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六百八十五章 命運會售賣贖罪券么?(上)

  “您又想從我的身上去獲得些什么呢?”

  年輕人側了一下頭。

  “安全感。”

  “這便是答案。”

  顧為經緩步走到陳生林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的開口:“錢在一個已經快要死去的人心中,已經不重要了。”

  “何況是一個像您這樣有錢的人。你的錢已經多到可以買下一個議員的位置,甚至買下一個國家。可買下一個國家又有什么用呢?從古至今,這個世界上誕生過成百上千位國王,有數不清的王候將相。而他們中的很多很多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并不比一位被凍死的乞丐更加勇敢,表現的更加的有尊嚴。”

  “您花費了這么大力氣,是想要得到一定是某種更加‘大’,更加玄妙,更加虛無縹緲的東西。”

  顧為經說:“無形的恐懼比一切敵人也要可怕。而對于您,豪哥,安全感也要比一切的金錢和財富都更加重要,它勝于任何血脈或者權柄。”

  “如果能夠買到任何在這種時候,能夠給你提供一點點溫度的東西,你才不在乎要在支票上寫多少個零,是一輛賓利還是300萬美元。”

  他點點頭:“如果拿著富蘭克林點煙當許愿火柴用,便能夠給你的內心帶來一絲的熱意的話。我相信陳先生你能眉頭都不皺一下的,便能把一座小山那么多的鈔票丟進壁爐,只為觸摸到片刻的寧靜。”

  “而我,我就是那只爐子。”

  顧為經無聲的笑了。

  大日初升。

  在他們的對話期間,太陽終于徹底從西河會館東方的群山與叢林之中,完完全全的升了上來,高掛在天空之上。

  燦爛的陽光刺破云海。

  它照在年輕人的臉上,為他的側臉鍍上了一層黃色的光輝。

  它不是那種熔金般的光華璀璨,也不是那種高溫烈火燃燒式的橙金色。

  陽光很溫暖,也很寧靜,帶著正大平和的熱量。

  便這樣的熱量照耀了大地上一萬個一萬年,并將會繼續照耀大地下一萬個一萬年。

  就這么一個又一個一萬個一萬年的照耀下去。

  永恒的光。

  永恒的熱。

  永恒的溫度。

  直到太陽的盡頭。

  而年輕人站在這樣的太陽光之下,光芒越過他的肩頭,照亮著畫室內的地面。陽光懸浮在他的腦后,仿佛是一枚永恒燃燒的金色法環,讓他看上去——如金剛,如菩薩…

  如蓮花座上的佛陀。

  蔻蔻的眼神無盡依戀的望著顧為經。

  對于她來說,顧為經是那個熱心、親切、寧靜又有些溫溫吞吞,黏黏乎乎的戀人,是那個小時候和她一起烤小陶杯,長大后,會送她小手鏈的年輕人。

  他當然不是佛陀。

  但對于豪哥來說,就算在這一刻,真的把顧為經當成了佛陀菩薩在人世間的化身,也不稀奇。

  十八歲的年輕人站在陳老板面前,陽光將他清瘦的身形拉的很長,像是一尊巨人。

  豪哥或許在顧為經的影子中,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也或許在人影搖曳間,在匆匆一瞥間,望到了宏大的命運在人世間所投影下的身形。

  從光頭把那只賓利的車鑰匙擺在他面前的那一天開始,陳生林從來不是在和顧為經對話,他從來都是在和命運對話。

  面對的是顧為經。

  他是城市里權勢滔天,富可敵國的黑道教父,他會一手拿錢,一手拿槍,如果顧為經但凡敢搖頭,就把油鍋潑到顧老頭的臉上。

  面對的是命運,他就只是一個重病纏身,快要死去的充滿恐懼的中年人。

  他那么強大,那么富有,可在命運面前,陳生林依舊是弱勢的那個,就算他一聲令下,就有的是小弟前仆后繼的沖去殺人全家,就算他的美元賬戶里有十位數的數字,數以十億計的金幣正在叮當作響。

  可他怎么能去殺命運全家,怎么能把滾燙的油鍋潑灑在命運的臉上?

