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宮城,乾陽宮。
五月之末,午后時分,殿外驕陽已顯火熱,但寬敞大殿之中,流動著沁人的陰涼。
初夏時節,是乾陽宮最宜人的時刻,等到進入六月,神京烈日炎炎,大殿里要擺上冰鑒,才能借來此等清涼。
會試舞弊案審定落地,讓嘉昭帝煩躁憤怒的心情,終于得以平復,心緒安和,思路也變得愈發明晰。
他端詳殿試皇榜謄錄,面無表情的拿起案上朱筆,將一甲三人之中,林兆和的名字輕輕劃掉。
此次春闈大比之中,林兆和是少數幾個,舉業之才可以堪比賈琮,按道理也算極為難得人才。
但是事出有因,難以挽回,嘉昭帝會毫不猶豫舍棄,不會有半點躊躇。
對于皇帝來說,天下才俊猶如過江之鯽,林兆和這等人物,不在少數,為了社稷大局,他不會牽絆于一人一事。
此時皇帝心中有些慶幸,會試舞弊雖衍禍甚廣,牽連眾多學子官員,但賈琮卻無絲毫牽扯。
天下才俊雖多,但賈琮之才,卓絕非凡,難于取代…
如果此次賈琮也牽扯舞弊案,嘉昭帝手中朱筆,就無法像對待林兆和那般,輕描淡寫的勾劃而去…
嘉昭帝對這殿試榜單謄錄,靜靜思索籌謀,時間過去不到半個時辰,奉詔的三名官員便入宮覲見。
近十日之前,嘉昭帝曾召集三名會試主考官,入乾陽殿商議殿試榜單點選之事。
等到此番二次點選,卻已物是人非,三大會試主考,已去其一,徐亮雄終其一生,再不可能跨入宮門。
世道風波,仕途艱險,今勝明敗,誰又能完全掌控…
三名官員之中,禮部尚書郭佑昌取而代之,首次參與殿試皇榜點選。
雖郭佑昌不是欽點主考官,但王士倫和陳默,可不會有半點覺得他無點選之資。
郭佑昌身為禮部大宗伯,也是聞名士林的書經大家,曾多次擔任科舉主考官。
他原本就是會試主考官重要人選,但因他是賈琮院試座師,曾點選賈琮為雍州院試案首,出于避嫌才退出會試主考遴選。
現在春闈多經變故,郭佑昌又重回科舉點選之事,也算實至名歸。
嘉昭帝看了三位官員一眼,說道:“春闈多生波折,舞弊大案牽扯眾多考生官員。首輪殿試點選,多生陰霾瑕疵,需重新權衡點選。
二甲三甲之人,可由各位愛卿商議調整,剔除舞弊違逆之人,再于落榜舉子之中,遴選優異者予以補充,再制新題補殿試之禮。”
嘉昭帝話音剛落,王士倫和陳默便遞上增補殿試十人名單。
自從舞弊案被揭開,主犯吳梁落網,九名貢士和兩名舉子獲罪入獄,王士倫和陳默便知皇榜需遴選增補,所以事先就已做了功課。
他們挑選增補的十名舉子,當初閱卷排名,緊跟會榜三百人之后,不過差之毫厘,最終名落孫山。
對這十位名落孫山的舉子,增補榜單之事,無異于洪福齊天,曠世奇緣,聞聽喜訊,不知要狂喜到何種程度…
嘉昭帝對這十名增補舉子,只是稍微看了一眼,便放在一邊,因為他相信增補十人的合理性。
他心中十分清楚,本次春闈太過跌宕,殿試皇榜張榜之日,這十名增補舉子,所受到的關注,只怕不亞于一甲三人。
神京城里還有過千落第舉子,他們會對增補十人的公正性,進行瘋狂驗證。
王士倫和陳默目睹舞弊案的嚴酷,深知其中厲害,更不會自蹈風險。
他們都是老謀持重之人,絕不會在此事上,給人留下話題,更不會給上千落第舉子找到攻訐借口。
而事實是王士倫、陳默正如嘉昭帝所想,處理謹慎,不敢私心,增補十人,直接按會試評卷排名序列增補,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而會試評卷排名記錄,在貢院案牘庫和禮部文牘之中,都是有據可查,半點都做不得假。
