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北,渭水官道,幾輛簡樸馬車在數十虎賁郎的護衛下,不疾不徐往歸長安。
不多時,便見前方渭橋亭驛,費祎與幾名僚佐翹首以盼,顯然已經等候多時,見到丞相車駕,費祎立刻率眾快步迎上。
遠遠望見竟是費祎,丞相面色頓時一異,想到某件惡事,未等馬車停穩便已起身下車。
費祎快步趨至近前,深深一揖。
“丞相!”
丞相將費祎扶起:“文偉,何以匆匆北歸?是陛下那邊…”
費祎直身,振奮出言:
“丞相,夷陵大勝,一日而克!陛下神武,將士用命,朱然敗走,夷陵堅城已入我大漢之手!前日仆攜捷報而至,三軍雀躍,長安奮氣!”
丞相聞言至此,哈哈笑了笑:
“好,好啊!我昨日于馮翊鄉野便已聽聞一日而克之言,只道百姓或以訛傳訛,未敢盡信,不意竟當真一日而克。
“文偉且與我細細說來,陛下與趙老將軍、陳老將軍如何部署?軍中諸將表現如何?傷亡幾何?夷陵百姓可曾安撫?”
費祎當即斂容,將自己知道的夷陵之戰經過全貌,條理清晰、要點明確地稟報一通。
丞相凝神靜聽,不時頷首。
待費祎大致稟報已畢,二人已聯袂行至長安北門洞前,丞相抬頭看一眼城頭炎漢之幟,欣慰笑言:
“圍師必闕,攻心為上,表里相應,猛打猛沖,深得兵法精要,更兼將士效死,天時、地利、人和俱在大漢,勝之宜也!
“夷陵一下,則三峽之險盡為我大漢所有,荊州門戶已然洞開。
“孫權去歲先失步子山與家兄,正月又失潘濬、孫韶、潘璋諸大將,如今朱然竟又敗走。
“其能獨當一面,坐鎮一方而未嘗一敗者,唯陸遜一將而已。
“如此局勢,吳人大小上下能不膽寒?孫權此刻怕已是坐臥不安,輾轉難眠了吧。”
費祎聞此,也如丞相般笑了笑。
夷陵于大漢而言非比尋常,夷陵大捷,絕不只是一城一池之得失,更關乎整個荊州人心向背,甚至關乎整個天下的人心向背。
假如天子國債之策當真成行,真能從所謂忠君愛國之士那里募得糧草幾十萬,可以說一定與夷陵大勝脫不了干系。
就在此時,費祎又道:
“丞相有所不知,夷陵戰前,陛下大撫三軍,軍中游戲博采,陛下親臨荊州降將營地…
“…昭義將軍廖式,擲骰前竟拔刀立誓,言若不能得盧,便是其心不誠,甘愿自刎以謝陛下。”
“哦?”丞相微微一滯,顯然沒想到在克復秭歸、夷陵兩戰皆立下大功的廖式竟還有這段奇談,“廖昭義竟果真得盧?”
費祎搖頭笑嘆:“陛下止之,而后于廖昭義有言曰,事在人為,人定勝天。
“又言廖昭義率眾歸義、克復巫、秭之功,遠勝十個盧采,其忠貞何須問于鬼神?”
丞相笑著頷首,正欲感慨,卻不料費祎繼續道:
“非只如此,廖昭義彼時已擲出骰子,骰子為竹筒所覆,陛下遂上前親搖竹筒,使骰為亂,而后翻筒,親易亂骰為盧采。
“廖昭義及一眾荊州降將,遂感念涕零,誓死效忠。”
不待費祎說完,丞相已是緩緩捋須,嘴角更浮現一抹由衷笑意,重重嘆道:
“此非陛下所言事在人為,人定勝天乎?
“攻心為上,陛下不恃鬼神而重人事,示之以誠,待之以信,因勢利導,激其忠義,得人心如此,真不愧高祖先帝之裔也!”
費祎身后,未嘗從這位長史嘴里聽說過此般故事的姜維、楊戲等府僚亦是大感震撼,若有所思。
而丞相卻是忽然想到那件讓他頗有些忐忑之事:“文偉,五溪苗酋沙烈那邊可曾出了什么岔子,孫權可曾遣使行刺?”
費祎當即一怔:“丞相猜到孫權會刺殺沙烈?”
丞相頷首:“我聞孫權將授沙烈偽吳苗王之印,初不以為意,卻又聞其與張子布主臣相爭,言辭激烈,竟使得張昭辭官遠走,而荊州士民道路相聞,人盡皆知,便覺不妙。
“只是路途遙遠,書信難達,我雖已與陛下通信提及此事,卻不知是否能及時送達。”
“丞相所料不差!”費祎當即忿色搖頭。
“孫權確欲借授印之機,對苗酋沙烈行刺殺之事,企圖再次分裂五溪苗夷。
“幸有伯端(馬良子秉)謹慎,才杜絕此等禍事發生,否則武陵、荊南人心、戰事如何走向,便未必在我大漢掌控之中了。”
言及此處,費祎頓了頓,神色語氣都帶了幾分鄙夷:
“丞相有所不知,孫權遣往武陵授沙烈苗王之印的使者,竟不知此刺殺之事。”
“哦?”丞相一滯。
費祎搖頭鄙夷道:
“此事乃負責護衛二人的宿衛敢死得孫權密令所為。
“為達目的竟如此不擇手段,孫權實齷齪之極矣!”
