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制度體系下,秀才舉人都是官員預備役。
盡管未涉足官場,但在明面上,還是和大家屬于同一階層。
大量的士子發生意外,不進行嚴肅處理,勢必會動搖士紳群體的地位。
發生在江南的這場稅收紛爭,看似是朝廷和江南士紳的矛盾,實際上也是士紳集團內部的紛爭。
作為這個國家的主人,他們這幫既得利益者是不希望大虞垮塌的。
朝廷想要正常運轉下去,各方都得出一份力。
江南士紳的抗稅運動,本質上是違背了之前的約定,不愿意履行自己的義務。
在剛性支出固定的情況下,朝廷想要運轉下去,財政收入就必須保障。
江南士紳出的少了,那么其他地方,就要把這一部分補出來。
在承擔義務的問題上,誰也不想多出一份。
回避制度下,在南京任職的高層官員,都是其他省份的。
出身決定立場。
明面上大家沒表態,但暗地里眾人還是希望,朝廷能夠贏得這場博弈的勝利。
不然的話,這個壞頭一開,那就后患無窮。
畢竟,江南士紳可以抗稅,其他地方的士紳也能跟著學樣。
后續的加征,那就只能沖著底層百姓去。
白蓮教之亂爆發時,就證明了底層百姓的負擔,已經到了承受極限。
加征下去,各地就會狼煙四起。
到了局勢崩壞,搞不好大虞朝就沒了。
就算大虞命大,扛過了危機,民間也會叛亂四起。
亂,就意味著統治成本,將繼續增加。
這就是一個惡性循環。
因為地方混亂,必須支出更多統治成本,朝廷必須加征稅款。
加稅之后,百姓承擔不起,又會助推混亂的爆發。
只要陷進去,那就是一條不歸路。
歷代封建王朝,都是在這個死循環中完蛋的。
“史大人言之有理,那就請朝廷從北疆調兵好了。”
“江南局勢已經失控,拖的時間越長,越容易出現問題。
擇日不如撞日,干脆我等現在就聯名上奏吧!”
萬懷瑾順勢說道。
眾人相互對視一眼,默契的點了點頭。
江南局勢已經失控,再繼續拖下去,后果只會更加不堪設想。
作為備用小朝廷,遇上這種危急時刻,就到了南京六部履行職責的時候。
永安府,漢水侯府。
看著手中的情報,李牧無奈的搖了搖頭。
果然王朝末年,什么幺蛾子都能出現。
席卷中原大地的蝗災,正在吞噬大虞朝的根基。
在朝廷最需要錢糧的時刻,江南士紳沒想著共渡難關,反而破天荒的發起了抗稅運動。
這哪里是抗稅,分明就是在吞噬大虞朝的血肉。
在這方面,李牧有資格在道德層面鄙視江南士紳。
雖然他也在朝廷身上吸血,可這些錢他一個銅板都沒花,全部用在了難民安置上。
靠著持續移民,緩解大虞的社會矛盾,大大降低了朝廷的統治成本。
江南士紳少繳的稅款,放在他的手中,每年能再增加一兩百萬的移民。
持續堅持下去,北方的人口過剩危機,要不了幾年就會迎刃而解。
人口密度降低,人均資源就上去了,現在面臨的所有危機都不是問題。
困擾封建王朝的三百年王朝周期律,可以輕松跨越過去。
從全局的角度來說,在維護大虞江山社稷的問題上,他做出的貢獻超過任何人。
“夫君,還在為朝廷的事發愁?”
