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在了星位。”
俞邵垂眸望著棋盤，看著這顆碰上星位、位于小目位置的黑棋，片刻后，終于將手探入棋盒，夾出棋子，緩緩落盤。
三列十五行，扳！
看到棋盤上這顆嶄新落下的白子，蘇以明臉上表情毫無變化，似乎早有所料。
“行棋方向…仍舊相當正確，連碰星位這一手，都已經想到了嗎？”
這一手，白棋看似上扳下扳都可以，實際上有微妙的差別，因為下方黑棋是連線的硬頭，下扳發展潛力并不大，白棋其實只有上扳這條路的方向是正確的！
如果無法理解這一手碰的真正用意，只把碰當作脫先的無理手，那么是很有可能走出下扳來的，只有知道為什么會下出碰來，才能如現在這般，準確無誤的下出上扳！
蘇以明很快再次夾出黑棋，緊隨白子之后，落在了棋盤之上。
三列三行，長！
俞邵也立刻夾出棋子，落于棋盤！
二列十五行，立下！
這一手立下相當強硬，不允許黑棋渡過出頭，破壞左邊棋盤白棋邊線的實空，但黑棋，也有自己的后手！
四列十七行，拐！
這是當之無愧的先手，面對這一手拐，白棋不可不應，必須長出，否則下一手會被黑棋殺傷！
五列十六行，長！
然后，下一刻，蘇以明從棋盒夾出棋子，落子飛快！
六列十八行，小飛！
棋盤左下角黑棋與白棋的紛爭，短短幾手，便隨著這一手小飛，暫時告一段落，幾乎看不到火藥味。
但在這短短幾手背后隱伏的交手，實際上已不知進行了多少場戰役了，普通人只能看得到平靜的表象，只有棋力高深者，才能窺見棋盤中隱藏的暗涌！
俞邵低頭望著棋盤，沒有再立刻行棋了，目光深遠平靜，在萬籟俱寂中，陷入了長考。
對于俞邵在這里進入長考，所有人都不感到意外。
因為黑棋這一手小飛過后。
白棋，也面臨選擇！
一旁的裁判席前，趙正陽盯著棋盤，腦海也在飛速運轉。
白棋最想下的應該是飛，將下方兩顆黑棋吃住。
但是，面對白棋的飛，黑棋也有拐出的下法，白棋跳，黑棋接下來刺完等白棋補棋后，黑棋再大飛。
如此變化，左邊白棋的陣勢被破掉，左上方兩顆白子變薄，而左下角的白棋比較重，白棋雖然吃住了黑棋，但…也很難說白棋有多大便宜！
這一點，趙正陽覺得，俞邵肯定也是看到了的。
可是問題在于，如果不下小飛，白棋又會做何選擇？
棋盤之上，還會其他好點嗎？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比賽會場也安靜到連呼吸聲都悄不可聞。
一分鐘。
兩分鐘。
五分鐘。
“咔噠！”
五分鐘過去，俞邵才再次將手伸進棋盒，夾出白子，于一片寂靜之中，緩緩按落于棋盤之上，發出落子的清脆回響！
噠——！
十一列十六行，壓！
看到這顆棋子的一瞬間，趙正陽便瞬間意識到了什么，瞳孔驟然收縮！
“他還是對下方兩顆黑棋有想法，但是——這種方法，不是吃住的招式，而是要用了鯨吞的手段！”
趙正陽恍惚間，仿佛看到了遙遠的未來！
這一手下出，沒有直接吃住那么干脆，而是對這兩顆黑棋保持了高壓態勢，欲要鯨吞，如果黑棋逃跑，白棋便順勢圍追！
所謂鯨吞，便是吃更大的地方，并在不經意間，吃掉小的地方，所謀更大！
一旦白棋最終下方和中央在追擊的過程中，徹底聯絡，白棋竟然是直接要圍幾乎三分之一的棋盤的巨空！這是基于大局觀落下的一手！
咔噠！
就在這時，黑棋夾出，然后再次落下！
十列十六行，壓！
噠、噠、噠…
棋盤上，黑子與白子交錯而下。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的望著棋盤，以下白棋沖，黑棋擋住，白棋用斷，截掉黑棋聯絡，黑棋粘，待白棋再斷之時，黑棋吃，十七行的白棋便已成死子！
但俞邵卻毫不在意，手伸進棋盒，再次拿出時，指間已多出一顆白棋！
