓮娜小姐的善意,又有什么區別呢?這一切,不全部都只與權力相關么?不管你能做的是和伊蓮娜小姐說幾句話,講段子逗她笑,還是只能遠遠的朝她笑一下,所謂衣冠楚楚的上流宴會,不都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地方么?”
“或喜歡、或不喜歡,你真的能不在乎對方是FONDS、VONS還是SAILORS么?正如或喜歡或不喜歡,她又真的能不在乎你是FONDS、VONS還是SAILORS么?”
鏡子里的老楊,朝顧為經輕輕眨了眨眼睛。
顧為經愣了一下。
這一刻。
鏡子里曹老的私人助理油乎乎的臉上,眼神一片清明。
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眼神,深邃的像是牛仔洞穿世界的槍口。
幾番接觸下來。
顧為經意識到老楊真的是一個很特殊的人。
楊德康的身上總是繚繞著無法消散的土氣和油膩,帶著被社會雕琢出來的八面玲瓏的油滑與圓潤,像是一只毛發打著油、裹著土、伸著脖子四處找人擼的田園土狗。
可總是有那么一瞬間,在幾十上百句油膩對話中的那么一兩句,卻能帶著讓人驚奇的敏銳與清明。
不是丑小鴨化身白天鵝的華麗蛻變。
老楊一直都是土狗。
只是某一瞬,像是槍口的氣浪震散了塵土,激飛的烈焰灼凈了油漬。
在擲地有聲的話語里,有什么東西從土狗的身體里躍了出來。在這浮云朝露般的神妙瞬間,鏡子里的不像是哈士奇、吉娃娃或者柯基犬。
鏡子里注視著他的,簡直是一個洞徹世界的哲人。
“當然,誰能泡到公爵夫人,哪怕舔到人家開心,肯定是最牛逼的哈。”老楊又是油油的一笑。
好吧。
浮云朝露畢竟是轉瞬即逝般的東西。
瞬息之后。
楊老哥又變回了那只四處找人擼的大舔狗。
“我給你說這件事,是告訴你,顧老弟,你得有范兒。不是氣質的范兒,而是得有衣品。今天下午去機場接你的時候,你就表現的不錯。”
“人得有格調,得有特色,有個人形象招牌。”老楊擼了擼他的頭發,換了個姿勢,對著鏡子排練著很有個人特色的笑容。
“你得有活,不能讓人家覺得無聊。第一印象很重要,第一印象決定了他人對你的定位。第一印象決定了你會不會被貴人遺忘在蕓蕓眾生之中。”
“抱著辣么大的一只貓。有品,很藝術家。”老楊頓了頓,又摸了摸臉上的紅印子。“不過你那只貓得調教的乖一點哈!”
“在社交酒會上,抱著一本文學書讀,也有品,特藝術家。”
老楊瞅了一眼顧為經手里的那本《歌德談話錄》,豎了一個大拇指。
他聽過顧童祥平常就喜歡腋下夾著一本海明威四處晃悠,就意識到了那是一個裝逼的高手。
爺爺抱本海明威。
孫子抱本歌德。
果然是家傳的擺內功。
“這是——”顧為經開口。
“和你們家老爺子學的哈,很有水平,逼就是要裝起來。”老楊揮了揮手,示意老哥懂他的。
“這很好。”
“但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和你說些么?因為你現在這身商務正裝,就不行了,不夠有范兒。顯得太寒酸了,有一股落魄像。”
“不體面。”
老楊指點到。
“這身衣服是不算好,但是是我爺爺給我買的。楊哥,也許我只穿的起這樣的衣服,這就是我的真實家境,不是誰都能買的起高級品牌成衣的。”
顧為經平靜的說道。
老楊說他的穿著有一股落魄氣,但至少,年輕人的語氣里聽不到任何的寒酸。
楊德康愣了一下。
“別誤會,我不是在嘲笑你,顧老弟。你會買的起最好的高級成衣的,相信我,那不會要太久。但我說你的衣服不體面。不是價格的問題,起碼不完全是…嗯…”
老楊撓了撓頭。
“我甚至覺得你從機場出來,穿個幾十塊錢的廉價日系風的打折襯衫,都很有格調,也很藝術家。很酷。”
“清淡,卻一點也不寒酸。”
“你這身西服,就算再便宜,也要比飛機上的那身貴上不少吧?”老揚翻了一下顧為經的領子,“但搭配的并不好。”
“正式的宴會穿搭,要遵循TPO原則。”
“Time、Place、Occasion,時間、地點、場合。在適合的時間,適合的地點,穿著適合的衣服。不同級別的宴會有不同級別的禮服、不同地點的宴會有不同級別的禮服。甚至是午宴還是晚宴,也有不同級別的禮服。”
“知道我為什么剛剛你下樓的時候,問了你漂亮的年輕小伙子,從鄉下來到巴黎,野心勃勃的想要踏入上流社會,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了么?”
