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東，宏德門，八仙酒樓。
雅間酒桌上擺滿水陸佳肴，香茶美酒，香氣撲鼻，本該是暢飲高樂之時。
那中年此話一出，雅間內氣氛有些沉重，趙掌柜所行皆陰森晦暗之事，自然知道對方話中的意思。
他急忙說道：“劉大人盡管放心，屬下也是久歷風險之人，事關重大，自然加倍謹慎。
屬下察覺南下盤查嚴密，但北向水路還算通暢，便用事先備好的后路勘合路引，以投親為名，搭乘一艘北上商船。
途中一直在船艙小心養傷，很少出艙走動，極少與同船之人接觸，一路行來，平安無事，并沒被人識破身份。
商船還未進入雍州地界，屬下便提前下船，之后走的都是陸路。
在通州、德州等地走了一圈，途中多方留意查探，并無尾隨陰蔽之人，一切無虞，才繞道進入神京城。”
那劉大人一聽這話，臉皮微微一松，說道：“你是做老了事的，行事果然小心，如此才能確保無虞，現在形勢叵測，事事小心為上。
據你所說，那位新任金陵錦衣衛千戶王彰江，才略手段頗為不俗，而且他對火槍私造一事，似乎格外關注。”
趙掌柜說道：“大人所言極是，屬下在金陵之時，對此人一舉一動頗為留意。
此人對火槍私造案窮追不舍，所行之舉，凌厲迅猛，有悖常理。
屬下以為，他取代葛贄成任金陵錦衣主官，必定是朝廷有所企圖，才調配這樣的人到金陵。
王彰江多半得過上峰授意，甚至是宮中的秘諭…
屬下離開金陵之前，王彰江以甄家子弟涉及火器私造為名，悍然帶兵入甄府搜查，此事在金陵掀起軒然大波。
金陵甄家是百年望族，甄家先祖曾是開國功臣，甄老太妃更是位份貴重，甄家老宅百年未遭兵禍，當真絕無僅有。
好在涉及火槍之事的甄世文，事先已被我們除去，王彰江在甄家根本搜不到東西。
事后，金陵體仁院總裁甄應嘉，兩次被錦衣衛下文傳訊，言查問其子甄世文私涉火器之事，雖然都無收獲，但已讓甄應嘉顏面盡失。
王彰江如果不是有所依仗，怎會在火槍案上這般肆無忌憚，做出這等手段和舉動。
如今金陵官場上都在傳言，江南甄家就要大禍臨頭，甄應嘉必要死無葬身之地。”
中年人神情驚詫，說道：“沒想到金陵會起這么大風波，不過細思之下，也不是無跡可尋，似乎和神京最近發生諸事，暗中相互呼應。”
趙掌柜忍不住問道：“不知神京最近發生何事？”
那中年人說道：“自從去歲賈赦亡故之后，賈琮即便在大孝之中，丁憂閉門之時，依然常去城外火器工坊主事。
數日之前，圣上突然御駕親臨火器工坊，之后賈琮就被加封從四品信武將軍，上峰猜測必是賈琮又研制出利害火器。
而且這種新式火器，應該是從賈赦亡故之后，就已開始研制營造。
方才依你所言，王彰江對金陵火器私造案發力，正好也在差不多時間，或許他真是得了某些授意。
如今甄老太太熱孝期滿，或許金陵官場的傳言不差，金陵甄家只怕是沒好下場…”
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中年人臉色收緊，問道：“你即冒險北上，那件要緊的東西可曾帶來。”
趙掌柜眼皮微微一跳，說道：“金陵火器造訪被錦衣衛查抄之前，已有四百多支改進型魯密銃成品，事先已運出工坊，所以躲過錦衣衛查抄。
屬下上次返回金陵之后，為了確保無虞，已將四百多支改進型魯密銃，重新擇地收藏金陵各處。”
他從身上取出一本小冊，說道：“這上面記錄了七處收藏地點，到時只要派人前往，便可取之用之！”
