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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為往圣繼絕學者為生民立命

  大河左近。

  草地數人。

  為首者身長八尺有余,乃是此間身形最高之人,體貌頎長勻稱,頭戴三梁進賢冠,身披寬衣大袍,雖面有憂色,精神卻頗為矍鑠,此刻挽衣蹲身,從地里刨起一大把泥土,抓在掌心細細掰開。

  在他身側,左馮翊郭攸之,臨晉令陳祗,相府倉曹掾領奉義將軍姜維肅容侍立。

  其兄諸葛瑾則稍遠些站著,與一眾漢家臣子并不融入,他的身形比剛被俘虜時更瘦許多,一張五官與丞相七分神似、輪廓卻與譙周八分雷同的長臉有些憔悴,目光則有些復雜地望著蹲身掰土的仲弟。

  “攸之,奉宗,伯約…你們且來看。”丞相終于站直身子,將身側幾人喚了過來。

  姜維并不通曉農事,起初并未看出什么異樣,直至丞相從土里揪出一枚細長若穗的黃色之物。

  “這是…蝗子?”姜維瞇眼,伸手上前將那蝗子接了過來。

  “嗯,蝗子。”丞相頷首。

  站在陳祗身旁的農莊耆老劉老漢顫巍巍指著前方不遠的鹽堿荒地,仰視著已與他熟識的小陳縣令道:

  “小陳縣令,俺先前便是在那里發現的。”

  陳祗便引眾人順著老農的指引往大河方向行去。

  行不半里,只見這片遠離村落與農田的荒地上,竟已密密麻麻布滿了剛孵化不久的蝗蟲幼蟲,在雜草間蹦來跳去。

  丞相彎下腰身,捉住一片草葉,只見草上攀著數只幼蝗,幼蝗通體翠綠,僅有指甲長短,尚不能飛,似是被他驚了,一只只撲騰跳走,在地面與雜草間笨拙跳躍。

  松開那片草葉,再度站直身子,丞相舉目四望,只見幼蝗過處,雜草大多被啃噬得殘缺不全。

  姜維若有所思:“丞相,這些幼蝗似都在往西北移動。”

  丞相頷首,目光隨著蝗蟲啃食過的荒地望向更西北處:

  “不錯,蝗蝝(yuán)聚集,同向而行,此乃蝗災將起之兆也。”

  姜維、郭攸之為之一異。

  這些知識,他們從來不曾接觸。

  便是不久前剛從民間耆老這里得知如此經驗的陳祗,一時間也是有些詫異。

  但轉念便又釋然。

  天下為官之人,甚至古往今來為國家宰衡者,又幾位能比這位丞相更懂水利、更懂農桑呢?

  卻見丞相面有憂色道:

  “臨晉之縣,北接黃土臺原,南鄰沙苑,向東則是大河沖刷而成的鹽堿灘涂,向來是干旱易發之地。

  “去歲關東大旱,于臨晉亦有些許影響,迫使散居各處之蝗集于少數草地產卵。

  “而今春關中雨水異常充沛,先旱后雨,蝗患易生。”

  丞相頓了頓,先后看了眼郭攸之與陳祗:

  “攸之,奉宗,可知左馮翊今春降雨,較往年多出幾成?”

  郭攸之忙躬身作答:

  “回丞相,據耆老所言,今春較之往年降雨多六成有余,且降雨恰在麥苗返青時節。”

  “正是如此。”丞相頷首。

  “去歲干旱,令蝗蟲集中產卵,今年春雨,又使得各地荒草瘋長,為蝗蝝提供了充足草食。”

  丞相言及此處,復又伸手指向身前這片蝗蝝遍生的蕪地:

  “這些蝗蝝不斷孵化,又逢此間草食充足,便循其本能不斷聚集,倘不能察覺,又或察之不理,待它們蛻皮數次,長出雙翅,便是遮天蔽日擋無可擋之勢了。”

  陳祗聞得此言,不由心悸不安。

  他治理臨晉半年,剿匪安民,設立農莊,好不容易才讓這片貧瘠之地恢復些許生機,不負陛下所托,難道竟要毀于蝗禍?

