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天塹大江的沿岸白紙幡點綴如長龍,靈幡滿掛,戚聲喚魂,以四棱青磚筑下六角法壇一座,正式開始了黎卿的許諾。
原先駐于三皇道宗內看顧法舟的律令老道徒亦是收到了自家老爺的詔令,日夜兼程而來。此刻,這位藍袍老叟盤膝設醮,正為那法壇上那面《鐘馗抓鬼圖》中的諸多陰靈默誦《度人經》。
此方戰場是那諸將士埋骨沉尸之地,天魂不散,地魂不收,唯有那命魂被黎卿劾拘而去,如今,黎卿引來麾下主修律令言靈的老道徒,掣舉了這煉度法會,不叫他等淪作孤魂野鬼一流。
顯然,這位老道徒活躍在天南府一百余載,擅律令、擅言靈,對于這種超度法會可謂是駕輕就熟,往生招魂,配合著黎卿的招魂神通,幾乎將那戰死甲士的天地二魂盡數收歸。
“若按如此進度的話,三魂未散前收歸,只需寥寥數載便能令他等化作清明之鬼,于這北道立一方陰隍府。”
黎卿負手于那法壇一側,開陰瞳觀望著《鐘馗抓鬼圖》中的變化,眉宇間不自覺地流露出了一縷矜貴,令那四方“助臂”而來的軍中士子愈發感到壓迫。
“可老爺也沒必要真就為他等立一座陰隍廟吧?這耗費這般多的魂道靈材,培育出來的區區陰靈…他們又能有什么價值?”玲瓏猖雙手抱胸,帶著幾分不解。
對于自家老爺的決策,她向來是無條件的執行,但今日,她有些不忿了。
聚宅為城,守土為隍,一方陰隍廟宇,光是立下根基所需的養魂、育靈之材就已經足夠甲子六十猖都全部升級一遍了。
老爺與他等又素不相識,何故如此厚待?
玲瓏猖主之言,黎卿又怎會不知?垂眸瞥向那正在行法的高壇,面色深沉。
“左右不過是耗費些鱗骨、魂香罷了,江北一地連年征戰,連座像樣的陰隍廟宇都沒有,孤魂野鬼無所倚。”
“順手而為罷了…”
遠眺了那尊法壇一眼,黎卿轉身便緩緩離開,只是,接下來的兩句囑咐卻讓玲瓏開心到雙眼都要瞇成月牙兒了。
“那副《鐘馗抓鬼圖》,事后便由無面猖執掌罷,你是猖主,當為他祭煉一番。”
“待本宗將那山神顱首獻饗南斗高天,奪了其權柄后,剝了那層不朽的神皮作紙,為你重練山鬼藏謠律根基。”
言罷,黎卿的腳步一頓,圜首再望玲瓏猖主一眼。
“你現在太弱了!”
這誅心之言,讓那玲瓏猖主一下子就呆愣在原地。
紙猖兵馬一道,尚在練氣境時便曾于那瀛海道府中生生堵死了那紫府散人,群猖一擁而上,叫其束手無策。
但隨著黎卿對鬼神之道的駕馭越來越純熟,如今的紙猖兵馬的戰力顯然跟不上那詭譎的殺咒了。
可猖道就是猖道,剝得神皮作鬼衣,能讓玲瓏猖瞬間就脫紙胎換邪骨!
“嘻嘻,那我可得好好謝謝老爺了…”
聞得這般天降的幸福,玲瓏猖哪里還能不樂意,嘴角一翹就快步跟上,嘻嘻切切纏著黎卿去了。
然后,尚在十數里外的山頭之間,南國北軍的兩名大將伴史大長老登臨觀江臺,亦是在“監視”著黎卿。
天塹大江乃是南國絕對的屏障,尋常道人都沒有靠近的權柄,此番黎卿在此,說是為了回報那替死的諸將士魂歸大地,但到底如何,北軍依舊得全程監督。
裴姓大將出身名門,今日倒是著常服,腰佩禮劍,較之當日氣機溫和了許多,反倒像是一名士子了。
見得黎卿做事如此講究,輕贊一聲道:“這位黎家二郎還不錯,雖然以袍澤友軍尸首替死求活,有幾分邪性,可事后的彌補倒足見心性尚端。”
“只可惜了,與故鬼宗族糾纏甚深,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這位裴大將似是意有所指,轉頭與那史大長老輕笑一聲道。
而后者也不接話,只是輕捋蒼髯,若有所思。
反正,他三皇大道宗也對那幽天冥府沒什么貪婪之欲,諸多大道宗中,三皇宗是在天塹戰場上隕落陰神最多一宗,如今只有兩名陰神真人尚在了,眼下補天道統新歸附,也無心力去圖謀其他。
此番將這黎卿帶來試探其底色,反倒是令這位史大長老心中糾結。
他原本是想要確定一下,黎卿身后那崔姓冥府是哪一家,但到了此刻,黎卿的身后的倚仗卻是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足以斃殺陰神真境底蘊,這并非是隨便一座鬼神故族都能擁有的。
而極有可能是…六天冠族之一的岐山崔氏!
愈念此處,這位三皇宗的史大長老心頭便愈蒙上一層陰霾,遮蔽了天都大界十數萬載鬼神氏族好像從未褪去過,即便人道大興之言充斥了天都數百年,仰頭望去,天上幽天的帷幕似乎仍舊籠罩在那。
隱于幕后的天鬼、靈鬼們,似乎也從來沒有對這方地界失去興趣?
