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聽了張太后此言,默默的不敢出聲。
這個渾水可不好趟。
只是裴元不想趟,卻有人非要他來趟。
張太后傷心失望了一會兒,把目光看向裴元。
她想了想,對眾人吩咐道,“你等都退到遠處去,本宮還有些此案的細節要詢問裴千戶。”
那些宮女內侍在聽到天子和太后之間的矛盾時,就恨不得趕緊捂住耳朵了。
這會兒聽到此言,都如蒙大赦一般,趕緊退了下去。
只是這些人也不敢走遠,都下了御階,站在了離二人稍遠的距離。
張太后對旁邊幾個侍立不動的親信也道,“你們也下去吧。”
“這…”那幾個宮女內侍看了裴元一眼,不敢多說什么,也跟著退去一旁。
張太后顯然做事極有分寸,就算有機密的事情向裴元詢問,也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一人站在御階上,一人站在御階下。
等人都稍微散開,張太后才對裴元道,“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裴元有些懵逼,“我?”
正想說我能怎么看,忽然又意識到了張太后會詢問自己的原因。
肯定是剛才自己的對答很合張太后的心意,因此張太后才把這件無法別人溝通的事情拿來詢問自己。
畢竟這件事可是牽扯到當今天子和太后母子關系的,若非裴元是其中的當事人,而且頗能說中她的心意,這種事張太后寧可自己慢慢琢磨的。
究竟該如何是好呢?
裴元猶豫了下,目光看向之前那些在這里的宮娥內侍。
朱厚照那謊言被張太后當場拆穿的時候,這些人可是都在場的。
這里面說不定就有天子的眼線。
如果自己就此采取保守策略,但是張太后心中芥蒂已經生出,她和天子的關系必然會進一步惡化。
等天子追究原因的時候,仍舊免不了追查到自己自己身上。
與其如此,倒不如主動出擊,利用好這個機會。
裴元想著,當即從容道,“臣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好事?!”張太后眉頭皺起,臉色陰沉,聲音也情不自禁的大了起來。
張太后想過裴元不一定敢附和自己,甚至想過裴元會像以往問過的其他人一樣唯唯諾諾不敢開口,但是她沒想過裴元竟然說這是一件好事。
這件事可不僅僅是與她的家人相關,甚至還直接關系到她自己的切身利害。
聽到這錦衣衛千戶說出這樣冰冷的話,張太后心中還隱隱有一種被背叛的憤怒。
裴元卻沉聲繼續說道,“是的,臣以為這是一件好事。對太后來說,說不定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張太后聽到裴元再次重復,心中已然不悅。
但是聽到了裴元多補的那一句“對太后來說…”,她又愿意相信裴元是站在她這個立場的。
張太后冷聲道,“那你說說看,這為何是好事?這又到底是一件怎么樣的好事?”
裴元絲毫沒有露出畏怯之意,而是坦然說道。
“臣自幼在京城長大,這鄭旺的妖言,臣最早在十年之前就聽說過了。”
張太后盯著裴元,想聽他繼續說什么。
“臣成長于市井之中,這些年來,陸陸續續又聽說過許多次鄭旺妖言的事情。甚至到了正德二年,刑部將那鄭旺正法之后,那妖言仍舊不斷。”
“這次更是牽扯到了德藩的世子那里。在德藩世子要求各地官員壓下此事之前,整件事已經在山東傳的人盡皆知。”
張太后聽到這里,神色越發冰寒,眼睛也瞇了瞇。
裴元的聲音又轉柔和,認真的問道,“區區一個不值一駁的彌天大謊,居然能陸陸續續在十年間興風作浪,太后可想過,這是什么原因嗎?”
張太后顯然早就想過這些問題。
直接脫口說道,“有人想要對付本宮,也想要對付皇帝。”
裴元當即贊成道,“不錯,太后所言,一下子就抓住了其中的要害。”
“如果說,是有些人想要攀附鄭旺,在其中貪圖富貴。那么,在正德二年鄭旺身死之后,這件事就該悄無聲息了。可與之有關的謠言卻層出不窮,愈演愈烈,這就說明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心思全在太后和陛下身上。”
“以陛下的聰明睿智,又怎么能看不透其中的端倪呢?”
“所以面對此事的時候,太后和陛下的立場其實是高度一致的,太后也根本不用懷疑陛下的用心。”
張太后冷呵了一聲,“他是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裴元假裝沒聽到,繼續說了下去。
“如今馬上就要正德八年了,陛下青春正好,太后也定能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難道之后漫長的日子里,仍舊煩惱于這些污濁不堪,敗壞天家清譽的事情?”
裴元可太知道這個鄭旺妖言案的影響了。
之后寧王造反的時候,討伐檄文中中很重要的一個理由就是,“上以莒滅鄭,太祖皇帝不血食。”
朱宸濠在在勸說江西官員追隨他造反的時候,更是直截了當的說出了“祖宗不血食者今十有四年”的話。
意思就是直指朱厚照根本不是太祖朱元璋的后代,完完全全的是個冒牌貨。
這也是張太后和朱厚照對鄭旺妖言案最警惕的后果。
——如果皇帝的母親是假的被證實了,那皇帝的父親是不是真的,又有誰能確定呢?