  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燒香許愿,一次又一次的耐心解釋,世界上沒有什么好人壞人,黑道殺人,參議員也殺人,黑道和參議員都殺人,兩者沒有任何不同。

  伊蓮娜家族做惡事,愛藝術。

  他也做惡事,愛藝術。

  他和歐洲風光無限的貴族們,兩者都做惡事,愛藝術,二者之間唯一的區別只是對方比自己早發家了幾百年,所以…他們本質在道德上也是沒有任何的不同。

  幾年前。

  豪哥生病的時候,便從泰國的名寺里請來了法師,用純金鑄造了一尊四面佛的塑像,擺在書房的神龕里,有空閑時間,便會早晚上香祭拜。

  而西河會館里其實有兩尊佛。

  神龕上的只是較小的那一尊,更大的那一尊,便是…顧為經。

  這座價值2億4000萬美元的巨大會館,便是他的佛龕蓮座。

  豪哥將一尊黃金四面佛關在了書房里的神龕中,將另一尊關進了占地數百畝的私人莊園中。

  他給他的所有優渥的待遇,那張天文數字般的支票,都是豪哥用來祭祀的貢品,投向許愿池的硬幣,購買贖罪券的稅金。

  豪哥真的是一個很聰明的玩家,他這輩子在財富的賭桌上贏了無數次,所以,他要賭最后一次,和命運玩一把生死梭哈。

  他要去賭——即使是一個世界上最好的人,當你開出的籌碼足夠大,足夠誘人,或者在逼迫他無路可走的時候,他也會走上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道路,他也會向“惡”妥協,成為“惡”的一部分。

  他要通過自己去扮演命運之神,來藐視命運。

  顧為經既是賭具,也是對手。

  顧為經是陳生林的取暖爐子。

  顧為經也是豪哥的“許愿佛”。

  “陳先生,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而這幅畫——”

  顧為經直視著陳老板被陰影遮住的雙眼,說道:“它就是我給您的回答。”

  陳生林的目光緊緊盯著身前的畫架。

  印象派凌亂卻內含章法秩序,鋒芒畢露又穩凝莊重的筆法顏料緊緊的貼在亞麻畫布之上,筆觸一層層的交錯覆蓋,罩染塑形,顏料則深深陷入到了畫布的深層纖維之中。

  這幅畫并不像是洋蔥,或者卷心菜,能被一片片,一層層剝離切下。

  它是一套被用極好的手工細細編織出來的絲帛與錦緞。

  線條、色彩、筆觸、造型、結構…所有東西都是錦子上縱橫交錯的經線與緯線,而將它們牢牢固定在一起的梭子則是畫家手中的筆刷。

  最終,畫面的全部元素都被牢牢的固定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統一的一個整體。

  創作者的心血與激情,便潑灑在這塊錦緞之上。

  就像陽光融入云朵,化作了早霞,光與云,精神與物質,互相吸附,牢牢的凝結,達到了終極的協調。

  這是怎么樣的一幅畫啊!

  畫作整體上采用了和墻面上的那幅《教父》有點相似的人物結構和色調處理。

  它的色調偏黑、偏暗,有超過一半的面積被陰郁的深色所占據,是一幅暗色調的印象派作品。

  只有一束明亮的光線從畫面的右側照過去,打亮了作品的一域,也打亮了畫像主角的側臉。

  一個男人端坐于畫布的正中心。

  他穿著寬駁領的布雷澤西裝,法蘭絨深青色的上衣,搭配金屬的紐扣和蘇格蘭細格的卡其褲。

  男人身體放松的坐在椅子上。

  他的肩膀舒展打開,輕輕的蹺起腿,腳踝搭在另一只腳的膝蓋處,正在半側著身體,向著光線照來的方向看去,似是皺眉端詳著為他作畫的畫師,又仿佛是在凝望著畫布外的眾人。

  印象派的繪畫特點,就是用快速、簡潔、輕盈的筆觸進行迅捷的描摹。

  仿佛是用樹枝在沙面,在落雪或者在水波上信手做出的涂鴉。

  印象派是一種東西合璧的畫法,畫家往往不會追求對細節百分百精確的還原,而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對氛圍的塑造之上,有一點國畫領域中的“以形寫神”相近的意思。

  大師的印象派作品中,總是用模糊的畫筆去捕捉到精妙的意趣。

  畫筆就像沉甸甸的漁網。

  太清晰,漁網提到空中,瀝干了水珠,人們的關注點就會全部被網眼里面的魚蟹河蝦所吸引,失去了一種朦朧的美。

  而如果沉沒在河面以下,半遮半掩,半顯半露,那么漁網提線的每一次震動,每一次水波的翻涌,甚至在網兜即將提出水面前的那一刻,一尾紅艷艷的鯉魚尾巴在網中的驚鴻一瞥,都能無限的激發人們的想象力。

