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東路院,趙姨娘房。
趙姨娘原本以為占到便宜,心中頗為沾沾自喜。
等看到那袍子夾著的物事,已忍不住嚇了一跳,心中不由泛起驚恐。
她慌忙把包裹捂緊,臉上浮出一絲強笑,對那婆子說道:“沒想到金袖號手腳挺快,這才兩天就做好了。
那婆子賠笑道:“這袍子好貴氣的貨色,價錢必定不低的,姨娘出手大方,也著實疼自己哥兒。”
趙姨娘僵著臉笑道:“就養了這么個小子,自然要寶貝些。”
她連忙轉身回房,從錢匣里抓了把銅錢,又覺得太多了些,實在有些舍不得,又放回去一半。
出門一把塞在那婆子手里,說道:“勞煩你跑一趟,這些銅子賞你打酒吃。
這事就別對人瞎說,太太知道嫌我亂花銀子。”
那婆子笑道:“姨娘放心就是,幫姨娘跑腿是應該的,哪里就會多嘴多舌。”
趙姨娘打發走那婆子,重新回房打開包袱,從那件圓領袍里拿出一個翠綠色香囊。
嘴里輕聲咒罵道:“這死丫頭簡直膽大包天,難道她想害死我和環兒!”
趙姨娘方才打開包袱,看著這個翠綠色香囊,一下便想到這袍子來歷。
兒子賈環有個同樣的翠綠香囊,還曾和自己吹噓,是彩霞親手做了送他。
后來這翠綠香囊被兒子弄丟,他還不自在了兩天,所以趙姨娘對這事記得清楚。
方才這袍子里夾著的香囊,和賈環原先那個翠綠香囊,手工樣式一模一樣,趙姨娘一眼看出是彩霞做的。
嘴里又忍不住低聲叨叨:“這不要臉的丫頭,自己被寶玉睡大了肚子,還想著來招惹環兒。
她不看看自己住在哪里,西府進出這么多人口,她敢做這種騷呼呼的事。
要是被人不小心看到,環兒可就被她生生毀了,老娘還等著他給我中秀才長臉呢!”
趙姨娘自己碎嘴,突然門口人影一閃,賈環竟走了進來,趙姨娘嚇得一哆唆,連忙把翠綠香囊塞進衣袖。
罵道:“你這蛆了心的東西,不好好讀書,又出來瞎晃悠,小心三丫頭知道揍你!”
賈環苦著臉說道:“姨娘,我辰時三刻起身,已經讀了一個半時辰,腰背都坐酸了。
寶玉那貨讀書一個月,還沒我一天讀的多,我又不是牲口,總該讓我歇一歇,喘口氣。”
賈環懶洋洋說著話,突然看到桌上包裹,他好奇拿起里面的袍子。
在自己身上比劃,笑道:“這袍子做的可真體面,還是姨娘疼我,過年不忘給兒子做新衣。
兒子過完年要進國子監上學,那里面可都是體面讀書人,兒子正該穿戴齊整些,這袍子倒是正應時候。”
趙姨娘不耐煩的說道:“你要穿便穿,哪里這么多廢話。”
她又不忘加上一句:“如今你算知道了,只有老娘我才想著你,這是我幫你新作的,你只要爭氣讀書就行。”
等到把賈環打發去讀書,趙姨娘獨坐思慮片刻,想到西府那個地界,里外長了多少算眼睛,終究還是不放心。
她對著外頭喊了一聲:“小吉祥兒,又死到哪里去了!”
趙姨娘話音剛落,一個小丫鬟不知從哪角落鉆出,嚷道:“姨娘我在呢,什么事要使喚我。”
趙姨娘從錢匣翻來找去,撿出一塊三兩銀子,說道:“你去金袖號跑一趟,給環哥兒做一件圓領袍子。
用上等雨天青暗紋軟綢,不許用錯花色,讓他們手腳快點,除夕前一定做好!”
