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卿抬眸望了眼那巍峨的豐都古州,再側目瞥了五鬼將軍手上的“神靈面具”一眼。
隨即抬袖一點,便見一面靈紙折痕,三匝五疊,很快就折出一張鶴形面具來。
這卻是令那五鬼將軍嘴角一瞥,忍不住心頭嗤笑起來。
他這“神靈面具”乃是自幽靈山精身上細細剝下來的靈皮,再以道紋鬼箓繪形、點靈,闔法禁六百三十道,有斂息易容之能,連陰神真人都無法一眼看穿。
又豈是這道人隨手折出的紙面具可比的?
不過,既然這小子自己不知好歹,“五鬼”與他無親無故,更不可能去提醒他了。
那些氏族的嗣子、血裔,都是些見不得光的家伙,若無斂息匿形的法器隱藏面容,嘖嘖嘖…
然,玩味的笑容還未從這陰翳老鬼的臉上褪去,一抹驚疑之色緊接著便追了上來。
只見那道人抬手拈起那紙鶴面具輕輕戴起,轉身往那靜謐幽深的州陸上去。
才行兩三步,突有道道黑篆升起,密密麻麻的鬼畫符沿著黎卿扶著紙鶴面具的右手攀爬而上,不過兩息時間,那紙鶴面具便滿被黑文攀爬,化作了一尊羽鴉面。
覆蓋了整張人臉的面具,唯留下一雙銳利的雙眸,四處鴉羽環繞,充斥著幽深的氣機。
“嵬”文山篆,鬼畫符圖,沿著面具刻印,不過眨眼間,那帶著面具的黎卿氣息驟變,再不似道人摸樣,再取出一根人面鸮的冥羽往那鴉面上一彈,黎卿簡直就像是化生做了一頭鸮王。
“哦?他還真有法子?”
五鬼府君眉頭一挑,望著那漸漸遠去的背影自語道。
反正,本君也就只能送到這里了…
抬眸環顧了那座殘破的豐都古州一眼,這陰翳男子掣指一劃,立時又勾出了一道通往天都現世的通道。
托付與目的已然達成,后續的一切他不會再參與,只看這黎二郎如何選擇了!
五鬼通財府君抬步往外離開,而黎卿卻是一步一步朝著那“酆都古州”內部靠近。
這座稍稍有些生機的古州,讓黎卿感覺倒像是一座普通的州縣,一踏入這豐都古州之上,玄陰之氣清靈而升,陰晦之氣渾濁而降,天地分清濁,又從清濁陰陽之間理順了六氣。
黎卿戴著面具往鬼城中靠近,只見州陸鬼城之郊,四野暗處,滿地焦色,州外山石嶙峋,百草豐茂,與靈山都有幾分相似,外有暮靄蒸騰,幽霧蹣跚,倒是一副幽深好景色。
可正待眾人再往其中仔細一望,便會發覺,這豐都古州與天都渾然不同,四野黑煙滾滾,彌漫著灰燼與陰云,自西向東流去的赤河中亦無河水,而是滾滾的熔巖流淌。
諸山中奇石草木無不是冥植靈粹,有許多靈物黎卿都叫不上名字來,只怕此域道主對這座陰山冥府的開發遠高于岐山…
環顧了四方異處,黎卿并未見到有任何一頭陰靈、鬼祟,只是在那四野山中每一處道口、路廟前都布置了香爐大鼎,其中祭香不絕,絲絲縷縷的紫煙掠過大州草木山間,直往更外圍的熔漿長河、翻卷黑云中去。
“香火?如此旺盛的香火?”
此陸洲邊緣處來,三里一香爐,五里一巨鼎,其中香火長盛,紫煙聚云,于這方冥域之頂化作了一方紫云天。
這該是何等的宗族祭祀,才能保持這般香火?
“我自豐都殘州的南岸而來,已行百里還差數些距離入鬼城,豈不是說此處縱橫各有兩百里不止?”
自豐都古州邊緣一路走來,及至近得中央的鬼城之時,按黎卿的粗略估計,這座古州四方縱深幾乎要有兩百里大小了,且開發極盛。
如此浩瀚的鬼州,屬實有些駭人了,可不像是傳聞中已經落寞到塵埃里的六天氏族啊!
黎卿依舊對幽天諸域還未有一個確切的概念,那是一方真正陰世的碎片,即便凋落成各方冥域陰山冥洲,這兩百里大小算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他與鬼母所承的“岐山域”卻是有著足足八百里的縱深,比之此域,更龐大,更完整…
感慨之間,黎卿繼續前進,路旁半人高的小廟、分界的牌樓中,窺探的視線漸起漸落,卻是是一尊尊形態各異的祖君金像排列在其中。
這些金像或呈三頭六臂,或九眼四臂,或人首蛇發…一尊尊金身神像有紫香環繞,仿若是正透過這層層紫煙窺視著黎卿一般。
“六天故族立宗廟,以迎祖先神靈之威嚴,求無量偉力庇護人間,但絕不會有這般的異像!”
