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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九章 紅顏解妙卿

  伯爵府,賈琮院。

  時序十月,入冬在即,天色已漸日短夜長,卯時將至,窗外依舊漆黑,不見晨曦,恍如深夜。

  平兒從側榻輕輕起身,看了眼床帳低垂的填漆拔步床,嘴角微微一翹,汲著拖鞋悄身走到衣架前。

  麻利系上淡青色百褶裙,穿上秋菊紋樣緞面偏襟長襖,披散著滿頭秀發,走到南窗下妝臺。

  窗外檐下的青紗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微弱燈光漏進室內,鉤勒出平兒窈窕美好的曲線。

  她從妝臺上取了把青玉篦子,隨意別在鬢發上,又端了釵簪首飾妝盒,便要去外間梳妝,以免吵醒賈琮。

  她剛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了妝臺,拿了個白釉細頸宣窯瓷瓶,這才掀開門簾出了里間。

  進了正房外間,將手上東西放在門邊案幾上,借著游廊上燈籠亮光,用火折子點亮外間燭火。

  回身將里間門簾拉的嚴實,防著燈光泄露進去。

  又開了自己的妝盒,那盒子樣式典雅,雕花鑲貝,做工精美。

  打開盒蓋,里頭鑲嵌一枚銅鏡,明亮清晰,瑩黃透徹,正好用來梳妝。

  王熙鳳將賈琮視為自己靠山,她又是極愛體面之人,平兒作為她的貼身丫鬟,便如同她自己的行頭。

  她送平兒出門,雖不是做正頭娘子,但為襯托自家臉面,一應傍身之物,頗為可觀。

  不僅給了平兒不少上等首飾壓箱底,女兒家日常應用之物,都選出挑精致之物隨身。

  平兒在案幾前坐定,將那白釉細頸宣窯瓷瓶打開,瓶子頓時散發沁人芳香。

  又從妝盒中撿出一根玉簪花棒,伸入瓶中點沾一二,然后抹在青玉篦子上,對著妝鏡開始梳理長發。

  等到盤髻別簪完畢,還沒來得及收拾東西,聽到里間傳出響聲,她連忙掀開門口進去。

  看到賈琮已掀開床帳,平兒笑道:“是我方才起身吵醒三爺了?”

  賈琮笑道:“沒有的事情,現在剛過卯時,我每日都這個時辰醒來,早已經習慣。

  倒是平兒姐姐原先在二嫂那里,必定不是這般早起,如今也要跟著我起早貪黑。”

  平兒笑道:“這不算什么,早起半個多時辰罷了,在二奶奶院里,每到年關忙碌,也是天不亮就起身。”

  賈琮到了衣架前取了袍子,平兒連忙上前幫他穿衣,又幫著逐個結上盤扣。

  兩人靠的近了,賈琮聞到一股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他忍不住挨兒烏亮如墨鬢發,雖不露痕跡的輕輕一嗅,還是被平兒察覺。

  賈琮笑道:“平兒姐姐今日上了頭油,當真好聞,是茉莉香味的。”

  平兒展顏一笑,俏臉一陣粉紅,但對賈琮的親昵之舉,并不以為意,還有一絲甜蜜竊喜。

  說道:“如今馬上入冬,天氣越發干澀,女兒家頭發太多,太干燥不好打理,便用了些頭油。

  這是城里墨云坊新出的九蒸茉莉頭油,用今夏新鮮茉莉花烘焙的,前日二奶奶給了一瓶。

  我今兒還是第一次用,三爺喜歡這味兒,那以后我便都用它可好?”

  賈琮笑道:“明兒我讓人去墨云訪,給你多買一些來。”

  平兒入房轉眼過去二月,她常在賈琮房中值夜,兩人坐臥起居,耳鬢廝磨,日漸熟絡親昵。

  她本就是清俊出色的女子,終身有托,名分已定,對賈琮服侍十分用心。

  賈琮又喜她溫厚純良的性子,兩人自然一日比一日親密。

  雖還未同床恩愛,房闈親近之言,言笑晏晏,已一如平常。

  賈琮問道:“最近西府家務都還順當?”