  “依丞相之見,如今蝗禍到了何種地步?可能挽救?”

  丞相沉默片刻,再次彎腰仔細觀察那些蝗蝝的狀態,起身后又環顧了這片被蝗蝝啃食的荒草地,最后才沉聲答曰:

  “蝗蝝已聚集成團,且正蛻皮,已到了防治蝗禍的最后關頭,務必于四月中旬、麥禾灌漿前盡可能多地將蝗蝝撲殺,否則恐怕半個關中俱要被蝗災波及。”

  姜維聞此,神色陡然一凜。

  經與天子東巡一月,經由丞相手把手教導半年,他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急功近利,只知于戰場打殺、建功立業的涼州上士了。

  大漢終究不似曹魏,有七州之地可以隨便折騰。

  尤其關中,就指著今年夏收麥、秋收豆后自給自足,不用再從蜀中、漢中運糧食過來。

  丞相剛剛雖然估計可能半個關中會被蝗災波及,但須知道,鄭國渠與長安漕渠灌溉的數萬頃良田,便是這所謂的半個關中。

  這是關中精華之地。

  一旦今年夏收出現問題,沒有三年時間,不論是朝廷還是關中百姓都絕對緩不過來。

  三年。

  國家有幾個三年?

  更重要的是,曹魏據七州之地,一旦讓他緩過氣來,用這三年時間擴大農業、兵工等各方面的產能,那么大漢拿什么跟他們比拼國力?

  今年務必不能出現蝗災。

  這大概便是為何丞相甫一收到陳祗上報的消息,便急匆匆自長安趕赴臨晉的緣故了。

  關中治蝗之事,事關大漢國本。

  就在郭攸之、姜維皆面有憂色,諸葛瑾也若有所思之時,臨晉令陳祗卻問道:“丞相,也就是說我們仍有一月時間?”

  丞相聞言見狀,面帶贊許地再次端詳了一番這個赴任以來讓他屢屢感到訝異的天子近臣,最后頷首:“然也,還有時間。

  陳祗身側,來自農莊的劉老漢聽著這位儒雅高大的貴人竟對農事、蝗情如此通曉,本就詫異。

  一開始聞得眾人喚這儒雅貴人為丞相之時,更以為自己聽錯,可不曾想竟一而再再而三聽到丞相二字,此刻終于驚為天人。

  顫聲問道:“這位、這位就是我大漢的諸葛丞相?丞相竟親至這鄉野邊陲之地來看區區蝗蟲?”

  眾人聞得此言,見得此狀,面有兩分笑意之時,丞相卻是轉向農莊耆老,臉上掛了一抹悲天憫人之色:

  “老丈,為相者,上佐天子,下撫萬民。

  “使耕者有其田,食者有其糧,乃亮分內之事。

  “農事與百姓,乃是大漢國之根本,此間蝗災可阻于否,事關百姓萬民生死,亮安能不來?”

  那劉老漢聞言,先是一怔,緊接著先是面露追憶之色,不消片刻后一雙渾濁老眼竟是忽地涌出淚來,聲音哽咽不已:

  “丞相!

  “老朽俺依稀記得,上一次臨晉鬧蝗禍,是二十多年前,那時俺還是個后生,那景象…是真慘啊!”

  丞相也不顧這耆老身上臟垢,連忙上前將他扶起,溫言道:“老丈且慢慢說。”

  劉老漢粗糙的手背抹了把臉,心有余悸道:

  “俺記得分明,那年蝗蟲過境,遮天蓋日,聲似雷鳴,不過三五日功夫,地里莊稼便被啃得精光。

  “那年冬天,臨晉賣自家孩子換糧吃…交換孩子吃…偷搶別家的妻兒吃…全都不是什么新鮮事。

  “其實,當年俺也曾與鄉人上報縣府,可是…”言及此處,他搖搖頭,臉上已滿是憤懣。

  “那時候那臨晉縣令卻反過來斥責我們,說蝗蟲乃是神蟲,是上天因百姓無德降下的懲罰,不能捕殺,否則有傷…有傷天和,最后…讓俺們捐錢建祠,燒香禮神,俺們捐了錢也禮了神,可最后…”

  丞相聽至此處,深深嘆了一氣,面上已帶了幾分憤懣之色:“殺蟲太多有傷天和,可不治蝗蟲,使民間五谷不生,百姓易子相食,難道便不傷天和了嗎?”