“恐怕,這些道龕廟宇中的神像皆是百精妖鬼之屬?”
黎卿一眼望去,心頭暗覺有異。
人死為鬼,稱鬼神,稱祖靈。
百精妖靈亦能死而化鬼,其為“妖鬼”,二者本質雖并無不同,但…諸宗族的血裔觀可是極重,怎會讓百精妖鬼大興受供于這座冥府鬼蜮中?
眸間思緒閃爍一瞬,黎卿抬步往那不遠處的鬼城中前進,他能清晰的感知到,身后的道道目光亦在跟著自己的行動而移動!
“哼。”
環顧四方那僭越的視線,黎卿袖中右手微抬,如青蔥白玉般的右掌高抬。
那是一只幾盡完美的玉手,所有見到那只右手的厲鬼皆靈體一激,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過去,牽上那只鬼手。
啊啊!!
便在黎卿右手高舉的數息之后,數道凄厲的哀嚎聲大起,那窺視的目光眨眼間就消失了大半。
黎卿且以鬼手招魂,攝來那暗處的一縷縷惡意,還不待那鬼祟動作,下一刻,“嵬”文鬼篆衍作釘頭法,化作一道道十數丈長的鎮鬼長峰,悍然釘在那群鬼命靈之上,眨眼之間,便教他等本真潰散,元氣大傷。
這般鬼祟,你要處置它等,唯有殺心兇蠻,比之它等更兇更橫!
一擊打摒退那群鬼視線,黎卿輕哼一聲,再才伸手按在那殘破鬼城的三丈城門上。
這是整片大洲中唯一的城池,但方才黎卿就瞥見那古老的城墻已然坍塌近半。
此域道主似乎并不打算、或者說并沒有修復鬼城的能力,只能說是勉強經用著。
三丈高的城門被黎卿緩緩推動,哐當哐當的鐵軸扭動聲令人生畏。
然而,正當黎卿將那扇大門掣力推開后,眼前的景象徑直讓他呆愣在了原地。
只見那城門一開,天地之間的光華瞬間黯淡了下來,待得黎卿抬眸細細望去,卻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一座極為寬廣的陌生宮殿中。
那殿中燭臺上百,有的吊在上殿天井前,有的懸掛在四方檐壁處,每一尊燭臺中燃起的紅燭皆是黎卿在瀛海陰府中所遇到過的“鬼燭”。
黎卿驚覺奇異,回首轉過頭去卻發現來時的道路已早已經消失,身后唯有一道墻壁,哪里還有什么大門。
“喲?陌生的氣息,來新人了?”
宮殿上角之處,一名戴著白骨面具的身影倚靠在高座之上,百無聊賴的打量著那新出現的身影。
羽鴉面,降真袍,頭戴蓮花冠,道行約莫紫府,這一臉狐疑青澀的模樣,莫非是哪家的小崽子?
“嘿!小家伙,哪一塊冥域來的?”
又一名聲音蒼老的狐面老鬼轉過頭來,直勾勾的望向黎卿,打招呼道。
齊刷刷的目光瞥來,陰翳、冷淡、怨懟、執拗、瘋狂…每一道目光背后,黎卿皆能感知到幕后道主的情緒。
那無法抑制的鬼癖,紛亂的情緒,滿堂盡是老鬼啊!
“本座發的請柬。”
一道陰柔的聲線自大殿正上方響起,黎卿聞聲抬眸望去,整座殿堂中的鬼燭都隨著那存在而閃爍。
廣闊的大殿正上方,無邊白骨骷髏鋪蓋,最終凝聚成了一尊巨大的白骨王座。
白骨座上之人帶著一神女面具,目光逡巡殿中百鬼,再開口道:
“這里是豐都域,古之豐都,為六天要道,北拒泰蔭,南絕幽游,自有往來陰陽之能。”
“各域的鬼子、宗子若入豐都,需得于三節四時奉上歲供…”
“當然,汝亦能在此處得到隔世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冥植、寶料、法門、古經,乃至于神通大術、保命護道、懸賞殺人。”
“汝可在豐都天中得到你需求的一切,當然,前提是須得付出等價的資糧!”
