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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七章 千載寂寥,披圖可鑒

  老楊急急忙忙的推門而入。

  “稍等哈。”

  進到書房,他才意識到自己手中還提著打包的圖林根大香腸呢,所以,他又急急忙忙的轉身出去,把手里的餐廳打包盒找個窗欞邊一放,然后再次沖了進來,跟只正在進行寵物折返跨欄訓練的吉娃娃一樣。

  “穩重一點,風風火火的,跟什么一樣。”

  曹軒瞥見自家助理的模樣,丟出去了一個“班主任凝視”式樣的眼神,把老楊看的一哆嗦。

  “先生,有件事…”老楊斟酌著要怎么開口。

  “不急,正好我也想找你,有件事我要問你一下。”曹軒卻已經率先開口提問了。“之前你發的那個朋友圈,我覺得寫的有點意思。講講。”

  阿哈?

  老楊愣了一下,被問懵逼了,他沒想到曹老先生竟然還有那個閑情雅致,關心這種問題。

  朋友圈?

  老楊他幾乎天天都在高強度的發朋友圈呢!

  說的是哪個朋友圈?

  老楊開始在腦海里細細的一個一個推過去,早晨起來,他隨手發了一個王爾德的詩用來凹造型裝逼…應該不是這個,曹老不是很喜歡王爾德。昨天晚上,他跑去一個livehouse玩,發了一個手拿威士忌裝逼的側影,應該也不是這個…老爺子雖然潮,但也還沒有這么潮吧。昨天中午——

  他的大腦開始高速運轉。

  在他在排查到上周三試圖泡到一個剛認識的喜歡抽象派藝術平面模特,在那里發的以藝術家助理的身份回顧曹老和畢加索的結緣往事的裝逼文案,是不是勾起了老爺子追憶過去的興趣的時候。

  曹軒終于等不了了。

  “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縱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也是不同的。這是人之所以有別于禽獸的原因。”

  他慢慢的把這句話復述了出來,用來提醒助理。

  “哦,喔喔是這個啊。我在大金塔發的那個。”

  老楊每一天都忘我的投入在了高強度的裝逼活動之中。

  也多虧他記性出眾。

  普通人這么每個月上百條裝了出去,還真未必能記得清楚,那么長時間以前,發過了什么東西。

  老楊不僅記了起來,他還能留有清晰的印象,那是他今年上半年,收獲得點贊數量最高的朋友圈。

  小心心后面跟著的點贊名單和喊“楊老師好棒”的評論,拉出去,能排個好幾十行出來吶!

  “我站在那幅壁畫之前,由感而發,那筆觸,那線條,那色彩,玲瓏剔透,老辣活潑,一筆筆都畫到人的心坎里去了呢!”

  他面色莊嚴,呈四十五度角仰頭看向遠方,“我覺得,這就是真正大師的手筆呀,實在是太給人以啟發了,濟慈在它的《希臘古甕頌》里說,美即為真,真即為美,oatticshape!fairattitude!withbrede——”

  老楊的彈藥庫里,集成了拍馬屁的十八般武器和講黃段子的七十二種姿勢。

  他隨口之間就已經氣沉丹田,扎開馬步,準備沖上去開舔了。

  就說年少時多背點東西沒有壞處吧?

  不僅能夠用來把妹,用來化身一條忠實的舔狗的時候,也能舔的比其他人更加的不同凡響。

  玲瓏剔透,老辣活潑?

  曹老不置可否的坐在座位上,就靜靜的聽著,不鼓勵,也不打斷,就那么聽著老楊的藝術鑒賞。

  良久。

  終于等老楊換了口氣的時候,準備再來一段的時候。

  老先生才輕輕的搖搖頭:“這些都不用再說了,聊聊那句話吧——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縱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也是不同的。這句話是你說的?”

  “哦,這話,這話是魯迅先生說的。”老楊急忙回答。

  “我當然知道這句話出自魯迅先生的《野草集》。”

  曹老差點被他逗笑了,“不是問你這個,我問的是,這是站在那幅畫面前想到的么?關于那幅畫,關于希望之盾,關于魯迅的《野草集》,全是你自己在畫里看到的。”

  “當然是我由感而發——”

  九十歲的老人那雙黑白分明到甚至帶著些孩子氣的童真的眼睛,落在他的助理身上。

  老爺子稍為頓了頓,再一次玩味的問道。

  “你確定,真的么?”