  丞相很快收斂情緒,將他一路東來所思所想與眾人道來:

  “當務之急,乃是制定詳策,全力撲滅蝗蝝。

  “假使蝗蝝未曾孵化,佳策便是召百姓挖掘蝗子。

  “然如今蝗子已孵,蝝皮已蛻,只能盡量在蝗蝝化為飛蝗前,號召百姓并力撲殺。

  “法其一,召百姓于蝗蝝行進方向前挖掘深溝長壕。

  “夜間于壕旁點燃篝火,蝗蝝趨光,便躍入壕中,屆時再以土掩埋或以木板、密網捕殺。

  “法其二,召百姓以布匹、牛皮、漁網諸物制成圍幔,于蝗生之地合力推進,驅蝗蝝至壕溝掃捕。

  “但有得蝗,朝廷按斗購換。

  “每得蝗一斗,朝廷便發予百姓米糧一升。”

  “法其三。”丞相看向姜維。

  “伯約,你即刻持我手令,速速協調驛馬,令各縣令、長、尉、丞于各郡縣收買雞鴨家禽。

  “雞鴨家禽善捕蝗蟲,成本既低又無后患,且能肥家禽,將來發賣民間或賞賜官吏將士俱可。”

  姜維抱拳躬身:“維領命!”

  丞相旋即又看向左馮翊郭攸之與臨晉令陳祗,道:

  “攸之,奉宗,左馮翊一郡,尤其毗鄰大河、沙苑的臨晉、重泉、下邽、華陰四縣,乃防蝗重中之重。

  “你二人即刻召所有農莊典農,命農莊百姓依此三法行事。

  “另明令禁止修祠燒香、求天禮神之舉。

  “但有察查,即刻禁止,官吏但有督辦不力者,嚴懲不貸!”

  陳祗先是頷首,而后又道:“丞相,除以糧食換取蝗蟲外,是否可另設獎懲之制?

  “譬如對捕蝗有功的農莊與個別百姓給予額外糧帛賞賜。

  “對消極怠工乃至隱瞞蝗情者,則予以懲處。”

  “善。”丞相贊許地看了陳祗一眼,過去半年,馮翊農莊許多獎懲制度都是由陳祗與郭攸之定下的,如今數百里農莊麥苗青青,百姓樂業,可謂卓有成效。

  “此事由你與攸之細化章程,盡快頒布。

  “此外,攸之即刻將治蝗三策擬成公文,發往大漢各郡縣。

  “自即日起,各縣令、長但有聞得百姓上報蝗情者,務必親自往視蝗情,不得推諉遲滯。

  “尤其去歲干旱而今春多雨之郡縣,今歲,乃至自今往后但凡有蝗災爆發,朝廷刺查后得知縣官聞得百姓上報蝗情卻不能察、不能救,以致釀成大害者,必究其責!

  “此外,若有誰敢妄言蝗禍乃上天所降,歸咎于人間德政者,則立革其職,選派能吏代之!”

  郭攸之、姜維、陳祗等大漢重臣聞得丞相條陳清晰,又見得丞相滿臉肅容,無不凜然肅穆。

  諸葛瑾仍默然立于遠處,此刻聽著胞弟這番言語,神色雖然微動,卻終是沒有開口說些什么。

  少頃,丞相緩了神色,看向郭攸之、陳祗、姜維等人:

  “眼下關中雖無戰事,然關中今歲夏收關乎大漢國運根本,蝗禍甚于兵禍,滅蝗甚于兵戰,三軍糧秣、百姓生計皆系于此,諸君萬勿輕心,不容有失。”

  “謹遵丞相令!”

  “必竭盡全力,以保稼穡!”