十列十五行，打！
“等等——！”
突然，記譜員和在場的幾名裁判，突然一愣，似乎都發現了什么！
“雖然這么下下去，白棋確實能將中央及下方一代走厚并且補強，但是這樣下去，黑棋下方實空，也要合龍了！”
瞬間，黑棋落下！
九列十六行，長！
然后白棋再落子！
九列十五行，壓！
見狀，蘇以明夾出棋子，落子如飛！
八列十六行，長！
此時再看盤面，白棋通過連壓和圍堵，已經將黑棋壓制在了下方，外圍不僅走厚，并且和棋盤右邊邊線上的三顆白棋孤棋，隱隱形成了呼應！
但是！
另一方面，棋盤下方，黑棋雖然被白棋壓低了位置，卻也圈到了實空，左邊大龍和右邊大龍此刻更是已經即將合龍！
然而，就在黑棋下方的空要合龍之際，一顆白棋宛如飛刀劃過長空，正插黑龍龍心！
白棋——
于萬丈而下，落子如挾風雷！
七列十七行！
穿象眼！
瞬間，裁判席前的兩名裁判和總裁判長趙正陽，以及電腦前的記譜員，紛紛瞪大了雙眸！
萬籟俱靜！
女記譜員甚至都忘記了第一時間將這一手記在棋譜之上，只是呆呆望著棋盤。
而兩名普通裁判和總裁判長趙正陽，則是微微張開了嘴巴，幾乎無法合攏，瞪大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這一瞬間，時間都仿佛徹底定格！
這里，用穿象眼這種手段？！
“他——”
看到棋盤上這顆剛剛落盤的白子，蘇以明的眼神剎那間也凝重到了極點：“以完全出乎意料的一手，開始進攻了！”
鳳凰杯世界賽，復盤室內。
在場眾人，也是瞠目結舌的望著電視屏幕！
“其實我第一感就是穿象眼！”
有人滿頭大汗，有些控制不住情緒了：“這個位置太好太好太好了！一招就把黑龍攔腰切斷！再也找不到任何其他這么絕佳的位置了！只此一手！”
“我知道，我第一感也是穿象眼！這是所有會下圍棋的人，都會產生大第一感的下法，可是問題是，后續變化是什么！”
旁邊有人冷汗涔涔，震撼道：“穿象眼，固然能將黑龍一刀兩斷，但是這比大多數的打入還要兇險！”
“打入是深入敵方大陣勢之中，這是有道理的，畢竟那是陣勢，意味著空間還很大，己方還能治孤！”
“但是，沒有打入敵方大龍的道理！”
“大龍只所以是龍，就是因為幾乎子子有聯絡，連成一片，空間狹小！”
“雖然穿象眼是所有人都會萌生的第一感，但是不用想都知道，真的穿象眼，無異于自殺，而且這里一眼望去，好幾種變化都是白棋吃虧！”
“怎么可能真的穿象眼？！”
他們甚至都有些習慣了二人下出一些，他們完全看不懂的棋來。
如今俞邵突然下出一手，他們完全能看得懂，甚至他們本身自己就有這么下的想法的棋，他們反而更加感覺不可思議了！
美國，紐約，阿波羅科技公司。
所有研究員望著雛鷹，全都懵了。
“這一手下出來——”
“雛鷹沒給出勝率？！”
“怎么回事？”
“出bug了？快看看后臺，怎么了？”
他們已經徹底懵了，其實在這一手穿象眼下出來之前，也就是黑棋下出長之后，雛鷹就瞬間給出了好幾種落子方案。
而雛鷹給出的這幾種落子方案中，其中有穿象眼的變化，在諸多方案中，排在第三，也就是雛鷹的三選，也就是說雛鷹認為這手棋是可以下的。
可當俞邵下出這一手之后，他們同步在雛鷹上落下這一手，令他們錯愕無比的一幕便出現了——
雛鷹突然宕機了！
不僅沒有給出任何變化圖，甚至連勝率都不再顯示，還不斷給出各種推薦落子的方案，方案也在不斷變化！
一個青年深吸一口氣，滑動鼠標，立刻調出雛鷹的后臺，甚至都沒看鍵盤一眼，手指便在鍵盤上噼里啪啦一頓舞蹈。
突然，青年愣了一下。
“怎么了，是不是程序出錯了？”
旁邊立刻有人問道：“雛鷹果然還不穩定，還需要調試…”
“不。”