  賈琮雖把西府家業交王熙鳳打理,平時極少過問,他每日早出晚歸,連西府都幾天才去一次。

  但因五兒和平兒協助王熙鳳管家,每當她們二人值夜,賈琮常聊些家務閑話,對西府之事非一無所知。

  平兒幫賈琮梳理發髻,不時端詳鏡中賈琮,見他晨起神采奕奕,愈發風姿卓絕,嘴角露出笑嫣。

  一邊說道:“臨近年關,外頭糧價上漲,西府從段家糧鋪采買三次糧食,已足夠用到明年二月。

  過年各類物品,可長久存儲之類,二奶奶都下了章程,這幾日已在采買,省的年底漲價耗費銀子。

  榮慶堂東西傳堂后院,榮禧堂東廂三間小正房,都已開始修繕,估摸下月初就能好。

  因有工匠入內院,各處都封了布幔,物料工匠都從后街偏門進出,就在當初青芷齋旁邊。

  榮禧堂里小紅和手下丫鬟婆子,因為避嫌,暫時遷到西花墻右側,原先大奶奶的院落落腳。

  等這兩處地方修繕完畢,西府其余各處陳舊之處,二奶奶安排要粉刷一次,也好多些新氣過年。

  二奶奶說如今三爺仕途發達,今年西府年關拜訪走動,必定比往年還要熱鬧。

  已和五兒羅列客人名單,上門拜會接待,過府年節送禮,各分其類,防止遺漏,不好失了三爺臉面。”

  平兒跟王熙鳳管家多年,對西府家務了如指掌,條理清晰,娓娓道來,翠聲麗語,賈琮聽得有些入神。

  平兒又說道:“西府最近還有樁特別事兒,就是寶二爺婚期在即,前日夏家媒婆來了東路院。

  兩家已在商議納征請期之禮,老太太也派一個心腹婆子,每日去東路院幫襯過問。

  聽說寶二爺婚期估摸在明年春季,這幾日就會定下準日子…”

  賈琮聽了這話,心中泛出一陣古怪,夏金桂他也見過幾次,單看外表倒是好人物,秀雅端莊大家閨秀。

  但其內在如何,賈家除他之外,無人知其底細,這人是否如同原有軌跡,連賈琮都不敢斷定。

  畢竟他身處當下世界,因許多已知和未知原因,許多原有事情脈絡,都發生了巨大變化。

  所以他對夏金桂的態度,一貫都是姑且觀之,避而遠之,左右不管自己的事就好。

  寶玉成親之后,不管是宗法禮數,還是家門規矩,都不能再留西府胡混,從此也算耳根清凈許多。

  想到原先軌跡之中,夏金貴和薛蟠的典故,這女人是否真如此悍烈毒辣,只有老天才知道。

  等到晴雯端了熱水進來,兩人梳洗完畢,便入堂屋用餐,見院中眾人都在,唯獨不見一人。

  賈琮問道:“怎不見芷芍人影?”

  正在忙著擺碟的五兒說道:“三爺怎忘了,登仙閣南坡上院落,前幾日就已收拾好。

  今天一大早,芷芍和邢姑娘便出門,去了牟尼院接修善師傅和妙玉姑娘入府。”

  賈琮笑道:“我也是這幾日事多,竟然忘了這茬事情,只是我要趕早朝,倒是失禮了。”

  五兒笑道:“三爺盡管忙去便是,有我們在家照應,不會慢待了貴客。”