伯爵府,賈琮院。
日落西山,紅霞滿天,賈琮回府,剛入內院,便見各處房舍和抄手游廊,都有丫鬟婆子進出,顯得十分繁忙。
閑置房屋樓閣,開始撣塵清掃,各處游廊在懸掛彩燈,常用堂屋廳堂在拆洗帷幔窗屜,四下已洋溢過年氣息。
這幾日他作為和議掌記,整日忙忙碌碌,協助王士倫、顧延魁兩位上官,完成兩邦和議詔書簽署。
至今日日落前,兩邦和議詔書經雙方主官簽署,并經內閣披紅,司禮監上奏用璽,諸般程序都已完備。
明日早朝將當庭宣讀和議詔書,以此昭告天下,大周和蒙古從此睦鄰互利…
早朝之后,朝廷會在宮城紫光閣,宴請殘蒙使團成員,皇帝自然不會出席,由王士倫、顧延魁主宴。
之后殘蒙使團便會辭宮離京,兩邦和議就此落幕完結,賈琮這個和議掌記,也算正式完成使命。
但是,大周和鄂爾多斯部邊關互貿,還在秘密緊鑼密鼓推進。
賈琮進了自己院子,看到不少粗使丫鬟和婆子,正在各處撣塵打掃,英蓮和齡官來回指點調配。
豆官給打掃婆子提拎水桶,只是人小力弱,掙得小臉通紅,晃得到處是水,也不知是在幫忙還是玩耍。
堂屋中芷芍正坐熏籠旁做針線,穿著淡紫撒花緞面對襟,牙白繡梅折枝棉裙,腳上穿粉底繡花棉鞋。
銀針微挑,云鬢墨染,釵簪生光,嫻雅俏美,頗為養眼。
她見賈琮進來連忙起身,幫他脫下官服,換上家常衣袍,整理拉扯衣角,滿是細膩體貼。
賈琮問道:“芷芍,怎么個個都在,就沒見晴雯人影?”
芷芍說道:“方才篆兒過來叫她,說邢姑娘找她有事。
二姑娘也讓人傳過話,讓三爺回府,去她院里走一趟,三爺要的東西都置辦了,讓你過去瞧瞧是否妥當。”
賈琮笑道:“我正惦記這事,后兩日就要用到,二姐姐手腳倒快,已幫我置辦好了。”
等芷芍幫他整裝完畢,賈琮一路去迎春院里,剛進入院子,便聽到史湘云清脆颯亮的嗓音。
“二姐姐,三哥哥怎么送人這么多香皂,這得用上好幾年了。”
迎春說道:“這是琮弟送那位蒙古王子,就是往咱家送過獵物的那位,塞外買不得這東西,所以會多送些。”
史湘云出身勛貴世家,多少知道些忌諱:“三哥哥結交蒙古王子,會不會招惹閑話?”
賈琮走進堂屋,笑道:“還是云妹妹細心,不過不用擔心,我和諾顏交往,涉及議和之事,宮中是應允的。”
堂屋地上放了四口箱子,都已一一打開,迎春說道:“琮弟要的東西,都幫你置辦好了,瞧瞧可還妥當。”
第一口箱子整齊堆迭鑫春號香皂,還放了各式香水、牙刷牙膏等物,按這些東西市價,這一箱就值四五百兩。
第二口箱子放了上等綢緞、扇子、香袋、茶具杯盞各式上等瓷器,光彩華潤,十分精美,都是中原江南產物。
第三口箱子放了各類筆墨紙硯,還有一些整套的經史子集、野史雜書、流行的戲曲話本。
最后一箱放的卻是各類南北干貨、腌篤臘味等風味吃食。
賈琮仔細查看箱子東西,笑道:“還是二姐姐周到,這些東西置辦的細致,十分合我心意。”
迎春笑道:“琮弟,想來那位蒙古王子,是個快馬彎弓之輩,該送些刀劍之物才匹配。
你送的些香皂香水也就罷了,怎連中原書本典籍和吃食都送,人家能受用習慣嗎?”
