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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鴻雁捎書、雷州法駕

  商秀珣追到周奕身邊,微松一口氣。

  剛才出聲慢點,只怕他已追了上去,甚至還會動手。

  瞧著那黑影有些狼狽的模樣,又看向一旁青年,心感解氣,卻又覺得這樣有點不好。

  “之前你說的黑影便是他?”

  “嗯。”

  周奕還在朝后山方向張望:“這人鬼鬼祟祟,我以為是要對你不利的刺客,沒想到你認識。”

  話罷,扭頭看向美人場主。

  她一手抵在唇上,帶著沉郁之色,凝目遙望。

  “他是誰?”

  商秀珣見他望來,低啐一聲:“是個沒良心的老頭子,提起他就讓人心厭。”

  心中又回想起以往那些事,想到娘親那些年的哀情苦楚。

  她面色更難看了。

  但是,半晌沒聽見回應,舉眸間見他劍眉生寒,像在思考什么。

  商秀珣心下郁結未消,卻也在乎他的感受:“你怎忽然不高興?”

  周奕朝飛鳥園后山一指:“便是因為這人。”

  “為何?”

  “此人武功不差,見你這樣為難,多半是受他脅迫,果然也是一樁麻煩。既如此,我替你將他趕下山去,一了百了,免得以后再有煩憂。”

  商秀珣覺得他想一出是一出,有些不穩重,又念這是關心而切。

  又喜又愁間,忙伸手拽了拽他的袖衫,將他拉住。

  生怕他一個運氣飛渡,自己怎么也追不上。

  這時輕聲叮嚀:“奕公子,你切勿與他相斗。”

  “哦?他的武功很高?”

  “不是.”

  周奕露出好奇之色,見她微微垂首,于是低頭瞧她表情,繼續追問:“那是什么緣故?”

  “他是我”

  話音戛然而止,不愿意再說了。

  周奕也不強求,沒再去往后山,回身朝之前的書房去。

  商秀珣落后他一步,走在回廊中,一盞盞宮燈映照下,光影交錯,叫那淡雅明媚的玉顏染了一絲暗淡憂愁。

  盯著他的背影,終于在回到書房后打破沉默。

  “你可是在生氣?”

  周奕一臉無所謂:“怎會呢,我只不過和尋常人一樣,好奇心作祟,既然那人沒惡意,又觸及你的煩心事,我自然不會再問。”

  商秀珣輕嘆一聲,哪會信他這話。

  她經營牧場與各大勢力的精明人物打交道,心思靈敏。

  若是旁人這樣說,縱然對方不滿,她也毫不在乎。

  此時看他不出聲在那吃糕點,心中對他生出一絲氣惱,卻又不禁開口,將這絕不愿對外人提及之事說了出來:

  “那老頭子是我爹,可我不愿認他。”

  話罷將周奕身前的碟子移了過來,以糕解憂。

  她一手拿一個,又把玉碟中最后一糕拿起來,各咬一口,叫周奕沒的吃了。

  這一刻她不是什么孤芳自賞的美人場主,倒像是個生氣的小姑娘。

  商秀珣偷偷打量他一眼。

  見他沒有大驚小怪,也沒什么詫異震驚之色,只是輕輕點頭。

  仿佛是一個極好的聽眾。

  于是將自己沒吃過的糕點掰一大半給他:“奕公子又不好奇了?”

  “好奇,但不敢問了。”

  周奕接過糕點,認真道:“只怕再問,我的什么好宴也吃不上了,甜酒要變成苦酒。”

  商秀珣輕呸一聲,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我哪有那樣小氣。”

  不過,卻又曉得他是故意這樣說的,心神放松時,多了分親近之意。

  商秀珣將目光從書房移到屋外。

  她沉默片刻,帶著憂傷與眷戀道:

  “娘親在世時對我提起過,老頭子來牧場已近三十年,他們相處日久,生出情意。但娘親卻被他所騙,二十多年來總是黯然神傷。

  娘親在他身邊,這老頭子卻總是去想自己的老情人,對那人念念不忘,不顧娘親的感受.”

  “所以.”