丞相輕輕頷首,目光深遠:
“孫權此人,慣用這等權謀陰謀之術,當年他遣周善偽裝商賈潛入荊州,秘密接回孫夫人,奪走陛下,亦是這般鬼蜮行事。”
“沙烈無事,便與馬安南依計行事。”費祎繼續稟報,“吳武陵太守衛旌為馬南安所擒,那兩名吳使,則被苗人護至夷陵。”
費祎于是將馬忠如何奪下武陵之事與丞相細細道來,當講到馬忠族子狐偃率五十勇士夜入臨沅官寺,擒獲睡夢中的衛旌時,丞相眼中閃過贊許之色。
“狐氏子弟,果然英勇。”丞相由衷而贊。
“正是。”費祎接著說,“狐偃擒獲衛旌后,武陵功曹習溫勸說臨沅大小官吏開城歸漢,臨沅既克,武陵一郡俱皆舉義。”
聞得習溫二字,丞相忽然想到了什么,輕聲問道:“可是零陵北部尉習伯瑜之子?”
“正是。”費祎答道,“習溫于臨沅城頭對眾官吏言:昔年家父為漢守土,死不降吳,溫忝為人子,為一人一家一族之命,屈身事吳,茍全性命,卿等亦然,今王師已至,太守成擒,何不迎之?”
丞相憶起那位據說被逼上山,戰至絕糧,最后自刎的習珍模樣,良久才長長一嘆:
“大漢忠良依舊在,荊州人心終可用,伯瑜在天有靈,見其后嗣舉義歸漢,必能欣慰了。”
孫權畢竟是割據政權,只要生于大漢長于大漢的人沒有死干凈,人心思漢,則孫權統治就不可能牢固,只能用利益去捆綁潘濬這種更看重個人利益、家族利益的凡夫俗子,然大漢養士四百載,天下之大,又安能只有潘濬這般凡夫俗子?
“文偉,你此番歸來,想必不止是為報捷吧?”入得長安,丞相語氣恢復了平日的溫和與睿智。“陛下于新復之地,可有難處?”
問罷,丞相便又嘆道:
“自東征以來,連番大戰苦戰,軍中賞賜、撫恤俱是難題。
“巫縣、秭歸、夷陵三地新復,境內士民之安撫,春耕之恢復,及大軍糧草籌措、轉運諸般事宜,亦是繁重不堪,你至彼處雖然不久,卻也焦頭爛額了罷?”
打天下難,治天下更難。
一場大勝之后,往往是更繁重、更棘手的治理難題,尤其夷陵這種慘遭堅壁清野之厄的邊防重鎮,其民生之多艱可想而知。
費祎聞言,神色一正:
“丞相明鑒,仆此番北歸,便是奉陛下之命,欲與丞相及朝中諸公商議定奪軍資糧餉之事。
“此事關乎陛下東征大軍能否與曹魏、孫吳久持于江陵,亦關乎新附荊州之地能否安定…
“非只如此。
“仆聞臨晉大蝗將起,倘若丞相治蝗之法亦不能止,則陛下之策,便勢在必行,不得不行了。”
“陛下之策?文偉所負使命究竟何事?”丞相再如此聰明,一時也難想到費祎口中的軍資糧餉及陛下之策到底是什么。
費祎卻是先發一問:
“丞相臨晉所行治蝗之法,不知當真能遏蝗禍否?”
丞相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但必須做,做了,或許不能遏制,但不做,蝗禍則一定不能遏制,為今之計,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費祎這才從袖中取出兩張天子畫押覆印的大漢債券,遞向丞相:
“丞相,便是此意了,做或能解燃眉之急,不做則必然無濟于事,唯任其自然,聽天由命。”
“如今國家多事,戰事不息,四方無不乏糧,關中更有蝗禍之危,陛下此番命仆負命北歸,乃是不欲聽天由命,而欲向民間發行大漢國債,為國家籌措安民撫軍資糧。”
“國債?”丞相面有異色,旋即凝重地從費祎手中接過所謂債券,肅容端詳許久。
手上兩張大小不一的桑皮紙上,大漢炎武元年東征專項國債幾個大字格外醒目。
小的債券上,標注有壹千石字樣。
大的債券,則標注五千石面額,兩張債券上還明確寫明了什一之利和一年為期。
債券最下方的字跡,丞相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乃是天子親筆所書的朕準此三字,三字上方加蓋了天子玉璽。
丞相伸手撫過債券上天子親手畫押的筆跡,凝視象征著國家無上威權的玉璽印跡,若有所思。
“此事回相府再議。”將債券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丞相當即催馬加速朝相府行去。
次日清晨。
相府正堂內。
丞相召集在京的主要府僚。
費祎、楊儀、向充、李福,樊岐、胡濟、姜維、楊戲…二十余人分坐兩側。
丞相將幾張債券樣本置于案上,緩緩出聲:“陛下欲向忠貞愛國之士募集糧草,許以利錢,名曰國債,諸君以為如何?”