嘉昭帝說道:“除二甲、三甲排名,以及增補榜單人選之外,殿試榜單點選最要緊之事,便是一甲三人之選。
一甲三人是天下士子之望,朝廷科舉掄才的臉面,除了要舉業文章出眾,更要彰顯朝廷唯才是舉,貴庶無別,公允公正之意。
朕原先得陳默舉薦,杭州府考生林兆和,解元之身,出身平易之門,舉業才華幾可媲美會元賈琮。
朕再觀其殿試文章開敞雄勁,一時之選,遂點為頭名狀元。
但會試舞弊案事發,林兆和因與主犯吳梁關系匪淺,涉嫌科場舞弊,緝拿入推事院、大理寺審訊。
此事沸沸揚揚,朝野皆知,雖經大理寺審訊,林兆和已脫罪,然名聲已污損,難負大魁天下之望。
狀元人選需重新點選,一甲三名也需增補一人。
林兆和降為二甲中流之后,不入翰林之列,偃旗息鼓,以免掀起朝野非議。
關于一甲人選,狀元點選之法,各位卿家何言上奏?”
在場的王士倫、陳默、郭佑昌等都曾是舉業驕子,自然將進士之榮看得極重。
他們都知林兆和被點為狀元,贏得讀書人至高榮耀。
如今因莫須有之罪,聲名受污,不僅失去狀元之榮,還失去一甲之名,跌入二甲之列,各人都很是唏噓惋惜。
而且圣上還特地諭示:他在二甲排名需靠后,并奪入翰林之資,這幾乎已將其仕途攔腰斬斷。
大周文官選拔之制,雖然和前朝有所不同,但也有脈絡相承之處。
文官文職,非進士之身,常例不得晉升五品以上,非翰林之身,止步于從三品之前。
殿試排名二甲中流之后,必定連留京為官都不能,必定要外派為官,通常不過一縣令。
進士不入翰林,還外派為官,因天聽疏遠,人脈荒疏,很多縣令進士,一生都止步六品。
其中有人升到從五品,都已是極大的機緣,至于四品以上機緣,或人脈背景渾厚,或正經翰林出身,不是一般人能奢望。
嘉昭帝將林兆和點入二甲末流,而且奪翰林之資,注定他一生仕途,將蹉跎于遠州偏縣之地…
就像當初賈琮下場之前,柳靜庵曾諄諄教誨,春闈乃科舉終途,士人攀附青云之路,不僅風光無比,更加兇險萬分,需慎之又慎。
一個狀元之才,就這樣隕落了…
但是在場的三位文官魁首,即便是舉薦林兆和入一甲的陳默,都不覺得嘉昭帝的做法,有什么不妥之處。
因為,本年春闈艱澀跌宕,再也經不起任何質疑和非議了。
王士倫說道:“啟稟圣上,一甲增補一人,并不是難事,會試前十八名之人,皆可權衡入選。
圣上原先點林兆和為狀元,不僅是因其舉業才華卓越,更因其出身平易之家。
點選林兆和為狀元,可彰大周科舉唯才是舉,貴庶同等,清正公允。
即便荒鄉野村之民,只要苦讀詩書,才華錦繡,也能得報國之途。
此舉,可免草莽遺珠之憾,以使天下士子歸心。
臣以為圣上再點狀元,可遵循前法點選,方能不偏不倚,士民拜服。”
一旁的陳默一聽此言,已略有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說道:“啟奏圣上,王大人之言,雖然頗有道理。
然科舉掄才,國之大禮,貴庶同等下場,不問門第高低,只論書經文章優劣,唯才是舉,方為科舉真義。
臣曾舉薦賈琮和林兆和入一甲,當初林兆和被圣上點為狀元,臣樂見其成,此二人貴庶有別,然都具狀元之資。”
嘉昭帝聽了王士倫和陳默的奏言,神情沉吟不定,并沒做出表態,只是目光一轉,看向還未發言的郭佑昌。
郭佑昌身為禮部尚書,精通科舉掄才之法,更深知朝政平衡之道。
方才王士倫和陳默慷慨陳詞,言語細密,說道透徹,歸根結底只在于一點,賈琮能否點為狀元!