  叮當!叮當!叮當!

  老楊心中殺手本能,又開始在那里把小鈴鐺瘋狂的搖擺起來了。

  這一次。

  他嗅到了陷阱的味道。

  就像土狗嗅到了打狗棒,放浪不羈的牛仔遇上了仙人跳,西部大盜撞見了賞金獵人。

  老楊僅僅用了零點零一秒的時間,分析了一下剛剛曹老聽自己拍馬屁時,沒有任何神態變化的古井無波的表情,分析了一下老人家瞅著自己的眼神,然后又分析了對方嘴角那玩味的小弧度。

  危險!危險!危險!

  “但之所以能由感而發,這主要是在于小顧先生引導的好啊!”

  他激動的一拍大腿,跪的流暢到不見任何一絲凝滯之感,“哎呀,先生,您是不知道,我這次去仰光遇見顧為經的時候,那小伙子就靜靜的站在了您那幅《禮佛護法圖》之前,他告訴我說,從佛陀的目光中看到了希望。”

  “顧先生和我說,他從這幅您的《禮佛護法圖》得到了一種感覺,無論你是否是佛家信眾,都能在此感到力量,這種力量關于信仰由無關信仰,便是希望。”

  “他和我說千人千法,千佛千面,但千面一心。就像魯迅先生的《野草集》一般,總是能給人帶來力量的,因為它們都是用心血寫就的,所以無論多長時間過去了,他們無法凝結,仍然不愿凝結,他們仍然是溫熱的。”

  “用希望的盾,去抗拒,去驅散那黑洞般的虛無。”

  老楊抹著胸脯,“當時我就心說,哎呦這話說的實在太有水平了,簡直講到咱老楊心坎里去了嘿!忍不住要發個朋友圈,紀念一下下。”

  老楊發朋友圈就是想要裝逼。

  他是一個能夠從“楊老師好棒”、“666”中獲得巨大滿足,巨大快感的人。

  單純為了裝逼而裝逼。

  在簡單的裝逼中獲得無限的精神樂趣和充分的自我滿足。

  如果單論裝逼這件事來說。

  老楊也真是個挺單純的人。

  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也不是想靠這個贏房子贏地的,他就是喜歡裝逼而已。

  所以他也拿的起,放的下。

  什么時候能裝,什么時候可以裝到底。

  什么時候該慫要慫,老楊心里可分的清楚明白了。

  他本來就想著隨手一裝,能騙騙點贊就好,和發王爾德名言,背背濟慈詩集一個概念。

  然而老爺子這樣子,可不是面對隨便什么王爾德名言、濟慈詩集的態度。

  明顯是認真了。

  這種時候,再非要在那里硬裝就是他腦子拎不清了。

  這話不是他說自己由感而發,就能由感而發的了的。

  和崔小明的那張佛陀畫和顧為經的《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那種創意上含糊不清的相似感不一樣。

  這事兒。

  曹老先生要想真的計較,不過便是打個電話,打個顧為經問問情況的事情而已。

  從曹軒對那家伙的欣賞來說。

  顧為經和唐寧之間,老先生更加偏愛哪一個。

  沒準還是從小就看著長大的唐寧。

  但老楊可從來都不會那么天真認為,在自己和顧為經之間,曹老更愿意相信他老楊的話。

  逼沒裝好,再賠把米進去。

  老楊才不會干呢!

  “不在哪里晶瑩剔透,老辣活潑了?”曹軒依舊看著老楊。

  “您畫的確實好嘛!”