  榮國府,寶玉院。

  因寶玉親事已至納征請期,院門口掛了兩只紅燈籠,以示意喜慶之意。

  正房之中,寶玉在房中來回踱步,一臉清愁薄恨,滿懷悲愴唏噓,心情糾結復雜。

  他穿著大紅金蓮紋團花無袖圓領袍,最近他極愛這件袍子的,也不知什么緣故…

  頭戴大紅絨球掐絲嵌玉紫金冠,隨著他沉夯的步履,冠上大紅絨球,搖晃不定,就像要掉下來。

  最近寶玉心情極悲愴,被自己老爺狠心折騰,抄了一個多月孝經,簡直讓他生不如死。

  到最后他只要面對孝經,便會忍不住惡心干嘔,如中魔咒。

  對著孝經舉起毛筆,手臂就會下意識僵硬,好一會兒才能緩過來,苦不堪言。

  他實在沒有想到,老爺手段這等酷烈,相比以前棍棒相加,竟更加毒辣十分。

  因以前老爺想要捶自己,只要剛鬧出一些動靜,老太太便會趕來救場。

  如今這等祿蠹文墨酷刑,無聲無息,不顯痛癢,老太太也難以阻攔,寶玉每每思之,心膽俱寒。

  最后十日抄寫的經文,好不容易得到賈政首肯,寶玉如釋重負,得脫大難。

  沒想到一波剛平,一波又起,豬狗孝經之事剛平息,老爺又去求了賈琮,讓自己去國子監讀書。

  賈琮不僅滿口答應,當日就派人去國子監錄名,讓自己早些入監讀書,他竟然惡毒如斯。

  他自己墮落不清白也就罷了,偏生還要拉自己入污濁泥潭。

  他生得如此俊雅卓絕,卻不做好好的風流人物,一味肚子里裝滿豬泥爛狗,著實讓人惋惜。

  寶玉原以為時勢危難,刀斧加身,痛惜悲憤,如海如山,沒想到還遠不止此。

  國子監的事情剛出來,自己還未從絕望中緩過心勁。

  夏家那勞什子媒婆又入府,說起狗屁納征請期之事。

  雖寶玉想起夏姑娘出眾美貌,動人婀娜身姿,比起襲人彩云之流,更讓他艷羨心動。

  但天下鐘靈毓秀何至于此,相比起林妹妹、寶姐姐的玉容仙姿,多少有些遜色。

  寶玉每每想起這些,好生糾結躊躇,感嘆天下女兒俊秀竟是應接不暇。

  雖自己如今床笫頹廢,原以為上天憐惜自己,讓自己做更清白之人。

  卻沒想世事艱苦,媒妁之言,婚配成雙,自己將成有婦之夫,從此難保清白。

  即便心中悲傷,但他卸下抄寫孝經重負,還是癡心不改,急著去榮慶堂走動,也好親近家中姊妹。

  沒成想一路遇到內院丫鬟媳婦,人人都向他賀喜親事,當真惡心要死。

  入了榮慶堂遇上眾位姊妹,更聽了滿口道喜,竟無一人懂得自己的心。

  這幾日寶玉都不敢出院子,生怕聽到百年好合之聲,早生貴子之言,每日惶惶不可終日。

  正當他在房中如坐愁城,突然聽到院子中有人說話,聽聲音是小丫鬟春燕。

  正嘰嘰咕咕說道:“我剛才得了襲人姐姐吩咐,出去跑腿辦事,正經過榮慶堂附近。

  可真是見到稀罕事,你們是沒有看到,原先見過東府芷芍姑娘,便覺竟有這等標致人物。

  沒想她還有一個師姐,更是天下少見人物,那種模樣形容,就像是畫上觀音,當真說不出的好。”

  寶玉聽了師姐、天下少有、畫上觀音等言辭,心中頓時活絡起來,方才滿腔愁恨瞬間煙消云散。

  他推開房門,看到小丫鬟春燕正和惠香說話,小臉上都是驚艷稀罕神情。

  寶玉連忙問道:“春燕,你說的畫上觀音是什么人物,怎么會在榮慶堂附近看到。

  還是芷芍姐姐的師姐,莫非是個世外之人,她生的真那么得意?”

  春燕見自己說閑話,竟能把寶玉招來,微微嚇了一跳,這兩日寶玉臉色極不好的。

  她見寶玉問出一大串話,催問的神情有些急切。

  連忙說道:“二爺,我方才經過榮慶堂門口,看到東府二姑娘陪著一位老師太,正往榮慶堂去。

  想著必定是拜會老太太,東府的芷芍姑娘也陪著,還有一位十六七歲姑娘,生的仙女一樣,極標致的。

  我聽堂外跑腿的婆子說,她們是芷芍姑娘的師傅師姐,是琮三爺請來的貴客。

  二爺,我不懂什么叫方外之人,不過那位新來的姑娘,是個帶發修行的姑子。”

  寶玉聽了心中歡喜,家里竟又來個出色的,只聽到是賈琮請來的貴客,心中不免生出不喜。

  想賈琮這祿蠹之人,不該有這等福氣,怎凡長得好的女子,都和他有關系,憑他也配這樣?

  寶玉快步跑進里屋,在穿衣鏡前整了整衣服發冠,便急匆匆出了門。

  襲人追出門口問道:“二爺,你毛毛躁躁的,這是要去哪里?”