王士倫諫言嘉昭帝,按點選林兆和之法,選會試榜單前列之中,出身平庶而才華卓絕者為狀元,以收天下士民人心。
陳默諫言嘉昭帝,守科舉掄才真諦,唯才高低,遴選狀元,林兆和已去,無人可比賈琮才華,應點為狀元。
郭佑昌看到嘉昭帝看向自己的目光,心中微微苦笑,自己似乎經常會陷入這種境況…
賈琮為今科會元,才華高絕,不容置疑。
況且他和郭佑昌關系密切,被郭佑昌點為雍州院試案首,郭佑昌是賈琮的科場座師,而賈琮是他最得意的門生弟子。
但以私心雜念而論,郭佑昌希望賈琮能登狀元之位,擁有一個連中三元的門生,千載難逢的榮耀,甚至要被載入史冊。
后人追述根源,多半會知道,是他郭佑昌在賈琮微末之時,就能慧眼識珠,點為院試案首,以至以后其連中數元…
這等光彩傳奇之事,即便文官魁首之人,也都會趨之若鶩,郭佑昌自然也不能免俗。
但正因他和賈琮的密切關系,就不得不有所避諱,就像之前他因賈琮之故,退出了春闈主考官遴選之列。
而且,讓郭佑昌心有所思,還有另外一件事。
城外工部火器工坊,近日被增兵把守,工坊內外愈發森嚴,旁人不知就里。
雖火器工坊研制火器之事,皆為軍國要秘,外人極難探知。
但圣上突然御駕出宮,率領大批禁軍,親臨火器工坊,卻根本瞞不住人。
而且,圣上返回宮中之后,即刻下旨,加封賈琮為從四品信武將軍,十分引人矚目。
以往工坊研發之火器,在遼東戰場上大顯神威,眾人皆知。
所以事情并不難推測,必是賈琮研制出犀利火器,使得嘉昭帝御駕親臨,并且因功封賞。
之后宮中頒下秘旨,工部、戶部、兵部都因之而動,行事細密,據說還在各地遴選工匠。
郭佑昌是久經官場之人,經驗見識老道,他不用刻意打探。
便能猜到賈琮新造之物,必定是驚人的軍國神器,圣上因此要有大動作。
一個少年勛貴,身負大周軍國要秘,只怕用不了幾年,他就在大周武勛之中,就會變得舉足輕重,難以忽視。
圣上真的希望這樣的人物,在武勛注定顯赫的同時,還登上文勛榮耀的巔峰?