  她咬著下唇,聲音中帶著一絲怒意:“這才導致我娘郁郁而去。”

  說到這里,也不在乎多個幾句了。

  轉臉看向周奕,又道:

  “那人自以為是天下第一聰明人,卻不知娘親心思細膩,什么都曉得。我常與娘親相處,也是娘親教我如何打理牧場山城,旁人不曉得她暗地傷心,我卻一直瞧在眼中.”

  周奕雖然知曉個大概,但從商秀珣口中聽得,老魯確實挺混賬的。

  “那老頭子平常也不關心你?”

  “理會得少。”

  商秀珣低哼一聲:

  “他的愛好廣泛,是什么天下第一全才,武功、醫學、園林、建筑、兵法、易容、天文、歷算、機關樣樣精通,旁人研究一項就要花費畢生精力,他全都涉獵,哪還有余暇管我。

  只不過口頭上關心幾句,自我懂事后,曉得娘親的苦楚,就不喜歡與他說話,又要學著處理牧場的大小事,與他交集便少。

  娘親走后,他才悔悟,尋我分說,我再不想理他。”

  商秀珣像是將老爹看透:“他是個失去了才懂珍惜的人。”

  周奕從旁附和:“當一切都不可挽回時,再醒悟也沒什么用了。”

  商秀珣頭一次與人說這些心事,就是牧場中的親屬,也從未聽她講過。

  將憋悶在心中的愁苦說出來,心中好受了一些。

  “奕公子,你覺得我的態度可有不妥?”

  “沒有,你不想理他便不理。不過,有一點你說得很對。”

  “哪一點?”

  “他像是有些醒悟,知道一些東西該在沒失去的時候珍惜。現在我一想,他在這飛鳥園附近,應該是為了暗中保護你。”

  商秀珣嗯了一聲:

  “他得知我有難事,確實找來說要幫我,但我但我一想到娘親,就不愿理他。”

  周奕點了點頭:“我今在此,你不理他也不妨事。”

  商秀珣見他將最后一小塊糕點拋入嘴中,語氣平淡:

  “什么武學宗師敢闖山城?他再來,我叫他插翅難飛。”

  周奕見她凝目望來,不由笑了笑:

  “這幾句有些夸大,商姑娘莫要當真,如果是頂級高手,我也沒那個能耐,不過這邊的麻煩,我會盡力幫你。”

  商秀珣心下微顫,目光幾移幾聚。

  思緒起伏間,竟把方才討論后山那老頭子的情緒都壓了下去。

  不應周奕的話,盯著空蕩蕩的玉碟有些后悔,剛才該給他多留幾塊。

  便起身說道:“我再去給你拿些糕點。”

  “不用了,下次再吃。”

  周奕膽子很大,朝后山指了指:“我可以去后山,找這位老頭子聊聊嗎?”

  “你”

  商秀珣遲疑了幾息:“你去吧,不要和他提牧場的事,若是問起我,你別理會他。也不要和他打斗。”

  “倘若與他討論武學兵法,有什么是你感興趣的,就讓他把秘籍兵書給你。就說是我說的。”

  話罷,她微微偏過臉。

  周奕瞧了出來,美人場主的態度有一些緩和。

  想來是近段時日老魯暗中保護,起了一點作用。

  “好。”

  周奕應了一聲,商秀珣又問:“你此刻住在哪?”

  “哦,陳瑞陽安排了一處閣樓,就在內堡下方,不僅雅致,還能俯瞰山城盛景。”

  周奕話罷,商秀珣便知那是何處了。

  “別住那兒了,你隨我來。”

  不容他推拒,商秀珣已帶著一陣淡淡香風在前領路。

  飛鳥園位于內堡正中,不僅極大,一應園林都是魯大師設計,別具匠心。

  園林東南,靠著第二重殿,才過一條回廊,便有鑿池引泉,一脈蜿蜒,在燈光下,恍如玉帶浮光。

  那是內堡最高的閣樓。

  前側芭蕉數尺,新綠如潑。又有竹影幾叢,搖曳拂階。

  周奕緊隨其后,抬頭見“翠煌閣”三字,兩側是玲瓏漏窗,木梯蜿旋而上。

  頂樓是個喝茶賞景之臺,下方四樓唯有一間屋舍。

  “你就住在這,不僅景色更佳,沒人打擾,離我的園子也很近,倘若膳房有好吃的,方便叫你來嘗。”