  “今天心情好,教伱個道理。說人好,要說出個怎么個好法。”曹老搖搖頭,“少拿著什么晶瑩剔透,老辣活潑這些套話見到人就往上套,這些詞都是個好詞,但如果你看不懂畫,那么這些詞也就直接失去了它的意義。自己說的東西,自己都不懂,圖惹人笑。”

  “老爺子您是一眼就把我小子望到底了,那您要不然再給我說道說道畫里的門道?省得我給您丟人哈。”

  一般中年人叫自己“小子”,難免會有一種羞恥感。

  老楊臉皮厚的像是城墻,他面不紅,心不跳,露出了那種油旺旺的標志性笑容出來。

  他絲毫不顯得害羞,湊過去給曹老倒茶。

  曹老的年紀是他的兩倍,不稱呼小子稱呼什么,他給人家當孫子都夠了。

  “呵,倒也是個善于抓住機會的主兒。好吧,能給桿就爬,誰說又不是一種本事呢?”曹老太爺看上去心情確實不錯,他也不拒絕,用指節敲了一下桌子,“美就是真,真就是美,雖然我知道你是在隨口胡謅,不過,胡謅歸胡謅,你小子確實有些時候,還是蠻有的一指靈犀的敏銳的,可惜整天不往正路上用。”

  老楊笑的滿臉是褶。

  看上去美得都快要變身,把舌頭吐出來散熱了。

  瞧瞧!

  老爺子都在那里說我敏銳呢!后半句話就被老楊選擇性的忽略了。

  批評怎么了,能被老爺子批評的機會也不誰都能有的。

  別人就在那里羨慕嫉妒去吧。

  “這么說倒也沒錯,但是到底什么是美,什么又是真?這事兒,我便更愿意用‘圖繪者,莫不明卻戒、著升沉、千載寂寥,披圖可鑒’這十九個字來概括。”

  曹軒沉吟片刻:“這是提出國畫賞析六法的南朝齊梁畫家謝赫在他所著的《名畫品鑒》的序言里寫的話,明卻戒、著升沉、千載寂寥,披圖可鑒。繪畫可以讓人明白勸戒功過,看到歷史脈絡的興衰浮沉,悠悠千載,那些被人們所逐漸忘記的往事,那些被漫在歷史濤濤江水下的人——”

  “他們的得意,他們的失意,英雄年少,紅顏白發,那些已經不被人曾看到過的千里瘡痍與漢唐氣象,那些落魄寂寥的,叱咤風云的,一切的一切,當人們打開繪畫長卷的時候,便又會歷歷在目的浮現在眼前。”

  “這便是所謂的千載寂寥,披圖可鑒。”

  老太爺的聲音,在書房里回蕩。

  曹軒這個干巴巴的清瘦小老頭,講起話來。

  中氣十足,也分量十足。

  他的聲音難免會有些上了年紀的老先生,幾乎無法避免的帶著一些沙沙的嘶啞,卻并沒有任何那種暮氣深沉的講一句話,就要艱難的喘上半天的吃力感。

  思維流暢,語言爽利。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被老師帶去過北平的文化沙龍里玩,有幸見過不少美術界的前輩,一直到1937年,日本人攻占北平,西南聯大遷往長沙又牽往昆明以前,北總布胡同3號院林徽因女士的沙龍一直都是北平最有名的文化精英們的座談會所在。大家從文學談到建筑,又談到美學。人們說梁思成總是很沉默,只是聽著,抽煙,然后微笑著點頭。反而是林徽因非常健談,博古通今。不過,那時我的年紀實在是太小了,不知道這樣的機會的可貴。”

  “這么長時間以來,那些大師們到底產生了什么精妙的思維火花,談出什么思想精髓,我其實早就記不清了,甚至他們的臉都模糊了,但是,我只留下關于兩件事情的印象。一是,有一次,和我一起在吃稻香村糕點的梁家小孩,看到大人面上的擔憂,忽然開口問他媽媽。日本人要是攻陷了北平,你們計劃去西南堅持教書,可要有一天,西南也陷落了,萬一日本人占鄰了全中國的土地,我們還能去哪里呢?”

  曹老回憶道,“我記得,林女士風情云淡的笑了笑,她沒有安慰小孩子說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而是用那種她慣有的幽默回答了這個問題,她說,沒關系的,家門口總有條河,有條江,永定河或者金沙江。就算萬一真有一天,中國的讀書人,永遠有一條最后的退路可以選。”

  “這種勇敢,這種面對日本人的戲謔,這種無畏的幽默感,震撼到了我。各種無聊的八卦里總說林女士以美貌聞名,我已經不太記得,我年少時見到的她長什么樣子了,可這句話,這個勇敢的玩笑,卻讓我記住了整整一輩子。”

  “第二件事,則是一種模糊的印象。”

大熊貓文學    全能大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