  姜維、陳祗幾人紛紛抱拳領命。

  入夜。

  臨晉驛館,一燈如豆。

  丞相與兄長對坐一案。

  案上除兩碗粟米飯外,另有兩張焦黃烙餅,一盆混著野菜的羹湯,看著甚是簡樸。

  只是細看之下,那烙餅中竟摻著不少發綠的蝗蝝,羹湯除菜葉外亦浮著些蝗蝝的殘肢斷臂。

  丞相執筷夾起蝗餅送入口中,咀嚼從容,神色如常。

  坐在丞相對面的諸葛瑾,目光在蝗餅與蝗羹之間逡巡良久,手中筷子提起又放,終究沒能下箸。

  抬眼看向對面吃得怡然的胞弟,那張五官與自己有幾分神似、比過去幾年相見時神色矍鑠許多的臉上,此刻平靜無波。

  “弟先前可是在荊州、蜀中治過蝗禍?”他問。

  丞相將口中食物咽下,又舀了一勺羹湯飲下,這才抬眼看向兄長,坦然答曰:

  “未曾。

  “弟耕于南陽時,未遇大蝗。

  “入蜀之后,蜀中亦少此患。”

  諸葛瑾聞言,臉上訝異:“既未曾親歷,弟日間在大河荒灘上何以對那蝗蟲習性,及掘壕、布圍、飼雞鴨等諸般滅蝗之法如此諳熟?莫非是已有人獻策?”

  丞相一笑,放下湯勺:

  “非也。

  “蝗蟲習性與諸般治蝗之法,皆建安十三年,先帝屯兵新野,北拒曹操之時,弟于新野南境一處名為新鄉之地,聞鄉民所言。

  “彼時新鄉鄉人與弟言,其鄉里祖祖輩輩每遇蝗起,便以如此諸法應對。

  “雖不能盡絕蝗患,但所保禾苗總比他處為多。

  “更緊要者,新野別處每逢大蝗之時,常有易子而食之慘劇,唯獨新鄉一帶,百姓靠這些捕來的蝗蟲,混合些許糧粟,制成餅餌羹湯,艱難度日,活人最多。

  “亮當時聽在耳中,記在心里。

  “只覺此乃百姓活命之智,不可或忘,不想,今日弟在關中,竟真用上此法。”

  諸葛瑾恍然又訝異。

  原來弟弟如此嫻熟的治蝗之策,竟是源自二十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民間見聞嗎?

  片刻后,他目光再次落在案上蝗餅蝗羹上,猶豫著問:

  “這蝗蟲當真可食?

  “昔年在瑯琊時,你尚年幼,曾有蝗群過境。

  “有飛鳥啄食蝗蟲,倒斃田間。

  “鄉人皆云,此乃天蟲,身攜神毒故也。”

  “兄長卻是多慮了。”丞相搖頭笑了笑,語氣平和。

  “那新鄉百姓世代如此,道只須以沸水烹煮透徹,便無毒害,亮今日食之,亦不覺有異。”

  他夾起一只羹中蝗蟲,遞向諸葛瑾,“兄長不妨一試?”

  諸葛瑾看著弟弟筷尖那形態仍依稀可辨的蟲子,喉頭滾動一下,終究是沒能動筷。

  “孔明,你堂堂一國宰衡,便欲以身作則,示天下以儉樸,布衣粗食已是足夠,何至于…何至于非要親嘗此等非常之物?”

  其人話語中,帶著士大夫固有的潔癖與對蝗蟲非常之物的排斥。

  丞相聞兄此言,臉上笑意漸漸斂去,卻是放下筷子正視兄長:“食蝗總比食人好。

  “食蝗污穢,難道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便不污穢?”

  諸葛瑾至此渾身一震,被問得啞口無言,怔怔地看著弟弟。

  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乃是人間至慘之象。

  沉默在兄弟間蔓延。

  良久之后,諸葛瑾才回過神來,避開弟弟的目光,轉而望向窗外沉沉夜色。

  “孔明,即便此法治蝗有效,即便此物可食…你日間在田間所頒之令,是否也過于…決絕了?”他斟酌著用詞。

  “立革其職、必究其責…此等嚴令,毫無轉圜余地,尤其你明令禁止民間祈禳,直斥其為無用之術。

  “你可知,在中原,在江南,甚至在你蜀地、關中,無論士、庶,深信災異天譴者仍十有八九。

  “倘若…倘若有人借此攻訐于你,言此番蝗災,正是因大漢連年興兵,干犯天和,故而降此災異以示懲戒…你,將何以自處?”