青年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搖了搖頭：“即便之前荒木野下出雛鷹完全沒算到的一手，雛鷹都沒有出問題，而且昨天加急調試過了，怎么可能突然出問題？”
“那是怎么了？”
有人皺眉問道。
青年有些呆滯的望著電腦屏幕，微微張唇，似乎想解釋什么，最后卻只說了一句：“等一會兒…就好了。”
等一會兒就好了？
在場所有人都懵了，面面相覷。
有部分同樣負責代碼運算的程序員忍耐不住好奇心，湊上前去，看了雛鷹的后臺一眼，然后…他們也齊齊愣住了。
突然——
雛鷹的圍棋界面，恢復了正常，再次給出了勝率以及變化圖。
雛鷹，重新連接。
“等等，怎么回事？！”
有人望著雛鷹圍棋界面，忍不住驚呼出聲：“黑棋的勝率，怎么掉了百分之二點三五？！”
頓時，所有人齊刷刷的將視線投向雛鷹，緊接著，所有人的眼睛都一點一點瞪大了！
只見雛鷹給出黑棋勝率，突然掉了百分之二點三五！
可是在雛鷹之前給出的幾路變化之中，即便是雛鷹的一選變化，黑棋的勝率也只掉百分之零點三八，相當于不掉！
而這一手穿象眼，僅僅是雛鷹給出的三選，白棋這么下，甚至是略微掉一點勝率的。
為什么面對三選，雛鷹給出的勝率，居然發生了變化？
還說不是出了bug？！
青年似乎看出了同事心中的想法，訥訥開口道：“沒有出bug…只是，他們前面幾手下的太快了，你們也下的太快了。”
聽到這話，除了那幾個同樣負責代碼運算的程序員表情沒有太大的變化，依舊是出神的望著雛鷹后臺，其他幾人則是更加懵逼了。
伯恩斯也緊緊蹙眉，他們前面幾手下的太快了？
什么意思？
突然，一股涼意從伯恩斯的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他陡然一個激靈，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連忙喊到：“返回上一手！返回上一手！”
四周人一臉懵逼，突然聽到伯恩斯讓他們返回上一手，也沒有反應過來。
伯恩斯見狀，也懶得繼續廢話了，推開負責操縱雛鷹，按照棋局落子的同事，然后滑動鼠標，輕點“上一手”。
雛鷹的界面，立刻退回到了這一手穿象眼下出之前。
然后，令所有人驚悚的一幕出現了。
只見雛鷹給出的幾種落子方案，一選已經不再是之前給出的一選，而是——穿象眼！
標準答案，發生了變化！
不僅如此，原本增加勝率的一選掉成了減少勝率的四選，而原先掉勝率的三選，竟然又變成了增加勝率的二選！
“這…”
有人已經語無倫次了，驚喊出聲：“這…怎么會這樣！”
bug越來越嚴重了？！
看到這一幕，伯恩斯卻并不意外，深吸一口氣，語氣又震撼又難以置信道：“時間…不夠。”
“他們下的太快了…而只要他們下了，我們就立刻跟著同步落子…我們，也下的太快了…”
“雛鷹給出的一選二選，并不是固定，圍棋因變而變，雛鷹也是實時計算，隨著它的運算時間越久，算度越廣越深，雛鷹給出的答案，自然也會相應發生變化。”
“雛鷹原先給出的答案，是那個有限的時間內，雛鷹算出來的結果，精度和深度都不夠。”
伯恩斯的聲音都有些嘶啞：“我們，不，他們，沒能給出雛鷹足夠的思考時間。”
瞬間，所有人都如遭雷擊，愣愣望著雛鷹的圍棋界面，直勾勾看著雛鷹給出的一選、二選、三選…以及勝率。
然后，他們看到，雛鷹原先的七選，突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雛鷹之前完全沒給出的落子位置。
是的。
雛鷹，沒出bug。
它只是，沒能算過來。
它感覺穿象眼是好棋，但是那么短的時間，它沒能算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