  商秀珣推開了臥房,里間裝扮極為雅致。

  但一看紅木細紗,宮燈琉璃八角,字畫古劍懸墻,便知處處貴重。

  內堡本就在山城最高之處,此處蓋在崖坡上,可謂高中之高,順著洞開的窗扉,騁目望遠,山城點點燈火,牧場淡淡湖光,一切都在眼前。

  周奕往一張梨花書桌瞧去,上方竟有畫筆方硯,石青朱砂,硯下壓著絹帛。

  像是有人想作畫,但又不敢動筆。

  “我住這里合適嗎?”

  周奕望著商秀珣,她又掌起一盞燈:“有什么不合適的,這里又不是我的閨房,也沒人住過。”

  周奕朝那床榻一瞧,整潔干凈,確實不像有人住過。

  商秀珣背對他,正在剔燈。

  宮燈近前,美人場主俏臉生紅,幾多風情,可惜周天師無緣一見。

  等她回身時,已是一臉平靜。

  商秀珣叫他休息,道了聲明日再聊,隨后就下了翠煌閣,朝飛鳥園中心走。

  她一直回到自己的閨房。

  尋常住在靠西的廂房,這一次,她抱著一床香褥,來到南邊二樓。

  在屋內躺下休息時,順著東側的窗戶一看,正好能瞧見遠處燈火,正是翠煌閣四層上的那盞燈。

  她走時將燈剔亮,這時看得好清楚。

  這段日子,因竟陵周邊局勢多有勞神,加之楊廣南下,天下大亂,人心起伏思變,牧場的生意與以往大不相同。

  又有大寇強賊殺至山城,其中多有武藝驚人之輩。

  守著寶山,卻無偉力,心中總覺不安。

  商秀珣盯著那盞燈,這一晚,她睡得極是安心。

翠煌閣的燈一直亮著,但一道人影已離開四樓,在點躍間直奔后山而去  周奕經過一個竹林,聽到水聲嘩啦,盡處是一座方亭,前臨百丈高崖,對崖一道飛瀑傾瀉而下,傳來轟隆水聲。

  順著碎石小路,往林木深處。

  左轉右彎,眼前豁然開朗,臨崖之處,建有一座小樓。

  二樓正亮著燈。

  那燈想必沒有風罩,不住搖晃,使得里面的人影左搖右擺。

  周奕沒有收腳步,閣樓中的人早聽見了。

  “小兄.”

  那聲音頓了一下,本來想喊聲小兄弟的,忽然咳了一聲道:

  “小子,你的輕功那般高明,怎走得這樣慢,再遲一會,我這六果液你就喝不上了。”

  老魯還挺記仇,周奕笑了笑,幾步上到閣樓。

  樓上的牌匾寫著“安樂窩”,左右梁柱各掛木牌,寫著對聯:“朝宜調琴,暮宜鼓瑟;舊雨適至,新雨初來。”

  里面的擺設與翠煌閣有些像,不過桌椅家具,都是用酸枝木所制,氣派古雅高貴。

  入門一看,只見一儒雅老者寬袍廣袖坐于席上,正擺弄酒水杯盞,閣樓中果香四溢,晚風也無法吹散。

  魯妙子定睛朝門口一望,他身上那股叫人高山仰止的氣息立時收歇。

  終于看清那‘混賬小子’的臉。

  見他豐神如玉,氣度從容至極,青衣束劍,嘴角一點輕笑,有種看透一切的精明,卻不乏他山之高韻,一下便勝過了他這個安樂窩中的愁腸孤客。

  他想起女兒,又想起女兒她娘,心下一嘆。

  “魯先生。”

  周奕略一抱拳,就在魯妙子指引下與他對坐。

  才坐下,魯妙子就推來一杯酒。

  “我猜想你今夜會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唉,喝吧。”

  二人也無碰杯,一飲而盡。

  見周奕喝完之后還在回味,魯妙子蒼老的臉上展露笑意:“我這酒怎么樣?”