事實上,張太后一直都在頭疼此事。
一開始鄭旺開始妖言惑眾的時候,引起的影響并不大,很多人還可以直接無視。
但是弘治十七年的時候,鄭旺找到了憲宗長女仁和公主,并且帶著從宮中流出的物品前去拜訪,一下子就把事情鬧大了。
朝廷雖然徹查了此事,但是弘治天子卻硬頂著死活不肯殺那鄭旺。
為了讓仁和公主不再管這閑事,帝后二人還忍氣吞聲的在當年給了仁和公主武清縣利上屯地二百九十四頃表示心意。
張太后那時候就一直引以為患。
一直等到弘治天子駕崩,這鄭旺都安安穩穩的活著。
朱厚照繼位之后,張太后立刻就有除掉這鄭旺的想法。
但是刑部尚書閔珪卻抓住朱厚照登基,需要大赦天下的慣例,把鄭旺從刑部大牢中放了出去。
有人提醒閔珪這個犯人的特殊性,問問要不要請示下當今的陛下和太后?
閔珪卻獨斷專行的,以凡是不在不赦名單中的都可以放掉為理由,直接將鄭旺釋放了出去。
一直等到正德二年,鄭旺再次跳出來的時候,張太后才如愿以償地將鄭旺殺掉。
她原本以為隨著這個禍首的死掉,一切都將歸于平靜,但沒想到這次的山東案與鄭旺妖言牽扯極深不說,眼前這錦衣衛甚至還提到,這些蠱惑人心的話,多年以來,一直在市井中流傳。
張太后憤怒之余,聽著裴元話中的意思,忍不住反問道,“難道你有什么好辦法嗎?”
裴元聞言微笑道,“回稟太后。這就是臣為何會說,這次德藩案與鄭旺妖言牽扯在一起,是一件好事的原因。”
張太后心中一動說道,“那你且說來聽聽。”
裴元當即解釋道,“原因很簡單,同樣一件事從不同身份的人嘴里說出來,給大家的觀感是完全不同的。”
不等裴元繼續說下去,張太后就迫不及待的追問道,“什么意思?”
“如果這件事自始至終是鄭旺那個賊人在說,那么百姓難免會在獵奇之下津津樂道,甚至由于其中一些難以道明的疑點,朝廷越是澄清,百姓們越是懷疑。并且會反復說起,引為談資。”
“年復一年,說不定假的也要被當成真的。”
這次不等張太后發怒,裴元就把話鋒一轉。
“但是,如果這些東西是由德王世子在說,那可就大為不同了。因為德王世子,與這謠言之間有著強烈的利益動機。”
“太后想想,假如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是由德王世子、德王,或者德藩的人傳出來的。百姓們又會怎么想?”
裴元直接給出答案,“百姓們會認為是德藩圖謀不軌,甚至有不臣之心,所以這些反賊才故意污蔑天子的出身,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裴元大膽的抬起頭,迎著張太后難以置信的目光,“臣,說的合理嗎?”
張太后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呢喃道,“合理,這太合理了!”
裴元立刻趁熱打鐵道,“這就是卑職所說的好事。”
“臣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山東案,竟然還能查出多年前散布謠言,辱及天子太后的元兇。”
“等到元兇授首,供認不諱的時候,天下人定能恍然大悟,覺今是而昨非。”
張太后定定的看著裴元。
裴元迎著張太后的目光,以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道,“所以臣以為,山東案的要點,其實就在德藩身上。而且臣也有種預感,這鄭旺妖言,最早也是出自德藩。”
張太后回過神來,神色嚴肅的點頭贊同道,“本宮也認為,一定是德藩的惡黨所為。”
裴元件說動了張太后,當即笑著道,“所以,臣是不是沒有說錯,這是一件好事啊。”
張太后臉上嚴肅的神情漸緩,眼中露出驚喜之色。
“果然還得是你,才能把山東案查的明白!”
“你現在就去山東,盡快把案子定下來吧。”
裴元見張太后這會兒心情大好,趕緊為之前的事情彌補,“臣自然愿意為太后效犬馬之勞,只是臣還有前情秉明,希望太后能夠體諒。”
張太后見終于有希望擺脫掉這件巨大的麻煩了,心情舒暢之余,直接道,“說來聽聽。”
裴元這才道,“臣以為陛下和太后之間,想必有些誤解。”
“臣并非藉藉無名之輩,因為之前臣曾經多次向陛下進言,一應策略又頗為切中時弊,因此陛下對臣的能力很是贊賞。”
“是以,陛下聽說臣去了山東后,下意識認為此事必然無憂。”
“陛下應該不知道臣乃是去受審的,不然陛下何至于如此坦然的告訴太后呢?”
張太后這會兒已經從剛才的盛怒中緩和過來,又因為裴元三言兩語間,為她消解了一個隱患,這會兒聽了裴元所說,慢慢的倒也轉過彎來了。
只是她以太后之尊,也不好直接改口再說什么。
便顧左右而言他道,“看來本宮還有點識人之明,沒想到你還有為君分憂的本領。”
接著,終究是說了一句,“難怪皇兒會這樣想。若是本宮,聽說是你在山東,也定然是放心的。”
接著語氣淡淡,“倒是我誤會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