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三人掌心紙鶴盡數銷隕之時,那槐連陰山的魂書名冊之內,不屬東西二府者,已盡數抓捕拘拿。
莫靈仙子歸來之時,黎卿尚在法壇之上蘸朱描墨,嘗試著書寫‘甲子太歲驅神黃表’,忽覺穹空上氣息一變,再抬起頭來,只見天邊有錦瑟流螢一道,映寶光,攜云氣,卷動四象風氣而來。
錦瑟流云縈繞山巔,似是一面丈八方圓的云錦,只見那女冠足踏云錦,落至這山巔法壇之前,素手一抬,那扇數丈方圓的云錦當即如意變化,顯作一面巴掌大的云錦手帕,繞空三匝,直歸入掌中。
這竟是一件難得的八卦云光帕!
而莫靈仙子一落下云頭,見這一地盡是白骨殘魂,污濁不堪,似是經歷過什么大型的獻祭一般,眉頭便不由得深鎖。
抬眸見黎卿獨坐于法壇之上,秉筆直書奮寫表符,這女冠便也掌托那八卦云光帕,繞過那遍地的雜亂白骨,抬步往法壇上去。
“幸不辱命,黎仙友!”
莫靈掌托云帕,曼妙的身姿連那寬袖大袍的玉靈法衣都無法遮掩,步履蓮步,足尖在地上一點,須臾間便近得黎卿身前。
“二十七頭厲鬼,日游境四頭,夜游境二十三頭,皆已伏法。”
“只是…”
言至有關自己手上伏誅的厲鬼,這女冠輕輕搖頭,五指托起云帕一翻,立時便有幾頭厲鬼被丟到了法壇上。
竟是一頭送子鬼,一只鬼童,一只斷頭小鬼…
莫靈仙子的欲言又止與這幾頭厲鬼的出現卻叫那法壇中央的黎卿眉頭一挑,還以為有何等的內情,擱置符筆,且以鎮紙張壓下表文,兩步便繞過壇桌往那女冠方向而去。
“莫靈仙友,這是為何?怎將這幾頭厲鬼收來了?”黎卿詫異不已,疑問道。
單看這三頭厲鬼亦只是夜游道行,并沒有什么特殊啊!
若是黎卿的話,非是日游以上的厲鬼都再入不得他眼。
這莫靈仙子輕輕點頭,又再搖了搖頭。
“這幾頭小鬼陰氣清明,未然染濁煞,應當是從未害過人,當是普世陰靈,為那鬼城劇變而驚惶亂走。”
“本道亦是不忍取其性命!”
鬼祟本是人身化,其存在并非就是十惡不赦的,厲鬼該祛,兇鬼要伏,清明之鬼也就是一陽壽不濟的尋常人罷了。
這些道人往往在遇到清明的陰靈與百姓祖靈之時,皆會手下留情,“鬼神”之說橫貫天都大地數萬載的古史,其傳說已經深深地刻入了天都萬民的血脈之中,也并非談“鬼神”即色變。
得聞這女冠如此,黎卿也只好點頭附和,但同時其手上動作略微有點尷尬,不由得抬指摸了摸鼻子。
再環顧四周,陰鱗黑魚的白骨鋪地,為雷火殺煉的百鬼殘留之氣縈繞法壇四周,光憑這些尚且殘余的氣息,你說黎卿是個獻祭邪修都有人信了,若非其身后有一座仙門背景,高低得與那“太歲天尊”坐一桌。
嶺南鬼道人,愈以仙道馭鬼道,也對百鬼愈發憐憫親近,唯有黎卿,公平的將靈鬼、惡鬼、厲鬼、陰鬼…俱數當做修行資糧!
二人這一對比,高下立分。
而,就在此時,那司晨神祝亦是已經歸來,金色的流光一落下來,眉宇間的焦急之色便掩蓋不去,就在數日前,他與太陽神尊的溝通中斷了,似他等神祝,侍奉的祭靈圖騰失效,一身實力馬上就得去了數成。
他不知曉巴國之中發生了什么,但此刻,他急切想要回歸巴南府的太陽分教。
正降下云頭,欲與黎卿分說,忽見到這祭壇四野一片哀鴻,更是驚怒!
“該死的,居然還有如此兇悍的鬼物,屠戮諸多生靈血祭鬼道?”
顯然,少了太陽圖騰加持的司晨,不僅是法力,連感知都較之前差上了一截,一時間,連這法壇的手筆都沒注意到,還以為是哪頭游蕩的大兇所為,當即就罵罵咧咧了起來。
“厄…唔…既諸事已畢,我等且歸巴南如何?”
“貧道的任務也算完成了。”
黎卿卻也不好接這話茬,大袖一甩,將身后壇桌上的幾張鎮紙表文一收,當即便走向兩人提議道。
看那司晨神祝手上也還持了一張陰沉木牌,怕是也收留了幾頭鬼祟,合著殺鬼殺得最兇的還是他自己?
