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義道德說多了,往往會把自己也禁錮住。
就像名震江湖的大俠,同道都稱贊他仁義無雙,這“仁義”的名聲,大俠便不得不扛在自己肩上,行走江湖時,所言所行處處顧忌著“仁義”二字。
可以肯定,從今往后,這位大俠一定不好意思干偷雞摸狗的事兒,就連跟別人動手,也不好意思使“猴子偷桃”這一招。
這就是所謂的“盛名所累”。
放在國家的立場上也是如此,古代圣賢的道德禮法太深入人心,以至于朝堂上的官員們行事都不得不以仁義為先,凡事都講究個師出有名,所謂的“煌煌正道”。
口口聲聲講“道德”的人,最終也會被道德反噬。
滅掉西夏,獨吞西夏,明明對大宋百利無一害的事,偏偏自己被架在道德高地上,不好意思違背盟約。
簡直是陋習,關乎國家興衰存亡的大事,這么重要的關頭,居然講什么“道德”。
大慶殿內,趙孝騫含笑注視著蔡京。
還是這老小子懂自己,也沒那么迂腐,當初自己的選擇沒錯,朝堂上確實需要一批不要臉的人,不然個個都是道德君子,想要做件事都束手束腳。
站在皇帝的角度上,其實奸臣比忠臣用起來更順手,更順心意。
奸臣懂得察言觀色,懂得人情世故,還能時刻給皇帝提供情緒價值,皇帝要做什么事,奸臣是不會思考它的對錯的,先干了再說。
忠臣就不一樣了,不懷疑他們的忠誠,也不懷疑他們的滿腔正義,但這種人往往擰巴矯情,凡事都喜歡反駁。
更令人惡心的是,他們反駁的依據是一連串的圣賢經云,張嘴就占據了道德高地,然后以蔑視的眼神俯視缺德的皇帝…
這就讓人很不爽了,反正趙孝騫就很不爽。
你們若真是道德君子,朕也就認了,可你們倒是言行如一呀,你們背地里干的那些男盜女娼,貪贓枉法的事還少了?
自己干缺德事干得飛起,轉過頭便一臉正義地譴責皇帝缺德,皇帝在明知你們真實嘴臉的情況下,還要捏著鼻子被你們譴責,皇帝心里多惡心誰知道?
大家本就是一路貨色,為什么就不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一起討論把缺德事干出花兒來?
看看人家蔡京,做事多么利落,做人多么上路。
“元長先生之言,甚得朕心…哈哈!”趙孝騫若有深意地一笑,又道:“久不見令郎蔡攸,回頭朕賞賜一些金銀給他。”
“當年蔡攸可是與朕有同逛青樓之誼,可惜如今朕這身份再去青樓委實不妥,便只好讓蔡攸替朕閱盡人間春色了。”
話說得很親昵,趙孝騫的語氣宛如與蔡京是一家人,在場的群臣臉色都變了。
都是千年的老狐貍,誰聽不出來官家這是故意在點他們呢?
你們都是一群迂腐之輩,朕與你們的關系除了君臣,再無其他。
還是蔡京更合朕的脾性,所以朕愿意與蔡家父子親近,怎樣?就問你們氣不氣。
群臣表情各異,尤其是章惇,更是臉黑如墨,陰沉著臉不吱聲兒。
蔡京卻大喜過望,他當然也清楚官家為何當著群臣的面故意恩寵蔡家父子,但他不介意,或者說,他需要官家的這番恩寵,以鞏固自己在政事堂的地位。
于是蔡京當即感激涕零,叩謝天恩。
趙孝騫淡淡地道:“我大宋獨吞西夏,對社稷尤為重要,背棄與遼國的盟約固然理虧,但大宋從此以后可以將整個西夏納入版圖,徹底掌控絲綢之路。”
“更重要的是,占據西夏后,大宋未來可以從容布局西域,朕有生之年要恢復唐朝的榮光,疆域必須擴充到唐朝時期的安西都護府。”
“獨吞西夏,是朕最重要的一步棋,否則,若是西夏由大宋與遼國平分,將來大宋布局西域時,不知會面臨多少來自遼國的掣肘制衡。”
“那時我大宋行事必束手束腳,諸事難以施展,千百年后,后人將會責怪我們這一代是多么的不爭氣,為何明明有能力解決這一切時,偏偏要為了所謂的‘仁義道德’而留下這個隱患麻煩。”
趙孝騫微笑道:“諸公,朕寧愿背一世之罵名,而造福后代子孫,這叫‘罪在當代,功在千秋’。”
“至于史書如何評說,朕那時已是一具白骨,而靈魂因為造福積德太多,因此位列仙班,朕都成仙了,還在乎凡人如何評價朕嗎?”
群臣:“……”
你真的好自信啊!