所以,郭佑昌的內心,傾向于陳默的主張。
但不管回避嫌疑,還是辨析形勢,都不得不站在王士倫一邊。
他只是略微思索,說道:“啟稟圣上,陳大人所言科舉之事,唯才而論,雖然自有道理。
但今時不同往年,春闈波折不斷,舞弊之事叢生,朝廷顏面有損,科舉清明蒙塵,士民議論紛紛,世道人心不穩。
眼下境況,不可忽視,整肅風議,安撫導引,刻不容緩,勢在必行。
此番重點狀元,既要論才量名,更要平順人心,所選之人,不偏不倚,不生非議,以收天下士民之心,再振科舉清正之名。
臣之諫言,與王大人殊途同歸,臣附議…
這一番商榷,三位文官翹楚,各抒己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嘉昭帝居中傾聽,思慮籌謀左右平衡。
侍立在側的郭霖,聽得暈頭轉向,心中不禁感嘆,這些文官個個都十八個心眼子,著實分不出哪句是真心的。
時間過去許久,嘉昭帝才聽取眾議,提起朱筆勾劃一甲之名,并讓郭佑昌當庭擬寫詔書,并傳欽天監擇取開榜之日。
當三名官員看到最終一甲排序,王士倫不動聲色,陳默雙目微闔,郭佑昌如釋重負…
這份重點殿試榜單,在嘉昭帝和三位高官眼中,考慮的是朝野大局、名望權衡、士民人心等大事。
但因此引出的糾結和牽扯,又豈止是這些…
伯爵府,迎春院。
院落之外,水榭曲廊,小亭軒然,棋坪幽幽,微風細細。
賈琮和迎春相對而坐,敲棋聲聲悅耳。
清風吹過,迎春裙倨拂動,秀發微揚,風姿嫣然。
黛玉和湘云、岫煙等姊妹,坐于亭外游廊上閑聊,笑語清音,溫婉怡然。
廊下水榭,陽光正好,鴛鴦浮游,禽羽絢麗,美不勝收。
賈琮落下一子,看了眼亭外閑聊的姊妹,問道:“二姐姐,三妹妹昨日去東路院,午后也不見回來,有沒讓人傳話過來?”
迎春接上一子,笑道:“我就知道,探春妹妹昨夜未歸,你必定要念叨的,其實她回東路院,還和琮弟有些關系。”
賈琮神情奇怪,說道:“怎么和我有關系,三妹妹雖在東府住著,不過念著老爺的孝道,隔段時間就回去住二日。
這次回去竟不是了,到底是什么緣故?”
迎春說道:“琮弟忙著上衙,每日早出晚歸,府上的事情,也不太清楚。
最近東路院那里熱鬧起來,不少朝官上門拜會二老爺,有些是二老爺相熟同僚故舊,有些卻是拐彎請托找上門的。
據說最近科舉舞弊案事發,牽扯許多官員,重則丟官罷職,輕者被吏部降職外調。
如今這些官都到處找人脈路子,好為自己仕途前程開脫,他們來拜訪二老爺,就是這種緣故。”
賈琮心中古怪,賈政做的是富貴官,前些年靠著祖蔭人脈,還能幫人引薦謀官。
但賈家形勢大變,二房已旁落為偏支,這樣的事只怕也難做了。
更何況舞弊案眾目睽睽,想為這些犯事官員開脫,可不是容易之事。
以賈政目前官職和情形,哪里能辦得了這樣的事,怎么會有這么多官員找上門。
但是他只略微思索,就猜到一些根由…
迎春見賈琮神色,微笑說道:“琮弟一向聰明,必定猜到原因,他們來找二老爺,不過是醉翁之意。
他們都知琮弟如今得圣上器重,在宮中能說上話。
但琮弟日常除了上衙,極少交際游宴,也從不見生客,他們和琮弟沒有交情。
于是便找上二老爺,都中誰人不知,琮弟從小在二房長大。
探春妹妹去西府走動,聽到這些風聲,心中有些擔心。
琮弟是今科貢士,如今皇榜未張,如何能沾惹這些事情,所以為你過去做探馬先鋒呢。”
賈琮笑道:“原來如此,三妹妹多慮了,科舉舞弊案茲事體大,我怎么會不知輕重,絕對不會去招惹的。”
迎春說道:“我們都知道琮弟為人謹慎,自然是不會擔心的。
聽說這些官員上門,為了游說之便,還帶了女眷攜禮,以示兩家交好,二太太必定待客其中…”
迎春說到這里,賈琮便明白其中意思,更知探春趕去東路院的原因。
如今賈家二房旁落,王夫人難忘昔日權柄,一心想著讓二房出頭風光。
萬一她被那些官員女眷蠱惑,竟勸著賈政參與斡旋此事,賈琮當然不會接招。
但傳了話頭風聲出來,可是會給賈政招來禍事。
探春為人精明,又是深知嫡母脾性做派,這才會匆匆趕去東路院。
賈琮想到這里,手中的棋子都忘了落下,心中隱隱有些擔憂。
也不知東路院那里,如今是個什么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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