景雅晴抱著幼子詢問道。
福安二年,就是一個多事之秋。
喪失景李兩位輔政大臣后,被勛貴系強行壓制的一系列矛盾,全部爆發了出來。
偏偏北方大地上,還爆發了席卷中原大地的蝗災。
鋪天蓋地的蝗蟲,仿佛要吞噬整個世界。
“江南的局勢已經失控,為夫那幫舊部,希望我能帶兵北上主持大局。
不過邀請我入朝是假,主要是那幫家伙,吃不了北疆的苦。
想重新調回江南任職,又沒人能夠接手,他們現在的重任。
最近江南的局勢失控,有他們的一份功勞。”
李牧笑著調侃道。
發生在江南地區的變故,在很多朝臣眼中,仿佛是天塌了。
可是擱在李牧這兒,純粹就是小兒科。
什么主帥,帶出什么樣的兵。
年輕一代勛貴系將領膽子大,一半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一半是跟著他學的。
第一次向士紳舉起屠刀成功,發現對方毫無還手之力后,大家心中的畏懼就消失了。
到朝堂上打官司,也要講證據。
血案都是叛軍干的,關他們勛貴什么事。
以往是拿士紳大族開刀,這一次殺的是腐儒,本質上都是為了立威。
“夫君,外界傳言是真的,江南士林血案真是你舊部干的?”
說話間,景雅晴睜大眼睛詢問道。
消息實在是太驚人了,原本只是有嫌疑,現在直接被石錘了。
上一次敢這么屠戮士林的,還要追溯到蒙元時期。
大虞建立以來,優待士紳群體,再無大規模屠戮士子的案例。
“夫人,這話在外面,為夫可不認。”
“江南是士紳集團的大本營,有動機且有能力對他們下手的,除了那幫渾小子,還能有誰?”
李牧淡定的回答道。
文官集團的內斗,玩不出這樣大場面。
上個月江南地區,遇害的士子超過千人,另有七家士紳被滅門。
如此大的手筆,早就超出了政治斗爭的界限。
倘若勛貴集團在江南地區有十幾萬駐軍,現在的殺雞儆猴,足以震懾各路牛蛇鬼神。
可惜現實非常打臉,勛貴系在江南的駐軍,就剩下那么幾千人。
吃了虧的江南士紳,肯定不甘心這么認慫。
加上野心家的推波助瀾,造就了現在的混亂。
“夫君,不是說死了六百多人,怎么一下子上了千?
云家表兄,雖然為人粗獷了一些,但也不至于下手這么狠吧!
何況他手中那點兒兵,也不夠干這樣的大事。”
景雅晴搖了搖頭說道。
勛貴系的圈子不大,基本上都能扯上點兒關系。
尤其是當年勛貴系勢弱的時候,內部抱團更加緊密。
各家子弟走動頻繁,在京城長大的,全部都是熟人。
她實在很難把那個粗獷的云向文,同現在的殺人屠夫聯系上。
“官方公布的死亡人數,那是找到尸體的,更多的死者還不知道被埋在什么地方。
真實死亡人數,不一定是一千多,還有可能更多。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他云向文都敢當街擊殺一名進士,還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
當然,這么多的殺戮,肯定不能他一個人完成的。
如果全部動用南京的駐軍,外界傳的就不是流言,而是直接坐實了他的罪名。
事實上,他麾下的部隊,從未離開過應天府。
各地士子遭遇意外,都是其他人下的黑手。
朝廷撥付的錢糧不足,北疆戍邊的日子不好過,將領們自然要想辦法搞錢、搞糧。
為了減少糧商賺差價,安排人自己到南方采購,也不是什么新鮮事。
既然決定拿江南士紳逃稅做文章,安排一些人手秘密潛伏過去,也很合理。
募兵撤離了,各地的衛所可沒有裁撤。
雖然都是空架子,可往里面藏上一些人,還是能夠做到的。
有了這些部署,才能同時在多地發動,把趕往南京抗議的士子全部干掉,進一步激化矛盾。
不過他們的膽子雖然大,但手法還是太過稚嫩。
想要逼迫江南士紳妥協,光這樣殺戮不夠,還得借助叛軍的刀。
若是有一支叛軍,打著均田地的旗號,大肆屠戮士紳商賈。
殺穿一兩個州府后,各地的士紳商賈,就不會覺得朝廷的稅賦重了。”
聽了李牧的回答,景雅晴當場翻了白眼。