老楊看了一眼手表,轉過身,示意顧為經跟他出發。
“因為衣服,它是歐洲社交文化里,區分一個人三六九等的標的物。”顧為經的聲音沉穩而條理清晰。
“聰明。”
曹軒的個人助理打了個響指,以示鼓勵。
“雨果筆下,莫伯桑筆下,司湯達、福樓拜、大仲馬筆下…無數歐洲名家的故事里,無數個外省的落魄小子、畫家、詩人,他們在巴黎飛黃騰達,爬上貴族夫人和富家小姐的床的第一步,都是定做一身體面的禮服是有原因的。”
“他們拿著用來闖蕩的錢,拿著用來上學的積蓄,睡在閣樓里,啃了三個月的黑面包末,就為了在社交季的時候,能有一身體面的正裝。也是有原因的。因為,上流社會就是這樣的社會,你穿的不夠體面,會被所有人嘲笑。你在舞會上穿錯了衣服,會被所有的貴族小姐一起嘲笑。巴黎那么大,你以為所有貴族們都互相認識么?他們是怎么區分誰是自己人,誰是窮酸鬼的?學識、教養?扯淡,不學無術的貴族子弟多了去了,就是衣服罷了。”
“體面的正裝是踏入當時上流社會的入場券。公爵夫人從來不會和水手滾床單,但只要漂亮的水手能搞到一身合體的昂貴的禮服,你就有機會混到社交宴會里去。如果你恰好擁有巴黎本地的口音,那么你就可以裝成本地伯爵的遠方親戚,湊到伯爵小姐、公爵夫人的耳邊說段子逗他們開心。波旁王朝、奧爾良王朝、波拿巴王朝,一大票貴族跑來跑去。鬼知道,有沒有你這號人。如果你恰好還很有錢,不管你怎么得來的錢,偷來的、搶來的,挖寶藏挖出來的,那么,你就可以自己去做基督山伯爵。你就是所有體面紳士里,最體面的那一個。”
老楊拉開車門。
把導航的目地的設置為了晚宴所在的濱海區萊佛士酒店。
他等顧為經上了車,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做好,系上了安全帶,便發動了引擎。
“而如果你的衣著很寒酸,你就會被所有高等級的社交場一起拒之于門外。受貴人賞識?抱歉,你連進貴族家沙龍的大門都沒有資格,就會被仆人或禮貌、或不禮貌的請出去。你哪里還有畫畫、念詩、將段子,跳交際舞,展示自己的機會呢?”
“只敬衣冠不敬人。這從來都不是一句東夏諺語。”
老楊笑笑。
“它是一句世界諺語。”
寶馬汽車駛上馬路,老楊打開電臺,跟著音樂聲握著方向盤,微微的一起搖擺。
“現在是21世紀了,不是么?組委會大概不會因為我的服裝不夠昂貴體面,而拒絕我進入宴會廳。”
顧為經注意到老楊盯著他的領口看。
他知道那里有一點點的黑。
他對著遮陽板上的化妝鏡,清理著襯衫的領口。
顧為經沒有在客方里找到熨斗。
酒店倒是提供干洗服務,干洗兩次的價格快要頂的上顧童祥給他買這套正裝的價格還算是小事,問題是加急也要明天上午九點才能取,而他現在也只有這一套衣服。
那里的黑漬,也不是汗水或者油污,而是他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前去西河會館直面豪哥以前,在小巷里燒掉酒井大叔遞給他的那張價值百萬美元的支票時,被迎面的穿巷風吹出了的火星給燎出來的。
所以這些天來,一直都很難清洗。
“如果主辦方覺得你的衣服太不得體,這種事情未必不會發生?連漢密爾頓,都因為沒有達到邀請函上的著裝標準,而被溫網的保安請出過皇室包廂哦。”
老楊用眼角的余光盯著顧為經的臉。
等了幾秒鐘。
見年輕人沒有被唬住,流露出驚慌或者十分尷尬的神情,他這才有些失望的吐出了一口氣。
“好吧。今天晚上的社交晚宴,應該不會。你這也沒有到會被主辦方要求離開的地步。但伊蓮娜小姐一看,從遠遠的地方,像月亮那么遠的地方,隨意的瞥一眼一看,就知道你不是‘自己人’。”
“不是自己人。”顧為經平靜的復述了一遍,老楊所說的話。
“對,不是屬于她的社會圈子里的人。這不是一個好信號,記得我和你說的那個公爵夫人和水手的理論么?人們往往只會和相同圈子里的人交際。大人物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