前行府長史楊儀早已從費祎處聞知此事,此時第一個起身,面有不悅之色:
“丞相,仆以為此舉萬萬不可!
“昔周赧王債臺高筑,終致周朝祚終國滅,此實前車之鑒!天子向民間舉債,除此古來未有!實有損天家國家威嚴!”
他行到堂中,繼續慷慨陳詞:
“且國家財用,當以稅賦為本!
“若開借貸之先例,恐后世君臣怠于政事,專恃借貸度日!
“再者,若一年之期以至而不能償還,陛下豈不失信于天下?國家豈不失信于天下?!
“若此,安能期大漢三興?!”
丞相與費祎二人相顧而視,靜坐不語,繼續默默觀察座中其他府僚重臣的反應。
主簿胡濟沉吟片刻,開口道:
“威公所言固然有理,然國家多事,四方糧草無不艱難,而陛下東征以來連戰連捷,荊州克復在望,此實關乎我大漢國運。
“若因糧草不繼錯失如此千載難逢之機,將來恐再無這般良遇。
“陛下不顧天家體面也要促成東征之事,實乃用心良苦。”
楊儀聞此冷哼一聲,不以為然。
而姜維、楊戲等年輕府僚,卻是當即頷首認同。
胡濟頓了頓,又道:
“景帝之世,七國之亂,長安列侯、封君為置辦軍備,向關中子錢家借錢。
“是時人心不定,無人敢借,唯無鹽氏愿借千金,要十倍之利,三月后亂平,無鹽氏得萬金以償,因此富甲關中。”
胡濟環視眾人,建議道:
“既然陛下有此心意,不如便不要以天子、國家名義向民間公開發行所謂國債。
“我等相府幕僚可以身作則,號召國家文武重臣,權且如七國之亂時列候封君故事,以私人名義向關中、蜀中豪富大家借貸便是。”
費祎這時才緩緩起身:
“主簿所言,祎不敢茍同。
“試問,你我私人有何信譽可言?有何抵押物可言?你我拿什么去跟豪富大家借糧?
“若以你我私人名義借貸,縱不需無鹽氏十倍之利,民間子錢家什三什四之利恐是免不了的,屆時我等拿什么去還?”
言及此處,費祎取出天子手書,遞給楊儀等府僚傳閱。
相府正堂頓時安靜下來。
主簿胡濟看著手書,臉色由凝重漸轉為復雜。
當看到朕之信譽,國家之信譽,乃國債之性命根本一句時,不由得輕嘆一聲。
向充仔細閱讀后,抬頭道:
“陛下將國債與周赧王借貸區別得十分清楚。
“我大漢國勢日升,非末周可比。
“且國債憑證明確,流程公開,與私相授受資糧債務大不相同,確是權宜之計,可行之法。”
姜維接過手書,目光炯炯:
“陛下言之有理,如此國債可將忠貞愛國之士私利、家利、族利與我大漢國運相捆綁,實乃凝聚人心之妙策是也。
“陛下此番東征,必能成功,荊州富庶之地,不日將歸我大漢,償此國債必然不難。”
待眾人傳閱完畢,丞相才緩緩開口:
“如今正值臨晉蝗禍將發之際,能否遏制,尚屬未定之數,倘若蝗災肆虐關中,數十萬軍民必遭饑饉,屆時縱開倉賑濟,亦難周全。”
他站起身,走到堂前:
“陛下以天子信譽,國家信譽向民間豪富借貸,若能得豪富響應,縱只得十萬石糧,亦能活十萬之民一兩月。此非北伐、東征之需,亦是關中防災之備也。”
言即此處,丞相目光掃過眾人:
“陛下此次發行國債,首要為解東征大軍之需。
“如今荊州屢傳捷報,不如先在長安試行。
“若關中豪家富戶愿意購求,則在成都推行不成問題。
“若反響不佳,又或激生民怨,我等再勸陛下停發不遲。”
費祎當即頷首出言:“丞相此策大善,既可全陛下為國之心,又能觀民意動向而為。”
丞相于是道:“亮以身作則,認下兩張千石國債。”
費祎亦道:“仆認一張千石。”
姜維同樣站了出來:“仆認購兩張五千石債券,這便傳書家中,令族中自天水運糧萬石至關中。”
眾人見此情狀,終是紛紛表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