  所謂“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東方式審美哲學,便是來源于此,用有限的筆墨去塑造某種更加宏大的哲思。

  很多印象派的經典人物畫,便都是側臉回眸,女郎頭戴著帽子或者遮面的紗冠的形象。

  這幅畫也是如此。

  畫面的主角沒有戴帽子或者面紗,然而他正好處于畫面明暗的交界線上。

  似是如此刻一般,清晨的第一抹燦爛的朝陽穿過窗邊帷幔的縫隙正正的打在男人的側臉之上。

  極暗的深色調幾乎沒有任何過渡,就變為了璀璨的亮色調。

  從白到黑。

  從暗到明。

  強烈的色彩對比度讓觀眾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的跟著一同收縮調整著焦距,畫面的主角的臉就這么隱藏在濃墨似的夜色和金粉鋪成的透亮光線之中…仿佛籠罩著一層由光與霧構成的面紗。

  《蒙娜麗莎》是藝術領域各種都市傳說最多最雜的一幅畫,人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討論著這幅盧浮宮的鎮館之寶。

  討論著她的身份,她的微笑,她的神秘。

  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游客眼中,也有一千個不同的蒙娜麗莎。

  人們總是說,不同的人站在盧浮宮展廳的不同的角度去看,都能看到蒙娜麗莎正在用她的眼睛盯著你看,對你微笑。

  而這幅畫,也帶著相似的神秘感。

  創作者非常細致的用畫筆表現了人物的身體的整體姿態,卻讓他的面部五官隱藏在了光暗交界之中,透過那些光暗交界的迷霧,只能看到畫家特意留下了幾縷精妙的側寫線條。

  這個眉毛彎曲的角度,是在微微的挑眉么,還是在皺眉?

  他是在思考,在驚訝,還是因為發現了什么事情,在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他的嘴唇有一點點的薄,嘴角的邊緣顏色微微發白,這是因為光線照射的角度的緣故,還是畫中的人,正在抿著嘴?

  他感到緊張么?

  他又是為什么而感覺到緊張?

  創作者明顯對人體的肌肉解剖結構有著很高水平的認識,原本舒展而自然的身體姿態,搭配上對男人面部神采不同的猜想和推測,又似乎能夠解讀出多種多樣的身體語言。

  他是在放松的等待著訪客的登門,還是是在安靜的思考人生?

  如果是后者的話。

  他這種寧靜的感覺,是一種閑適的恬淡,還是一種盡人事聽天命的坦然,亦或只是沉郁苦痛之后的麻木?

  甚至畫面中的人的年齡,觀眾一時間也無法確定清楚。

  他的頭發也因為陽光的照射,而變得黑白斑駁,有一瞬間,人們會覺得坐在那里的,他已經是一個疲倦的老人了,他會就這么輕輕的嘆一聲,頭輕輕枕著扶手椅的靠背,就這么睡了過去,一夢不醒。

  可是下一瞬間,你又覺得椅子上的那還只是一個孩子,一個擁有著老年人的沉穩,老年人的寧靜的孩子,光暈灑在他的眉眼上,濃墨似的黑發正熨貼的伏在他的額上,他正溫和的看著你,會保持這個姿勢,一直坐到地久天長。

  看整幅畫的主角,就像是看一枚老式的萬花鏡。

  透過光,透過幾枚磨的透亮的水晶片去看深處的彩紙屑,你輕輕轉,彩紙就會發出不同的炫光。

  所以。

  你永遠也捉不住他。

  不光是畫面的主角,整幅作品的遠景,也被布置的極為考究,畫面的主角似是坐在和此間差不多的畫室中,畫面的墻壁之上,也掛著樣式不同的油畫。

  畫中之畫。

  畫中之畫類似鏡子、水面、光線,是油畫作品中一個很大的難點。

  后者考量的是一位創作者通過作品中的光潔小平面,對畫面內部空間的折疊側寫能力。而畫中之畫,則考量的是創作者,通過作品中的復雜小平面,對復雜情感的折疊側寫能力。

大熊貓文學    全能大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