這哪里是解決問題,分明是在制造更大的問題。
盡管目前勛貴系的謀劃,同樣是把問題擴大化,但也沒敢玩兒這么大。
稍有不慎,讓叛軍鬧大,后果不堪設想。
“夫君,按照你的意思,干脆讓叛軍把江南各大書院一并給屠了。
直接讓江南一眾大族,損失一代子弟,鬧出來的動靜更大。”
景雅晴順勢調侃道。
最近這幾年的混亂,讓侯府的親戚減少了不少,許多都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倘若江南叛軍再起,勛貴系還能不能頂住,誰也無法確定。
景家死的人已經夠多了,她真心不想亂子持續下去。
理論上,可以提拔草根將領補充,現實操作根本不允許。
亂世之中,充滿了爾虞我詐,忠誠的重要性遠高于能力。
“夫人言之有理,這確實是遏制士紳大族的一個辦法。
不過此計太過有傷天和,我們就不摻和了,讓他們自行領悟。”
李牧當即回應道。
他的身份地位,沒法在這上面表態。
真要是給出這樣的建議,那幫舊部百分百會去干。
北疆的惡劣局勢,讓少壯派產生了嚴重憂患意識。
從一些舊部寄來的書信中,就可以看出來,這些人是真擔心大虞的未來。
就是在具體操作上,有些太過想當然。
天真的以為勛貴系重新掌權,就能挽救江山社稷。
可惜他們忘了,現在的勛貴系,不是之前的勛貴系。
幾年前的勛貴系,核心是一群充滿熱血的年輕人,政治上非常純粹,個人操守也是相當的高。
拿著沒有零花錢的俸祿,就能為大虞朝拋頭顱、灑熱血。
進入官場這個大熔爐后,許多人的底色,正在悄然發生變化。
下面在變化,高層墮落更厲害。
相比景李二人,現在的勛貴系當家人,無論氣度,還是能力都差的遠。
別說是掌控朝政,連勛貴系內部的問題,他們都沒梳理明白。
少壯派寧愿推李牧這個遠離中樞的總督當老大,都不想跟著他們兩個當家人混。
同年輕一代相反的是,老一輩勛貴則是兩人的主要支持者。
或許是上了年齡,喪失了心氣;又或許是被官場澆滅了熱情,反正是他們只想維持現狀。
相比拯救江山社稷,他們更在乎家中產業多收幾兩碎銀。
內部分裂嚴重,外部更是一堆的爛攤子。
在這種背景下,就算朝廷讓李牧回去當首輔,也逆轉不了大虞走向衰落的大勢。
“夫君,我們不會卷入其中吧?”
景雅晴憂心忡忡的問道。
江南士紳的死活,她可以不在乎。
可勛貴系內部的變化,她不得不關心。
私底下和各家的聯系中,許多人都希望她能勸李牧北上收拾朝廷留下的爛攤子。
畢竟,勛貴集團和大虞朝綁定的太死,大家榮辱與共。
對這些事情,她都是打太極。
一些長輩開口不好拒絕,那就明面上答應著,轉頭就把書信丟進垃圾桶。
北上是不可能北上的。
明知道大虞是爛攤子,漢水侯府好不容易跳出來,再回去趟渾水豈不是傻。
“卷入其中,遲早的事情。
你我皆是勛貴子弟,在外界眼中,可都是世受皇恩。
現在國朝陷入危機中,豈能不挺身而出。
不過參與其中,也要看怎么參與。
等哪天朝廷崩潰,為夫就北上勤王。
匡扶社稷有困難,暫時替朝廷穩定局勢,還是不難做到的。
放心好了,局面一旦穩定下來,為夫立即抽身閃人。
多折騰幾次之后,等天下人對大虞朝都沒有了耐心,我們也就解脫啦!”
李牧神色凝重的回答道。
趕上了王朝末年,勛貴子弟享受了前期發展的紅利,到了后面必然受到束縛。
很多時候,自己的想法不重要,大勢會推著前進。
擱在幾年前,李牧只想著南下避禍,遠離朝堂的紛爭。
隨著大虞朝的持續衰落,安南都護府的發展壯大,雙方的實力對比正在悄然發生變化。
倘若哪一天大虞崩潰,他這位天下第一諸侯,就是各方的眼中釘。
無論是否愿意,都要被迫卷入亂世爭龍中。
就算他自己不干,下面的人也會推著他干。
事實上,如果他不是勛貴子弟,估摸著下面的文臣武將早就鼓動他造反了。
畢竟,老大不進步,下面的小弟也沒法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