賈琮笑道:“二姐姐有所不知,這位蒙古王子與旁人不同,他母親便是漢女,他有一半漢人血脈。
他從小得母親教導,讀書寫字,滿腹漢學,可是個文雅之人。”
迎春知道兄弟才學卓著,能被他稱為文雅之人,這蒙古王子多半學識不俗,心中多少有些驚訝。
賈琮繼續說道:“他還是個雅善美食之人,熟悉江南風味菜肴,多半他母親出身江南,所以從小受了熏陶。
所以才送這些南北腌篤之物,即便是長途跋涉,也能妥當保存,想來遠游之人,必定會中意這些東西。”
此次議和之事,諾顏臺吉乃是要緊人物,我與他相處默契,臨別致意也該如此。”
迎春知道清楚兄弟脾氣,對皇差公事一向精到細膩,不然也不會立下許多功勞。
但他對這位蒙古王子這般用心,自然是署理皇差所需,只怕私下也很看重對方。
兩姐弟正在閑聊說話,內院管事婆子急匆匆進來。
說道:“外頭有伯爺會同館的蒙古朋友,帶家人上門奉送年節之禮。
帶頭是個漢家女子,人已在外院等候,先遞了拜帖禮單。
我去了伯爺院子,芷芍姑娘說伯爺在大小姐這里,我便趕到這里回話。”
史湘云笑道:“莫非就是那蒙古王子,還懂中原禮數,上門先上拜帖禮單。”
賈琮接過拜帖禮單,展開便看到熟悉字跡,果然是諾顏臺吉。
史湘云好奇蒙古王子送什么稀罕物件,拿過賈琮手上禮單。
展開輕聲讀道:“大宛名駒兩匹,上等裘皮二十張,單石寶雕弓一副,大食寶刃匕首一柄。
各類藥材麝蠟一箱,女眷節禮一箱。”
史湘云笑道:“二姐姐果然說的沒錯,這王子還真是快馬彎弓之輩,你瞧他送的這些東西。”
迎春笑道:“琮弟,你這朋友的禮可不輕,賈家是武勛之門,我從小聽過一些,光上等大宛名駒就貴比黃金。
草原上的藥材麝蠟,也是難得貴重之物,怎么送禮的還是個漢家女子,你的朋友不是位王子嗎?”
賈琮心里也有些納悶,便讓管事婆子將人帶進內院。
沒過去一會兒,管事婆子帶著個年輕姑娘,進了迎春院子。
迎春等人都忍不住好奇,目光齊刷刷的打量。
見那女子十四五歲年紀,一身漢服,身材苗條,容顏秀麗,手上還拎著個烏木雕花小箱。
賈琮看到這姑娘,笑道:“小霞,怎么是你過來送禮。”
小霞笑逐顏開,俏麗大方,對著賈琮微福一禮,說道:“我們臺吉說青天白日,他上門送禮太過扎眼。
今日所來隨從都換了漢服,也省的給伯爺惹上閑話。
又聽說府上是伯爺長姐當家,臺吉視伯爺為知己,不好失了禮數,才讓小霞替他致禮。
這箱首飾頭面,敬奉大小姐年節隨禮,微薄之物,勿為粗鄙。”
迎春和湘云聽這丫鬟言辭淳雅,必是那蒙古王子所教,賈琮說這人滿腹漢學,果然是不錯的。
迎春對繡橘示意,繡橘上前接過小箱,放在迎春身邊案幾上,隨開箱蓋,頓時有些耀眼生光。
箱子里分成兩格,一格放幾十顆渾圓珍珠,每顆都中指大小,光暈柔和,頗為奪目,是品相上等的東珠。
另一格放了釵簪環佩等精致首飾,每一樣都形式精巧,寶光內蘊,十分名貴。
迎春是賈府小姐,自小見過好東西,知道這箱東西價值不菲。
說道:“你家主人禮數太重,實在卻之不恭。”
小霞看了賈琮一眼,眸光中微有笑意,說道:“臺吉來時交待,他與伯爺投緣交好,且伯爺對他有大恩。
大小姐是伯爺長姐,當家持府的貴人,些許微物不成敬意,請大小姐勿嫌粗陋。”
賈琮笑道:“小霞,禮物我收下了,代我謝過諾顏,他即將遠行北歸,我也有送行之禮,明日敬奉會同館。”
迎春又和小霞說了幾句閑話,才讓繡橘帶兩個丫鬟,將她送出府門外。
等到小霞走后,迎春看著地上幾個箱子,笑道:“琮弟,我們這禮數好像輕了點。”
賈琮明白諾顏為何禮數鄭重,其中有相謝牽線邊貿之情。
笑道:“二姐姐說的不錯,蒙古貴胄王子,出手略重了些,這事還是二姐姐幫忙費心。
諾顏的母親是漢人,估摸三四十年紀,也不必太鋪張,準備些中原上等頭面首飾,想來是會受用的。”
史湘云好奇的擺弄箱子里的首飾,奇道:“這些首飾都是上等的,樣式也是最時興的,莫非是小霞挑選的。
那蒙古王子一個粗漢,怎會懂這些釵簪門道?”