  寶玉回道:“我去榮慶堂給老太太請安。”

  他說著話便頭也不回出了院門,身后春燕立刻醒悟過來,對著惠香吐了下舌頭。

  榮國府,榮慶堂。

  堂中氣氛融合,中堂羅漢床已撤掉,換了張高背花梨圈椅,賈母端坐椅中滿臉笑容。

  她的下首坐著位氣度出塵的老尼,眉毛花白,臉有倦容,雙目卻湛然有神,毫無老態,不可逼視。

  老女身邊坐著位妙齡女子,玉姿仙容,俏美如仙,看其裝束卻是帶發修行。

  頭上戴著妙常髻,身上穿月白素襖,外罩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拴著秋香色絲絳,腰下系淡墨白綾裙。

  正是因牟尼院動工修繕,今日被芷芍接入府中,暫且借住的修善師太和妙玉。

  修善師太雖是方外之人,但因弟子靜慧如今是賈家人,她也按著俗家禮數,過府拜會賈母。

  因她們師徒不僅是芷芍親眷,更是賈琮請來的貴客,迎春代兄弟出面接待,禮數十分周到。

  因她們師徒拜會賈母,迎春帶著芷芍、邢岫煙相陪引薦。

  黛玉因妙玉曾為她誦經解心,探春也曾和妙玉相談投緣,便陪著一同前來。

  賈母上了年紀,對世外之人心有尊崇,又聽說修善師太是得道神尼,心中更不好怠慢。

  大早從東府傳來消息,賈母為以示莊重,讓鴛鴦撤了日常用羅漢臥床,換了正式花梨圈椅。

  等到修善師太入堂,賈母見她氣度不俗,談吐清雅,隱含禪意,果然是得道高人。

  正在待客之時,又遇薛姨媽帶寶釵來走動,堂中坐了滿滿的人物,氣氛興旺和諧。

  賈母又見妙玉形容標致,貌美出塵,比起幾個寶貝孫女兒,竟不輸半分,極其出色的人物。

  只是這么出色的姑娘家,小小年紀便遁跡空門,著實看了讓人惋惜同情。

  妙玉雖身在尼庵,也知賈琮得中榜眼,官拜翰林,滿城流傳。

  她雖半遁空門,但出身公侯之門,自然知道賈琮今日成就,何等榮盛清貴,心中也為他高興。

  自從師傅以先天神數,算出賈琮命數離奇,生死叵測,擾動妙玉心神,竟為他整夜誦經祈福。

  這日她被芷芍接入賈家,東府她曾來過一次,榮國西府卻是首次踏足。

  她知這里也是賈琮家宅,還是他自小生長之地,她對賈琮少時傳奇,多有留意,十分熟悉。

  自入府以來,瀏覽各處情形,心思擾動,多生親近之感。

  即便她一貫性子清冷,如今身處堂中,滿座女眷,話語盈盈,不覺嘈雜,臉上清冷反而淡了幾分。

  賈母笑道:“我早聽老親女眷提起,牟尼院去歲掛單得道高人,精通先天神數,能卜過去未來。

  我也上了年紀,自己命數如何,已不在意,只是在座的幾個孫女輩分,都是我極愛的。

  修善法師既有神通,可否一賜法眼,斷一斷我這幾個孫女輩,將來命數是否安和順暢?”

  修善師太微笑:“外頭的言語,多少以訛傳訛,老太太不比盡信。

  貧僧出家多年,潛心佛事,雖也虔誠,尋常僧尼罷了,哪里有說的這等奇異。

  只是我和老太太一樣,也是上年紀之人,一輩子見多事情,不敢說過去未來,只是略微看些氣色罷了。”

  修善師太說著話,目光隨意在堂中看過,賈母和薛姨媽等人心有所覺,心中莫名有些發緊。

  迎春、黛玉、探春等人只覺修善師太雙目如照,似乎看透人心,讓人徒生惴惴之感。

  修善師太雖心中波動,但臉上神情和藹如常。

  微笑說道:“我看府上幾位小姐,氣色極好,命數貴重,或有波折坎坷,終可否極泰來。

  老太太是極有福氣之人,不需太過操心,小姐們有兄弟扶持,好好教養長大,便是萬事俱好。”

  賈母和薛姨媽雖聽不出真意,卻也知是極中聽的好話,左右也是討個吉利,心中雖高興,也不太在意。

  此時,眾人聽到堂外傳來沉夯的腳步身,門簾突然被掀開,進來一個渾身通紅的人影。

  聲音透著激動喜氣,說道:“老太太,我想著過來給你請安,不料今日堂上竟有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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