  這果釀一入喉,酒味醇厚,柔和清爽,最難得是香味濃郁協調,叫人陷入無窮的回味之中。

  難怪美人場主是個吃貨,老頭子更是懂行。

  “好酒。”

  周奕回味一番:“先生所治之酒,用到了石榴、山楂、葡萄、桔子、青梅,菠蘿六種鮮果,且將這六種果味完美融合,簡直是人間奇釀。”

  他笑問:“這酒還有嗎?”

  “沒了。”

  魯妙子直接搖頭,雖然這小子能體會其味頗為難得,但他忽然不想給。

  “可惜.”

  周奕輕嘆一聲:“秀珣卻沒口福了。”

  魯妙子聽罷,那儒雅清秀的老臉上帶著一絲無奈之色:“你這小子.秀珣是否把老夫的事都說給你聽了?”

  周奕點了點頭。

  “她一向不愿談起我的事,難得說給你聽。”

  魯妙子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何方人士,師承在何處?”

  “我叫周奕,祖籍雍丘,師承角悟子。”

  說起角悟子三字,周奕在看魯妙子的反應。

  老人拈須露出沉思之色:“我怎記不清有這樣一位高人。”

  周奕很想問問向雨田的事,可此時才一見面,太過突兀。

  魯妙子實在想不到,聽周奕簡單提了兩句,曉得他有太平天師這一身份。

  既感念周奕的坦誠,又不由想起青雅曾說過牧場祖訓。

  倘若女兒真是那般念想,只太平天師這一身份,就算把祖訓違背完了。

  魯妙子又喝一口酒,轉瞬間把牧場祖訓什么的忘個干凈。

  腦海中,有著無窮的悔恨。

  情緒一波動,他的氣息便不穩。

  周奕這才問:“魯先生,你身上有傷?”

  “了不起,這也能被你看出來。”

  魯妙子道:“近三十年前,妖婦以天魔功傷我,被我利用山勢地形遠遁千里,又故布疑陣,讓她以為我逃向海外,卻躲到這里來,而后寄情在山水園林上,這才沒有發作。”

  “不過,近段時日在秀珣身上多有牽絆,又想到她娘,悔恨之下,舊傷再難壓住,短則一月,老夫便活不成了。”

  說到時日無多,他看得很淡,并無多少傷懷。

  “天魔功?這妖婦可是陰后?”

  魯妙子微有觸動:“你見過她?”

  “是的。”

  周奕瞧他反應,繼續道:“幾個月前,石之軒在隆興寺露面,祝玉妍正在追殺他,在那里爆發了一場大戰。”

  他本想一帶而過,看他有些沉浸。

  于是將隆興寺大戰細講了一遍。

  “魯先生,你依然對陰后念念不忘?”

  周奕正感覺舔狗沒救了。

  魯妙子嘆了一口氣,眼中彌漫著悔意:

  “在青雅生命中的最后時刻,我只恨自己沒有珍惜眼前之人,至于陰后,這么多年過去,我對她也談不上恨意,若不是她,我也不能與青雅相伴二十多年。

  只惜時光不能倒流,無法重來一次。”

  他愁苦時,忽然瀟灑一笑,朝周奕舉杯:

  “你年輕得很,無有老夫這等感觸,但須記得,要珍惜眼前,不要留下遺憾叫未來懊悔。”

  周奕也舉杯,接著他最開始喝酒時的話: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這果釀更美,該當解愁,先生在生命中的最后時刻,應倍加珍惜,郁郁而終,豈是美事?”

  “哈哈哈!”

  魯妙子笑過一聲:“你比老夫更有靈性。”

  二人喝了一杯,再飲三杯。

  魯妙子拿來下一壇果釀,周奕有理由懷疑,他要將自己灌醉順便套話。

  魯妙子一邊揭酒一邊問:

  “你和秀珣是怎么認識的?”

  “相逢道左,只一面之緣。”

  “哦?然后呢?”