賈琮隨口說道:“這沒什么奇怪,諾顏出身與眾不同,十分精通漢學,熟悉中原風物。
母親便是漢女,識文斷字,頗有才識,多半出身大家,他耳濡目染,懂些閨閣門道,也是尋常之事。”
迎春笑道:“就你這丫頭鬼念頭多,這種事還用懂門道,只要出銀子,店鋪自然推上好的。”
賈琮和迎春、湘云閑聊幾句,便起身回自己院子,路過西廂房,看到門虛掩著,下意識停下腳步。
他舉手敲了下門,問道:“岫煙妹妹在里面嗎?”
房間傳來邢岫煙柔軟斯文的聲音,似乎帶著一絲窘迫:“表哥,你稍微等等…”
只聽到房里腳步急促,稍許房門才被打開,女兒甜香迎風撲面,邢岫煙俏臉微紅,神情有幾分忸怩。
賈琮見她穿嫣紅玉蘭折枝對襟褙子,粉色方口立領襖子,白色繡花棉裙,裊娜俏麗,清雅怡人。
笑道:“你忙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邢岫煙有些害羞,說道:“我在做針線活,手腳太笨,功夫太差,可見不得人。”
賈琮說道:“這可哄不了我,你日常衣裙鞋子都自己做,針線哪里就會差了。”
他在屋里來回轉悠,見南墻上新掛了一副字,是用梅花小篆寫的般若心經。
字跡秀美工巧,風骨俊秀,透著出塵之氣,落款正是妙玉。
笑道:“妙玉姑娘的書法當真不俗,比起三妹妹半點不差,各有風致。”
邢岫煙從暖爐倒了熱茶,遞到賈琮手上,笑道:“妙玉姐姐得了表哥手書的心經,視若珍寶。
每每都要鑒賞揣摩,自己動手寫了許多,她離府前才挑了這幅送我,因拿出去裝裱,昨兒我才掛出來。”
賈琮察覺頸邊香風細細,邢岫煙正緊貼在身后,回頭側看,見她五指纖纖,瑩白如玉,正在自己肩頭比劃。
笑道:“妹妹量我的肩寬作甚,這事晴雯倒是常干,聽說你叫她過來說話,可是為了這事?”
邢岫煙俏臉生紅,說道:“我得了塊料子,想給表哥做件袍子過年穿,我沒有晴雯的手段,你可不要嫌棄。”
賈琮微笑:“你這是什么話,我還巴不得呢,怎么會嫌棄。
不過做些針線活也就罷了,可不要做的太多,更不要燭火下去做,小小年紀熬壞眼睛,可不是玩的。
上回二姐姐還說到這事,擔心你一個丫頭不夠使,想要給你再添一個,你怎么又不要了?”
邢岫煙說道:“我哪里就這么嬌氣,以前在姑蘇的時候,家里日子過的緊巴,也就混個溫飽罷了。
什么事情不要自己做,自從來了神京,不僅爹媽在身邊,昔日至交也到神京,當真事事順遂。
入了東府,二姐姐和表哥關照愛護,連丫鬟都使喚上了,我也夠知足了。
日常除了和姊妹們說話,也就湘云常拉著下棋,空閑時間挺多,作些針線既簡便,還能打發些時間。”
她既然說了做衣之事,也就不再忸怩,拿軟尺仔細量賈琮的肩寬臂長,還提了毛筆仔細記下。
賈琮見她做的認真,便隨意讓她擺弄,看著她圍著自己打轉,臉上不禁生出笑容。
說道:“你性子平和沖淡,心思開闊,這也是極好的,遇事會否極泰來,將來定會很有福氣。”
邢岫顏聽了賈琮的話,微笑說道:“我也覺得自己挺有福氣的。”
賈琮見她拿軟尺量自己腰圍,纖纖玉手圍在腰間,粉妝玉琢一般,指甲上染著淡紅的鳳仙花汁。
一時之間看的入神,耳邊聽她柔弱清甜的話語,胸中生出些許奇怪沖動…
邢岫煙用手掐準尺寸,正想從身后收回雙手,發現雙手被賈琮握住,不禁渾身有些發燙。
心中一陣羞喜不安,生出些許懵懂不清,下意識想要靠在他背上,卻又有些不敢,只能由著他握著小手。
房間里彌散著馨然無聲的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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