中年人神情凝重接過冊子，說道：“你帶來了這件東西，此次冒險北上，便是大功一件，會錄下你這筆功勞。
你回去之后，安心呆在住處，盡量不要外出，最近神京事情多，風波多，還是小心為妙。”
趙掌柜看著那小冊，目光之中頗為不舍，隨口說道：“神京確實風波不小，屬下剛入京，便聽說春闈鬧出舞弊大案，牽連甚廣。
市井之中，不少人都在議論，言朝廷科舉不僅舞弊橫生，而且取士有欠公允，寒門才俊沉于下僚，勛貴命官卻高中會元，甚至要奪魁天下，極其不公…”
中年哈哈一笑，將那小冊仔細放入懷中，說道：“這種事情就讓宮中貴人，還有那風頭太過耀眼的威遠伯，自個兒去頭疼吧，你我看熱鬧罷了。”
伯爵府，賈琮院。
賈琮剛跨入內院，天宇幽藍，夜涼如水，天邊雖無明月，卻有萬點星光閃爍，抬頭眺望，讓人心曠神怡。
他剛走近院門，便聽到傳來輕盈悅耳的笑談聲，或親切溫軟，或俏麗靈秀，宛如珠落玉盤，又似鈴罄相鳴。
他推門進去，只見堂屋外游廊，檐下燈籠融黃明亮，在夜風中微微搖擺。
廊上擺著小凳子，英蓮、晴雯、齡官、紫鵑、侍書、繡橘等丫鬟，正團坐乘涼，自然免不了小聲嘰喳說話。
堂屋之中，燭火明亮，迎春、黛玉、探春、岫煙、湘云等姊妹也坐著閑話，她們中間的空地上，還擺著三口箱子。
賈琮見了這場景，笑道：“今天莫非我下過帖子，竟來的如此齊整，好生熱鬧。”
迎春微笑說道：“琮弟最近忙碌，每日都是天黑才回，今天回來已算早了。
如今夏暑漸起，我們姊妹晚來無事，你這院子寬敞清涼，剛巧你遇上事情，我們便來逛逛。”
賈琮笑道：“最近公務是滿了些，等過了這段時日，事情做得順暢，就不用這么辛苦了。”
他看到堂中那三口箱子，又好奇問道：“二姐姐，你說我遇上事情，可有什么緣故，這幾口箱子是怎么回事？”
黛玉站起身笑道：“三哥哥說下了帖子，我們才到的齊整，這話也不算錯，不過下帖子不是三哥哥，而是金陵的曲大姑娘。”
迎春微笑說道：“這三口箱子的禮物，是曲姑娘讓鑫春號伙計，親自押運送到神京，來人我已安排在外院住下。
曲姑娘還特地給我來了書信，說這些禮物是祝琮弟得中會元，也祝琮弟馬上金榜題名，進士及第。”
賈琮想到如今曲泓秀也越發細致，知道自己府上長姐當家，送禮上門也不忘給迎春寫信，禮數上一絲不茍，周到妥帖。
黛玉好奇說道：“曲姑娘送禮的時間，倒是十分精妙，剛巧趕在殿試皇榜張榜之前，當真好大一個彩頭，莫非她能掐會算？”
賈琮微笑不語，他和金陵日常以飛羽傳信，神京發生之事，曲泓秀和秦可卿兩天內就可得知，消息靈通不下于神京中人。
迎春笑道：“這些禮物，除了給琮弟的賀禮，其他都是送家中各位姊妹，還有西府老太太和璉二嫂子。
我就說過，有曲姑娘這樣的師傅，琮弟真是莫大的福氣，即便遠在金陵，你的事情都放在心上。
送你的禮物倒也罷了，送家里各人的禮物，處處妥帖，心細如發，當真比我這做姐姐都周到。”
賈琮心中暗笑，置辦這些禮物，曲泓秀就算有心，只怕也無力，她可不像可卿那樣，在賈家做過媳婦…
賈琮開了三口箱子，見里面禮物整齊擺放，琳瑯滿目，每件送給誰的，都清清楚楚寫好簽子，一目了然。
探春見了有些贊嘆，說道：“都說曲姑娘能為出眾，一個人在金陵打下這么大場面的生意，瞧她送禮都是與眾不同，看著清楚明了，分毫不錯。”
賈琮將箱子里的禮物，一樣一樣送給各位姊妹，堂屋之中不時發出驚嘆。
黛玉心思敏悟，又一心都在賈琮身上，看到堂中姊妹一個不落，人人都收到禮品，心中有些奇怪。
她聽賈琮說過，曲泓秀幾年前去了金陵，便沒再回來過。