  “然后.鴻雁捎書,往來寄信。”

  魯妙子扶須一嘆:

  “雁足傳書,止于尺素。魚箋寄遠,不過數行。但蠅頭之字,也可盡九曲回腸。

  唉,老夫當年也有一些話想對青雅說,卻短在唇齒。有道是紙短情長,我該寫些東西給她看的。也許,那遺憾便沒有了。”

  哪怕是書信,心中敷衍也還是不成。

  周奕想反駁,看他這樣子,想想還是罷了。

  魯妙子喝酒上頭,又問起他們書信間聊什么。

  周奕提到了畫。

  老魯來了精神,與他聊起畫作。

  當聞聽周奕一幅山水圖賣了五百金之后睜大雙目,沒想到他藝精如斯。

  從聊畫又聊到武功。

  把自己最得意的“遁去的一”講給周奕聽,叫周奕也多有感觸。

  也許是酒喝多了,聊得也投緣。

  魯妙子竟將稱呼從不太禮貌的“周小子”變成了“小兄弟”,又變成“小友”。

  “以先生的功力,就算被陰后偷襲,二十多年過去,怎么也能將天魔真氣化去吧。”

  討論到武學,周奕就道出這一疑問。

  魯妙子有些慚愧:“起先是可以化去的,但老夫”

  “你沒舍得?”周奕虎軀一震。

  “我與陰后雖然決裂,但當初也是真心相戀,一點天魔氣我本以為可以駕馭,沒想到入了脈絡之后,扎根竅穴,淪為頑疾,等我察覺時,便是將功力全廢也無濟于事了。”

  周奕沒心思嘲笑他,立刻道:

  “我來給你療傷。”

  魯妙子一愣,隨即笑了起來,曉得他一片好心,既不打擊他,也不拒絕。

  他放開心神,任憑周奕在他背后按出掌力。

  少頃,周奕把掌撤回,陷入沉思。

  魯妙子這才道:“這股天魔真氣深扎竅穴,與我的真氣水乳交融,早已壯大,倘若能除,我已去找寧道奇了。”

  “確實是無人能救”

  周奕的聲音透著一股無奈,又道:

  “先生故去之前,當給秀珣留書一封,將心中想說的話盡數道來。”

  “老夫正有此意。”

周奕話盡于此,言道改日再來拜訪,抱著兩壇果釀,在魯妙子的注視下返回飛鳥園  翌日,天大晴。

  日頭還沒上到中天,就已灼熱無比。

  牧場大管家商震入了內堡,朝幾名小婢打聽,得知場主在翠煌樓頂。

  場主常居飛鳥園,翠煌閣樓這邊,只是偶爾小住。

  一般只在頂樓賞景。

  商震松了一口氣,心道場主的心情應該是緩下來了。

  一想到李密那幫人,他面色一沉。

  早間被拜客耽誤,得趕緊把周公子的事說了,還有李閥,以及定下與拜客商議大事的時間。

  在婢女的帶領下,商震加快步伐。

  臨近頂樓,他便聽到說話聲,不由一驚。

  等到了閣樓頂上一瞧,瞬間看到這樣一幅畫面。

  閣樓四下輕紗浮動,中央那臺桌面上擺著兩壇酒,果香撲鼻,場主正拿糕點遞給對面那人。

  看到他來,場主才斂住笑意,把手也收了回去。

  商震心頭一跳,心說來的不是時候。

  又將目光從那青年身上掃過,心中抱怨不已。

  您在這吃吃喝喝,還用我通報?

  “什么事?”商秀珣問道。

  大管家將周公子之事撇在一邊,便說起另外的拜客:

  “場主,上次沒談妥,已連拖好幾日,您需要再定一個時間。”

  商秀珣思考一番,本要直接拿主意,這時多看了周奕一眼,想聽聽他的意見。

  周奕道:“時間你定,不必再和他們拖。”

  “那就明日。”

  商秀珣說完,又聽商震說:

  “繼李綱、竇威二人后,李閥又來人了,這次還是您的朋友。”

  “秀寧?”

  “是的,除此之外還有柴紹,李閥那位二公子也親身至此。”

  這一下,就連周奕也感到意外,李閥怎么急了?

  “他們隨行還有哪些人?”