好一個鬼郎君啊!
這叫黎卿都不由得默默反省了起來,是否自己平素少了些憐憫慈悲?
正默然反省之間,他那放置在法壇壇桌上的槐連魂書卻是突然大亮了起來,神光螢螢惹人眼,金冊魂書繞空盤旋四周后,玉靈神的聲音立刻響起:
“此事倒是勞煩諸位,名錄本君就收回了,諸位若有閑暇,可半甲子后再入槐連陰山作客,玉某必掃榻以待!”
顯然,那玉靈神也并非沒有在這槐連魂書留下后手,亦或者他也從來就在盯著黎卿幾人,百鬼除盡,這槐連鬼城的魂書立刻就被他收回。
魂書金冊繞空數周,傳音一道后立時便往西都而去。
半甲子后拜訪西都槐連?莫非他真有把握半甲子后還能安坐槐連鬼君之位不成?
莫靈與司晨二人皆是有些懷疑,只覺得這位耽于享樂的鬼君或許有很大可能要出事!
唯有黎卿卻是清楚地知道這鬼君的不凡。
鬼道可是與仙道神道不同,天都大界有一方幽天,幽天中有完整的鬼道法則,即使那六天破碎,恐怖的鬼道法則依舊尚存。
長恨鬼剪,血咒必死;冥府群兇,鬼蜮環集;寒衣權柄,八百靈鬼。
這些皆是了不得的恐怖禁忌。
在黎卿看來,殺鬼作傀,同樣是了不得的恐怖禁術,那玉靈神能有替死鬼煉作的替命靈傀,那怎么就不能有大力鬼、獨角鬼、餓死鬼作的惡毒靈傀?
依他來看,這玉靈神只要充分的利用時間與空間,越拖下去,他的底蘊便會愈發恐怖,乃至于最后將那漁六郎練成一頭替命靈傀也不是沒有可能!
鬼道看的從來不是法術數值,而是神通機制,看的是誰更契合那幽天鬼道的森然法則。
便如那長恨穆王鬼剪刀,一剪之下,眾生皆死,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那就走吧!”
莫靈仙子深深地望上四周一眼,抬袖再將三頭蹲坐在法壇上的小鬼兜入八卦云光帕中,亦是附和道。
四方骸骨俱是魚蛇脊骨,并沒有任何一頭人獸白骨,散落的陰氣也都是煉度百鬼所來,雖殺心不小,但五方仙門的教化規矩卻是不錯。
相比各方的仙門道統,或旁門、或左道,南國修行圈子倒是還算干凈一些,但凡有血祭生靈的法術都被銷毀了,倒是不差。
三人對視一眼,當即達成共識,身化長虹往北面巴國而去。
就在三人遠走十數息后,穹天中忽然天降五雷千丈,霹靂炸響,往那法壇上一劈,雷霆轟隆隆肆虐數息,最終將那法壇以及一地的白骨陰氣打散,化作粉塵碎石一灘,不叫其殘留下任何的負面影響。
可方入巴國,黎卿立刻便感受到了那不同尋常的氣機。
幾人入槐連陰山之時,巴國尚且安定,百姓富庶平和,但今日,路上行人皆如逃難一般,以車馬拖拽著大批的日用資糧飛奔往來,城中人氣沸騰,連米糧物價似乎都瘋長了數倍!
“司晨神祝,巴國內部這是發生了什么?”
黎卿眉頭一挑,轉頭就向身側的司晨神燭求問般的望去,該不會真出事了吧?
后者此刻哪里還能為黎卿解惑?
不敢置信的猜想突然從司晨心底升起,太陽神尊的圖騰徹底消失了,這并不是那位不死鳥身隕,它便是身死,殘留的圖騰亦還能黯淡的支撐一段時間,只怕是它選擇拋棄了自己的信徒!
神明不再庇護,那太陽神教該何去何從?以祭靈圖騰為立國崇拜的巴丘之國該何去何從?
想到此刻,司晨神祝心頭便愈發惶恐,顧不上與黎卿二人對話,一個騰挪便化作金光往一巴南府神教方向沖去。
見其如此瘋狂,黎卿二人哪里還能不知曉巴國有大麻煩了?恐怕先前黎卿望氣所得,便是巴國大變的源頭!