當初她離去之時，湘云妹妹只是偶爾來賈家小住，可不像如今這樣長住，邢岫妹妹更是還沒來。
怎么連她們兩人的禮物，都事先備好了，必定是書信來往，三哥哥什么事都跟師傅說，當真古怪…
賈琮分完禮物，天色漸晚，姊妹們各自散了，迎春將賈母、王熙鳳的禮品帶走，準備明天親自送去西府。
賈琮將自己禮物搬回書房，從一件新作長衫之中，拿出兩封字跡娟秀的書信，正是可卿和泓秀的親筆信。
信中各自述說別后之情，又說許多金陵日常瑣事。
兩人書信中提到鑫春號之事，以及最近金陵甄家風波，引起賈琮注意。
自去年十月，甄家生意主事之人甄芳清，遠在神京為甄老太妃守孝，但對甄家生意的運轉，并沒有產生影響。
至于其中原因，賈琮大概也可想到，甄芳清來神京之時，帶了不少得力人手，用于傳信遙控金陵生意。
甄家二房外院管家劉顯，賈琮曾見過幾次，那是個極其精明能干之人，也是甄芳清最信任的心腹。
據說劉顯當年就是甄二老爺得力幫手，對甄家二房忠心耿耿…
有劉顯這樣的人物在金陵坐鎮，甄家的生意自然不會出什么問題。
從去年底開始，鑫春號各色營造貨物，便通過甄家二房海船隊，運往東南近海諸國傾銷，獲利頗為豐厚。
之后曲泓秀和秦可卿加大外運力度，甚至將遼東分號的貨物，也大批調集金陵，通過海船隊銷往海外。
四月中旬，甄家海船運送三船鑫春號貨物出海。
沒過幾日城中形勢突變，因甄世文參與火器私造，金陵錦衣衛以翻查舊案為由，入甄家大宅搜查，并查封甄家多處店鋪。
但甄家并未定罪，甄老太妃新喪，甄家余蔭還在，錦衣衛處事尺度，尚有律法尺度限制，事情蔓延程度，未涉及甄家海船隊。
或許錦衣衛不熟悉行商之事，目光都匯集私藏精鐵的甄家店鋪，忽視了海船隊的存在。
事發數日后，甄家停靠港口的五艘海船，分別離開金陵港口，前往外海行商。
因為船只出海文書齊備，金陵市舶司自然不會阻攔…
到了五月之初，東南外海生出海嘯風暴，有不少船只礁沉出事，出海的甄家海船，從此杳無音信。
隨船押運鑫春號貨物的王德全，也失去了消息…
賈琮看望書信，心情異常沉重，王德全是曲泓秀撫養的五個孤兒之一。
賈琮和他們幾個少年相識，情同手足，如今王德全生死不明，讓賈琮十分擔憂。
但他仔細推敲事情前后，總覺其中隱含蹊蹺。
甄家大宅被錦衣衛搜查，店鋪被差查封，就在這當口，甄家海船隊剩余船只，不約而同出港，從此杳無音信，事情會如此巧合？
他想到當場嘉昭帝親臨火器工坊，看過后膛槍演練之后，龍顏大悅。
當時忠靖侯史鼎提出，遼東發生改進型魯密銃失竊，引發金陵火器私造，如今后膛槍營造成功，更應防范于未然。
他至今清楚記得，嘉昭帝當時隱含殺機的眼神，金陵甄家注定要卷入風波…
此時，賈琮想到城郊皇陵守靈的甄芳青，當知道王德全下落不明，他便想到向甄芳青詢問。
但隨著后膛槍營造成功，金陵火槍私造之案翻查，嘉昭帝以儆效尤之心，昭然若揭，甄家已入漩渦之中。
此時，自己身負后膛槍營造重任，堂而皇之去皇陵拜訪甄芳青，難道能瞞過宮中的眼睛？
如果甄家海船真的是出海避禍，只為保存甄家資材，王德全也必定性命無憂…
賈琮將兩封書信看了數遍，心中梳理清楚思緒，打消了輕舉妄動的沖動。
如今殿試開榜在即，國朝倫才大禮，萬眾矚目，即將走到頂峰，宮中即便異動，也會暫時停息。
而且甄老太妃尚在半年熱孝之期，嘉昭帝即便想要有所動作，也會顧忌永安帝臉面，稍微放緩腳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