  商震轉過頭來,雖不是場主問話,但他依然用回場主的語氣:

  “有尉遲敬德、杜如晦、龐玉這三位高手,其余人也無一庸手。”

  商秀珣也沒想到李閥來這樣多人:“我要去弄清楚他們的來意,晚間我再與你說明日的安排。”

  周奕輕輕一笑:“你去忙吧。”

  商秀珣轉身便走,商震朝周奕略一拱手,緊隨而去。

  場主回來時,天已全黑。

  她來到翠煌樓頂,周奕正在打坐練功。

  接著,兩人聊起明日的宴會。

  待夜色深沉時,商秀珣從閣樓上下來,回看一眼后,邁步返回飛鳥園。

  月落日升。

  飛馬山城內堡第一重殿,宴客大堂內,今日極為熱鬧。

  大管家商震坐在牧場這一邊,他身后是四大執事。

  梁治、柳宗道、陶叔盛、吳兆汝四人全在主座旁側,跟著商震。

  負責端茶倒水的小婢格外謹慎,因為左右兩側,全是了不得的人物。

  客座之右,乃是李閥之人。

  為首那位青年氣度不俗,正與身旁的美貌少女一道打量李密手下。

  徐世績只坐在第三席,前面一位年輕公子是李密之子李天凡。

  最上首坐著一位目光銳利的老者,他的眉毛長須皆是半黑半白,氣息格外悠長。

  李閥這邊的尉遲敬德、杜如晦,龐玉這三大高手瞧見此人,也暗藏警惕。

  眾人不太清楚他的來歷。

  那杜如晦聚音成線道:

  “此人來自雷州半島,可以看作是南海派人手,輩次極高。那南海派掌門人梅洵見了他,也要叫一聲師叔祖。不清楚他的名字,旁人都叫他雷八州。”

  柴紹的目光從徐世績身上掃過,他旁邊坐著名震漠北的長白雙兇,符真,符彥。

  再往后是一對中年男女。

  只在柴紹目光投來瞬間,這對男女便一齊盯上了他。

  就像兩匹兇狠豺狼盯著野兔。

  柴紹生出如臨大敵之感,目光急忙從二人身上錯開,落在末座的陳天越身上。

  這人是華山派高手,柴紹是認得的。

  “杜兄,你見多識廣,可知坐在長白雙兇與陳天越之間的那一對男女是什么人物?”

  “柴公子,這二人我也不識得。”

  李家兄妹對視一眼,感覺錯漏了很多消息。

  他們對蒲山公營多有了解。

  長白雙兇、陳天越這三人,都在意料之中。

  雷八州與那對男女這信息缺得厲害,可這三大高手,卻是沒法忽視。

  只他們具備的偉力,就不是眼下能解決的。

  天下局勢變得太快,在楊廣離開東都那一刻。

  李閥就急忙行動,籌備飛馬牧場之行。

  原本只是李秀寧柴邵帶著李綱、竇威兩人前來。

  此際,二公子又多帶了三位李閥中的頂尖高手。

  可哪里想到,李密一方,竟有如此多難纏人物。

  正在他們各有所思之時,一道腳步聲從內堡第一重殿后方傳來。

  商秀珣裝束淡雅,但依然難掩其天生麗質的迫人秀麗容光。

  她坐在主座上,并沒有受李閥與蒲山公營高手的影響,鳳目深邃,自帶牧場主人的威儀。

  內堡四周全都是飛馬牧場的人手,因為四大寇在西側蠢蠢欲動,山城一直處于備戰狀態。

  一旦動手,立刻有大軍包圍內堡。

  李天凡瞧著商秀珣,又看向李秀寧,笑道:“李閥的幾位朋友,場主已到,你們是來談什么生意的?”