  丞相安靜聽完,并無怒色,更無驚惶,只繼續嚼一口蝗餅,吞下后才溫聲言道:

  “兄長所慮,亮豈能不知?

  “然,若依此天譴之論,曹丕篡漢,豈非更是逆天而行,天命淪喪?

  “何以洛水枯竭、中原赤地千里之時,無人以此論責難曹魏?

  “事在人為,天象災異,可借此自省吾身,惕勵政事,卻不可為其所縛,坐以待斃。”

  他端起案上蝗羹,復飲一口,才又繼續道:

  “至于祈禳…若虔誠禱告、修筑祠廟便可令蝗蟲退散,二十年前臨晉那些易子而食的百姓,他們的禱告為何未能上達天聽?

  “亮非不敬鬼神,然更信人力,事在人為。

  “為政者,當以民生為要,以務實為本。

  “若因畏懼虛名、顧忌非議,便坐視蝗蟲啃食稼穡,坐視百姓陷于饑饉而無動于衷,則失德至矣!

  “今日,我若因顧忌人言而稍有遲疑,待來日關中無收,餓殍遍野,縱有千般理由,萬般推諉,于溝壑枯骨何益?

  “又于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百姓何益?

  “更于大漢國運根本何益?”

  他目光銳利起來,直視其兄:

  “兄長在江東多年,想必亦曾親見災荒之苦。

  “是寄望于縹緲神恩,抑或依靠人力人謀?孰能真正活人無數?想必不言自明。

  “些許非議謗言,亮自一肩擔之。”

  諸葛瑾看著弟弟如山岳般不可動搖之色,想起江東也曾有過的災荒景象,念起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不由在心中暗嘆一聲,最后千言萬句化為一聲低語:

  “只望弟弟此番作為能竟全功,使關中百姓不遭饑饉之困。”

  丞相見兄長態度軟化,神色也緩和下來,目光掃過案上飯食,復又抬起望向案上如豆燈火,緩緩言道: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立身立德,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諸葛瑾聞言至此,猛地抬頭看向胞弟,心中則暗自默默重復著這四句話,只覺字字千鈞,磅礴大氣,振聾發聵。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立身立德…

  “立身立德…

  “有此四言,弟可千古矣!”

  丞相卻搖了搖頭,笑道:

  “兄長謬贊了,此非亮之言,乃是陛下還都長安后于長安宮中,親口對亮所言。”

  “陛下?!”諸葛瑾失聲驚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位在他印象中或許只是承襲父輩余蔭的季漢少主,竟能說出如此涵括天地、洞穿古今的至理?

  丞相肯定地點了點頭,笑道:

  “為天地立心,此乃圣人之境,亮不敢有分毫妄想。

  “為往圣繼絕學,此乃賢人之業,亮讀書不求甚解,只觀大略,亦力有未逮。

  “為萬世開太平…乃王者之功,自亂世以來亮心向往之,遂半生佐先帝、陛下并力為之,卻不知此生能否得見其成。”

  言及此處,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案上的蝗餅與蝗羹。

  “而眼下,亮唯一能做,且必須去做的之事,便是這為生民立命而已。

  “是故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一日之懈怠。”

  說到這里,他重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案前兄長,話語中第一次帶了深意:

  “兄長負經天緯地之才,繼往圣絕學之智,難道便甘心一生囿于江南一隅,只為那割據天下、凌虐萬民的孫權耗盡平生所學?

  “難道這滿腹才綸,便只能用于了卻君王一家一姓私事,卻不能用于了卻天下百姓萬民之公事,不能為這世間黎庶謀一份福祉?

  “若如此,則兄長既繼往圣之絕學,當以何立于天地之間?以何面目對古之先賢?”

  諸葛瑾聞此默然不言,最后自顧自從案上取來那張蝗餅,就著那碗蝗羹吃了起來。

  五味雜陳。

大熊貓文學    三國:王業不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