再往下想,史大長老心中更加惴惴不安…
倒是另一尊未曾目睹過那山神之死的大將,其雙手抱胸,瞇眼眺望著那轉身離去的一男一女,只覺得身側二人有些小題大做了。
“不就是劾召鬼神,擁眾法兵么?”
“史老君你若是行以三皇真法,將那四象天靈劾召而來,不也同樣能壓那山神一頭?”
仙門中的道人,道途晦澀難走,但一旦花上了數個甲子將一身道基融會貫通,道法、禁術、結界、法器、兵馬、豢靈…這護道諸法舉一方道府之勢盡加一人之身,可謂是一人成軍矣。
有著仙門底蘊加持的道子,每一尊都是能與外道陰神鏖戰的存在。
“但這一位不同,他不僅僅有著氏族底蘊,他還有著一擊斃殺山神,余波斷臂水神的禁忌手段…”
“他本人,才不過是紫府而已!”
裴大將搖了搖頭望向那道即將消失的背影,心中亦是有著極深的忌憚。
如果僅僅是擁有者一方鬼神故族留下的百鬼,那就好說了。
感慨一番后,那沉吟了許久的史大長老懷著重重的心事與兩尊大將拱手告辭。
北地一行本是他為黎卿與莫靈二人領路,但在黎卿暴起斬首神祇之后,這就不是史大長老可以掌控的了。
黎卿也不容任何人掌控自己!
回了那方營地,黎卿毫不加掩飾的喚來幽世旋渦,抬步便入得幽天岐山域中,領玲瓏猖主而動,布告南斗高天,斬首神顱獻于岐山三足鼎內。
陰神境的山神,這是一道規格極高的祭品,放在鬼神時代的氏族時期,亦是最高規格的牲物了。
神顱不眠,靈血不凝,在黎卿抬步入得那東籬府祭殿的一瞬間,那顆頭顱像是睜開了眼睛般,精光投來,徑直盯上了黎卿。
但這并非是因那山神沒有死透,而是其本源權柄所在。
黎卿身披法衣,掌提靈燈,一步一步靠近這處臨時搭建的祭臺大殿,無聲的注視著那鼎中不甘神顱,壇上剝皮神尸。
原先,他只是動念想要拘來三五尊從神弼將好好研究研究的,但隨著那戰場變化,親臨險境,算計此獠,不惜代價得了此山神尸身,這也不得不說是一道回報極為豐厚的賭博了。
“昔年我道行深淺,因這鬼郎名號,可沒少被這般老鬼揉捏。”
“但從今日起始,他等若是有異心,就得隨時提防著脖子上的腦袋還在不在了!”
暗道一聲,黎卿一掌印在那三足銅鼎之上,法壇八角瞬間便有星光倒掛,自這晦暗的幽垠之地直沖界外天河。
獻牲南斗高天的儀軌指向的天河之南,任由天都大界歲月變遷,那河漢中的群星卻是依舊沒有變化。
得來黎卿引動獻祀,天河之南群星閃耀,其中最亮的五十四顆星斗同時垂下一縷本源星光,順應著那道儀軌糾纏落下,往那三足鎮鼎中一落,幽冷的星光瞬間便覆蓋了整座神顱,源于星辰道的侵蝕、輻射之力瞬間便將那神顱化作泛銀之色。
但那神顱并未被同化作隕石,反而肉眼可見的不斷被侵蝕、消解。
在那山神顱骨如陽春溶雪般消解之時,黎卿始終巍然矗立在那祭壇中央,絲毫不敢動作。
大道三千,宇道無垠、宙道無刻、魂道無拘…而位列前茅的星辰之道卻是其中最為恐怖的之一,諸世星辰之光投映盡了一整個世界的造化與毀滅,在那一顆顆辰星的生滅之間,星辰之力自然也不是他等血肉生靈能隨意掌控的。
黎卿默立于祭壇之上,禮贊高天,細心感受著那自星光中投射下來的浩瀚法理。
天道之學,以一人之力撬動諸世道則,才有了法,有了術,法與術才是微塵般的生靈能掌御那大道法則的力量。
在這嚴絲合縫的儀軌推動之下,那鼎中最終只剩下一枚湛藍色的星河流珠。
此珠子內部湛藍剔透,唯有一道色澤渾黃的絲線似是珠內天河一般貫穿了整枚星珠,這是離山主脈本源與星辰寶光的糾纏物,亦是南斗高天對他的饋贈。
黎卿望著這祭壇之中的異處,還未上前便猛然回頭望去,之前那原本擱置在一側的山神血尸也早已經隨著星辰法理的到來,剝奪了一切的道痕,化作一攤烏黑粉塵散去。
“祭天、祀天,這是與大道做的交易,獻饗的牲祭便是籌碼,有多大的價碼便有多大的回報。
黎卿頷首一瞥,也不再多想,遵循著南斗獻祀儀軌,抬手就將那枚流珠納入了體內。
“星光映照內周天,將辟紫府諸竅若界外天河,對貧道有大用。”
“我卻不需要用其來提升法力元炁,星辰之力也不合黎某主修,只以那星珠煉開紫府諸竅有如一方內世界后,龍脊是為不周山,紫府生絳宮,神宮化慶云,下丹田處是為黃泉弱水淵,當如天地水三界,陰中陽而籌…”
將此星珠作為內修的的補天丹來開辟內周天,便足以,內周天是黎卿紫府圓滿的最后一個短板了。
至于那帶有侵蝕輻射之力的星辰之光,黎卿作為祭祀儀軌之主,按部就班煉化其中大部分的星辰之光后,當是可以將以無礙的渡于鬼母,助她真正的成就陰神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