  李世民沒有說話,李秀寧開口道:

  “我們與場主一向交好,自然是來幫忙應付大寇。”

  李天凡笑道:

  “幾位的心是好的,可李閥遠在關中,僅憑諸位,恐怕幫不上大忙。”

  他的口氣很大,柴紹直接聽笑了:

  “你是代表李密說話,還是代表瓦崗寨?就算是翟讓大龍頭,也說不出你這般不經過思考的言論。”

  “非也非也。”

  一把蒼老的聲音將柴紹的話音整個壓了下去。

  左側最上首的老人道:

  “當今天下高手輩出,奇書妙法屢屢現世,我南海派也得到長生寶術,仙翁正參悟長生法,直言這是武道大世,不可用尋常眼光看待。江湖風云勢必蓋過一切,個人偉力之下,皆成零碎。”

  他自信一笑:“李閥勢大,柴公子所言有幾分道理,可惜墨守成法,無有改變。如果照此思路,世家門閥的凋零,已是近在眼前。”

  聽到“長生法”三字,李世民心有觸動。

  商震等人也很驚訝,沒想到老人會講出這樣一番話。

  杜如晦毫不示弱:

  “既然仙翁在參悟長生法,雷前輩為何不一起閉關,行走紅塵,豈不耽誤時間?”

  老人又笑了:“看來你的武道境界還不夠。”

  “老夫入紅塵打磨,乃是煉心煉神,一旦功成,自然閉關。仙翁已從長生法中參悟出武道之極的部分秘密,老夫正是看了這些,心境不穩,才有此一行,你能明白嗎?”

  李天凡看了看雷八州,這僅僅是為了打壓李閥眾人嗎?

  作為自己人,他一時間也分不清對方說的是真是假。

  原本沒有說話的李世民忽然開口:

  “雷先生,經常將武道之極掛在嘴邊的人來自南陽,南海仙翁可是成了棺中客?”

  “二公子勿要妄言。”

  雷八州露出一絲厲色,不在這話題上多聊。

  其實一位矮胖人來過南海,還與仙翁談過。

  那矮胖人赤誠得很,仙翁以長生訣竹簡套了他的話,雖說是為了武道之秘,可這事情說出來也很丟面子。

  南海仙翁,法駕中原。

這是早晚的事,豈能自損羽毛  故而雷八州換過話題:“威脅牧場之人中有武道宗師,此人若是對場主不利,若場主一直住在這內堡,你們再怎么防守,也會有疏漏。”

  “所以,這件事你們幫不上忙。”

  雷八州這話一聽便知夸大,李天凡卻順勢道:

  “不錯,我們卻能安排合適人手貼身保護場主。”

  李天凡朝長白雙兇旁邊的中年女人一指,這個女人聞言笑了笑。

  她笑起來給人一種善良淳樸的感覺。

  可是,卻與她的氣質大相徑庭。

  商秀珣察言觀色,豈會信李天凡的話。

  真若如此,怕是要被他們控制起來。

  “好意心領了,但我牧場在商言商,今日除了生意上的事,其余一概不談。”

  商秀珣一言既出,李閥的人也微微一愣。

  徐世績眉頭深皺,又容色舒展,偏頭看了商秀珣一眼,短短幾日,牧場哪來的底氣?

  李天凡笑道:

  “場主不必說氣話,那日是在下魯莽,說請場主喝酒聊話,也只是出于仰慕.”

  他話語未盡,商震大管家便道:

  “李公子,場主說了,只談生意。”

  李天凡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不著痕跡地看了牧場三執事陶叔盛一眼,可惜沒得到任何反饋。

  再一看牧場其他幾位執事,也不如商震從容。

  第一時間,李天凡就斷定他們是裝的。

  “好,我欲從牧場購馬一萬匹。”

  商秀珣道:

  “一萬匹馬不算什么,但規矩不能改。每年我們賣給各大勢力的馬匹,各有上限,就算翟大龍頭至此,也購不過千匹。

  再有,一萬匹馬少說五萬金,你能拿得出來嗎?”

  李天凡立刻接話:“規矩是死的,可以更改,尤其是生意人,更要懂得變通。”

  “至于五萬金,我們可以分而付之,遲則加利。”

  “只要你們答允,我們還能幫牧場料理大寇。”

  “場主意下如何?”

  李天凡這邊,眾人都看向商秀珣。

  頓時,強大的氣勢壓迫而來。

  然而.

  這股氣勢方才觸及商秀珣,一道哈哈朗笑聲悠悠傳來。

  美人場主渾身一松,商震則是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李密欠債不還,竟有錢買馬,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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