但二人也不逗留,卷起云氣一蕩,再追著那司晨神祝而去,黎卿尚有三百萬資糧沒有拿到手,莫靈仙子也還被司晨神祝欠了一百萬酬勞,可不能讓他借機跑了。
幾人迅速地追上去,卻見那司晨神祝壓根不是去探查什么敵情了,此人乃是遠遁數十里,直接沖向了巴南府的神教庫藏之前。
萬幸的是巴南府神教庫藏仍舊是處于封鎖的地步,這讓司晨神祝心頭一松。
四位值守的祝師近日里來壓力暴增,巴南府神教的外庫都已經受到了數次襲擊,損失高達數百萬南國道銖,只怕這座內部的庫藏也隱藏不了多久。
乃至于教中神祝與祝師們甚至都想分了這座庫藏各奔東西去了。
只可惜,這座庫藏需要鑰匙才能開啟,其中最重要的那把鑰匙就在司晨神祝身上,他若沒有歸來,這座庫藏亦是難以進入。
“神祝大人,您可回來了,我教…出大事了啊!”
有須發皆白的老祝師一見到司晨,立時嘶啞著傾訴道。
天宮賊人入巴丘炎谷,斃殺魔染數千教眾,太陽神教內的陰神大祝當場隕落三尊,祝師、神祝身死無數,炎谷為之推平,九頭不死鳥更是被強行帶走。
被祭靈拋棄了的祭司神教,太陽神教的存在現在還有什么意義呢?
好在巴丘畢竟是一方大國,陰神境的大祝也并不少,即便太陽神尊九頭不死鳥已失,但并非沒有希望了…
前代大祝號為黃龍尊,在九頭不死鳥遠走之后,心頭熱血暴涌,強戰黑曜羅睺,欲為神教眾人殺一條血路,可惜,神靈圖騰熄滅,真火已失,又還能有幾分戰力?
被祭靈拋棄的大祝,何其悲涼?
黃龍尊與那妖魔鏖戰,原本勉勵支撐的身體,失去圖騰三十來個回合后,便被那位羅睺曜君當場打斷手腳,只留下半副殘軀,強行推開炎谷倒塌的石門,勉力讓困于其中的祝師們惶惶退去,可他,卻是再無力反抗。
日日祈禱神明降,許下大愿奉此一生,可臨到頭來,所謂的神明們也只是過江的泥菩薩啊!
及至無可挽救之日,天外忽有巨爪探來,卻是中央戍土黃龍現身了,
黃龍翻身,地脈傾覆,百里山脈都似是活了過來般,齊齊望向那最中央的老祝。
“你的神拋棄了你,黃龍尊,祭靈之道是不該這么用的。”
“讓我來吧,讓我成為你的新祭靈!”
那頭半只腳踏入了陰神上品的地脈黃龍蒼莽一笑,立時化作遮天蔽日的戍土之精,那玄黃色的精氣猶如天河崩塌,伴隨著朗笑聲徑直沖入了那如同人彘一般的老祝身體之中,黃龍非龍種,它乃是地脈之精化形,與斗宿青龍類似,乃是天生之地靈!
這恐怖的的地靈偉力一加持,將死的老祝瞬間得生,白發作青絲,長須化黑髯,一身神軀忽得膨脹至百八十丈,龍鱗覆體,黃角沖天,四條龍須垂落似鐵鞭,渾然便是一頭山岳地祇之形象。
“哈哈哈哈哈!早就讓你別拜那勞什子的死鳥了,早早與本尊結契,地脈權柄加身,至少能讓你再續命四百載。”
“今日,這力量如何呢?”
那地脈神祇宛若夸父逡巡炎谷,地脈之氣暴亂,有玄黃之相,一縷玄氣,重若萬鈞,黃氣環身,諸法不染,龍拳兇猛,兩擊掄退北海羅睺,一腳踹飛那太歲尊,驚得那已經遠離的天一太一與不死鳥都齊齊轉過頭來…
自那一日后,巴丘之國的太陽神教已經形同虛設,而至神教內部出現了新的祭靈法,主尊中央戍土黃龍,北側再供奉一頭山精巨靈,南側乃是一頭火鴉,東側為藤龍一頭,西側九尾白狐一只…
兩尊地靈,三頭古妖,于太陽神教內部重建了“五靈神教”!
巴丘腹心有五方祭靈顯化,自然能安穩過渡,五靈本是太陽神教內部萌生,就連其中的大祝與祝師都是相同的,但轉變之時,依舊在邊隅幾府可是鬧出來了不小的動亂。
便如巴南府,五靈神教還未有人來接管,各方有了覬覦之心的野心家早就開始動手,四方頻頻有古妖現身,甚至不少人已經開始圖謀這座積攢數百年的庫藏了。
那幾名祝師剛一解釋完,司晨神祝雙眼一黑,差點癱軟過去。
不是…他費盡心力想要博功勞升大祝權柄,結果你告訴他,自家的“神”都沒了,大教也要轉投地靈與古妖了?
對他這種實實在在心無旁騖參拜了半生不死鳥信仰的神祝來說,乃是致命的沖擊!
“唉…”
神道難成,但,這庫藏絕對不能浪費了,吾至少得為它尋一個好價錢。
轉拜五靈嗎?真不甘心啊,亦或者投鬼城與陰山去,可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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