蔡京倒是聽得眉開眼笑,正打算應景逢迎一番,殿外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宦官出現在殿門外,喘著粗氣道:“稟官家,北京留守宗澤八百里急奏…”
“折可適所部兩萬幽州邊軍奉旨越境北上,為大宋西北邊民報仇,兵馬已入遼國腹地兩百里,兵鋒所指,所向披靡,擊潰多支遼軍,殲敵萬余,屠戮焚毀遼國村莊部落無數,遼國朝堂大亂。”
殿內轟地一聲,群臣震驚嘩然。
趙孝騫坐在殿首,闔眼沉吟,嘴角微微上揚。
冷眼看著群臣震驚的反應,趙孝騫反應很平靜。
盯著那名宦官,趙孝騫緩緩道:“傳旨,這樁功勞記在宗澤和折可適頭上,以為將來升遷之憑。”
話音未落,朝班中卻突然站出一名文官,沉聲道:“稟官家,幽州邊軍殲敵固然可喜,但此戰師出無名,違了大義,宋遼兩國如今仍是盟軍,不宜在此時交惡。”
“臣以為,應馬上傳旨折可適所部退回幽州,以維護宋遼聯盟滅夏的大局。”
這人說完后,朝班里立馬站出不少人來,紛紛附和贊同,皆說應該馬上撤回折可適所部。
趙孝騫神情冷峻,眼神里一片冰涼。
這就是大宋,屈辱了百年,明明如今實力已經強大了,可很多人的膝蓋仍是軟的,治不好。
趙孝騫冷冷一笑:“師出無名?遼軍在西北越境屠戮搶掠我大宋邊民,朕舉幽州之兵北上復仇,何言‘師出無名’?諸公何以教朕?”
那名文官勇氣可嘉,似乎文官頂撞皇帝是某種極為榮耀的事,不管對錯,先頂撞就對了,就能在青史留下“不懼強權”的清直美名了。
“西北是兩國聯盟滅夏的戰區,那里的情況復雜且混亂,遼軍越境屠戮搶掠固然可恨,但此事只宜遣使外交解決,而不宜以牙還牙。”
“若是因折可適所部的舉動,而令宋遼徹底交惡,遼國國主怒而興兵,不僅西北戰事將受到影響,我大宋也會承擔主動啟釁的罵名,臣以為不妥。”
趙孝騫的眼睛瞇了起來:“宋遼交惡?怒而興兵?且不說耶律延禧有沒有這個魄力,就算他有,我大宋懼他否?”
“朕即位以來,一直想把大宋扶起來,讓我大宋的臣民都昂首挺胸站直了,可你們呢?反倒是覺得跪著比較舒服,朕該怎么辦?”
“這數年來,朕親自領軍,不知擊敗遼軍多少回了,你們為何還懼遼人如虎?你們真的站不起來了嗎?”
冰冷的眼神盯著這名文官,趙孝騫冷笑道:“按你的說法,不管我大宋如何強大,總之,得罪遼人就不行,朕舉兵北上簡直是犯了天條,朕必須向耶律延禧磕頭認錯,并且自愿割地賠款?”
“這樣做,你就滿意了,對嗎?”
文官頓時色變,急忙道:“臣無此意,只是為了西北大局著想…”
趙孝騫呸了一聲:“狗屁大局,在此之前,朕跟你們聊的什么?聊的是如何跟遼國翻臉,所謂的宋遼聯盟,朕早就想毀約了,你們還在口口聲聲說什么大局…”
語氣漸漸變得陰沉,趙孝騫盯著他緩緩道:“將來我大宋若滅了遼國,恐怕你也會跑到北方給契丹人哭墳吧?這么喜歡給遼人跪著,你真是我大宋的臣子嗎?”
這名文官的臉色愈發鐵青,但他也聽出了趙孝騫話里的陰冷意味,理智及時制止了他繼續辯駁下去,他有預感,只要自己再說一句,今日他的仕途就到此為止了,或許還會被皇城司查個底朝天。
文官已訥訥不敢言,神情尷尬地退下。
殿內陷入一片寂靜。
這名文官的立場,不僅僅代表他個人,可以說,朝堂上還有很大一部分人對遼國仍然畏之如虎。
遼國強大無敵的形象,百年來深入人心,不是幾場勝利就能扭轉的,宋軍越是勝利,他們就越是擔心反噬更大。
成年人的三觀已經定型,很難改變,而趙孝騫也不能因為這點口舌之爭動輒罷官問罪。
一切只能交給時間,當戰場上更多的勝利消息傳來,或許人心會改變,至少他們會覺得,跪著好像不是那么舒服了。
難捱的寂靜,殿內君臣都沒說話,大家的心情都不是很愉快。
就在這時,又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沉默。
又一名宦官出現在殿外,喘著粗氣稟道:“官家,遼國使臣已至上京,使臣是日夜兼程趕來的。”
“奉遼主之命,遼使懇求與大宋和議,遼主懇請官家撤回幽州兵馬,遼軍屠戮搶掠西北邊民之事,遼主愿向官家致歉并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