那神女面具人一一述說著這座古豐都州中的規矩。
這里是現今幽天唯一的保護傘。
惹禍事兒了,躲入豐都天;冥域出問題了,求助豐都天;想要殺人?入豐都天掛懸賞。
黑白二道皆在此處,只要你付出的代價足夠,豐都的老鬼都能為你打下一座山門來。
“在豐都天,不可留名,不許隨意留下冥域的坐標。”
“否則,出了禍事兒,一切與吾豐都無關…”
那神女面具人深深瞥了黎卿一眼,與其稍稍介紹了這座豐都天。
雙方無言,那各域的鬼神也只是瞥了黎卿一眼,緊接著就開始了它等的節令聚。
見場中靜謐了下來,殿中陰影處,那白骨面具人輕咳一聲,率先開口:
“本宗陰蜮中誕生了一頭獨角鬼將,一頭大力鬼王,皆是日游上品的道行,前番費了好些手腳才把這遭瘟的狗東西拘起來。”
“有沒有哪位看上的?大力鬼、獨角鬼,都是不錯的大鬼,皮糙肉厚,無甚頭腦,留在冥府中看看門也是不錯!”
這位白骨面具人似是將自家冥域中的鬼祟拘出來拍賣了?
大力鬼,獨角鬼,確實是極少見的品種,乃是天生地養的百精鬼祟之一,并不屬于人道厲鬼,未有身死執念,更好使喚…
黎卿見這豐都節令聚已開,也不站在這大殿中央惹人矚目,尋了那燭光死角的陰影地帶,身形一動便退到了一側。
“你那兩頭大鬼馴的有多聽話了?”
“只要給足它一口吃的,如指臂使!”
“價格呢!”
“一尊上品鎮器,或者玄門的上品法器亦可。”
有人看中了那兩頭大鬼,但白骨面具人的開價卻是一尊上品法器。
六百禁以上的法器換兩頭大鬼?
價值似乎相差不大,但,殿中一時沉默了下來,并沒有人想付出如此代價。
總體來說,法器比之豢靈是要珍貴上一些的,何況,幽天之中,鬼奴實在算不得稀缺。
喊價了二十余息,仍舊無人回答。
王座之側,立時就有鬼姬踏著小碎步來,與那骨面人耳語幾句,接過那以兩頭大鬼置換法器的委托,將其掛到了正廳中。
接下來又是數名鬼神出言,有以鎮器禮器求取五行法術的,有求取中下品飛舟法船的。
亦有出言要接刺殺任務的狠人,陰神之下,自言都可接…
“鬼君,我有一片剛剛打理了甲子年份的冥域藥園,被不知何處流竄來的強人占了。”
“來人是一名劍修,一名人道修士,皆陰神道行。”
“但他等似乎沒有法舟,寶梭,肉身橫渡幽天,各自都負了不少的傷…”
“吾以這八十畝打理了一甲子的藥園為托,可有人同去,拘了這兩名陰神否?”
先前那些兒似乎都是日游鬼神,但此人不同,這尊近三丈高的影子一站起,整座大殿中的燭火瞬間暴跳,恐怖的魂壓霎時席卷了整座大殿,原本嘈雜切切諸鬼神立即閉上了嘴巴。
這是一頭陰神境的府君老鬼。
兩位從天都流躥來的陰神?還肉身橫渡幽天,身負創,在這里等著你去宰,真有這種好事兒?
場中寥寥幾尊陰神府君相繼狐疑的探出了身子,想要看看家伙說的真假。
倒是黎卿面色一陣異動,哪里還不知曉那是何人。
這不就是當日從岐山域敗走的金曜太白和桂花府刺史么?
看來是流落幽天無所依,二人又重新聯手了?
“哦?那兩位本君倒是知曉,一位是南國刺史,另一位嘛,大家都很熟悉了,天宮的人。”
“也不用搭理,它等在幽天待不了多久,他等離開后,你那藥園始終還是你的。”
“兵殺有禍,若非要動手的話,有些得不償失了!”
那戴神女面具的鬼君微微點頭,一言便道出來了二人的身份,并勸止住了那三丈鬼影。
這鬼君消息如此靈通?倒是令黎卿心頭一震。
“天宮的人?”
“甲子前,幽南那位赤魃老爺就是被天宮奪了冥域,斬了半尊身子,四方吞吃鬼神而報復!”
一聽到十一曜天宮的名號,場中陰神面色都不太好。
早些年頭,那天宮的“太一”“天一”“羅睺”可沒少嚯嚯幽天,爭相奪了幾塊幅員數百里的陰山陸洲。
幽南的赤魃,幽西的奢尸,數名幽天自生的恐怖鬼王都曾與天宮交手,且盡數敗北。
伴生的陰域被奪,那幾頭恐怖的先天惡鬼無了跟腳,游蕩在幽天中四處作惡,教這片本就不安定的幽天更危險了…
“好吧,我知道了!”
聞得鬼君之言,那尊三丈高的恐怖陰影顫動了數息,它倒也聽勸,斂下氣息又坐了回去。
這一插曲卻教黎卿眉頭高挑,心頭驚訝至極。
“這豐都節令聚中,怎會有一,二,三…四尊陰境的府君老鬼?”
“還有那天宮,在幽天的名聲居然比之天都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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