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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武陵俱反,雪上加霜

  朱然逃歸。

  江陵一城盡驚。

  這位右都督車騎將軍,曾隨潘璋并征荊州擒關羽。

  又于江陵以區區五千步卒獨戰曹真、張郃、夏侯尚大軍十倍,巋然不動半歲有余,威震魏氏,被孫權贊為江東鐵壁。

  而如今,這么一位江東鐵壁鎮守的西陵重鎮,被蜀人圍困尚不足兩旬,竟然丟了?!

  巫縣、秭歸、西陵,三座經營了五六年的邊防重鎮,兩月不到,竟然全失?!

  而孫權所謂鎮國之將,先是步騭、諸葛瑾,后是潘濬、孫韶,再是潘璋、周魴、孫奐,如今又加一個朱然,竟全敗軍于蜀?!

  除了孫權這位大吳天子沒有僅以身免外,眼下戰局與當年劉備夷陵慘敗又有何異?!

  這下子,滿城風雨,人心惟危。

  有句老話說得好。

  勝利能解決思想問題。

  反之,失敗能產生思想問題。

  許多荊州本土出身的吏員、軍士行色匆匆,眼神閃爍,彼此間偶有交談亦滿是謹慎與試探。

  江陵乃荊州州治,一州之精華,世族豪強不知凡幾,得知消息后無不震悚,急聚族人暗議,或加速囤藏米糧以備不時之需,或暗中整理珍物細軟,或尋人書寫密信,為家族留幾條后路。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朱然于西陵堅壁清野之事,他們都已聽說,當年曹真、張郃、夏侯尚圍江陵,他們更是親歷,一旦城池被圍,積時日久,人將不人,什么慘事都可能發生。

  江陵新城,也曰江陵牙城。

  關羽所鑄,在舊江陵城的基礎上,向南進行了大規模的擴建加固,新舊兩城中間設有中隔,形成南北二城的全新格局。

  這種后世看起來簡單的變化,卻是冷兵器時代于城防體系而言的一個先進創新。

  畢竟,大城套小城,也即城外造甕城、月城的模式,眼下還處于雛形探索階段,其是優是劣,沒有人敢輕下結論。

  這種甕城、月城體系,就像城門宜多不宜少的經驗一般,需要許許多多的戰役反復證明,才會慢慢走向成熟與制度化。

  真正有軍事眼光的人,確能理解并贊嘆這種新的城防體系,卻未必能說服他們的上級耗費人力物力去建造這種新型城池。

  關羽造出來了,并且感嘆,此城吾所鑄,不可攻也。

  而另外一個時空的曹真、郝昭,則根據他們痛苦的經歷,在陳倉一比一復刻了這座江陵城的城防體系,使得丞相再次飲恨而歸。

  相較于城中吳人,屢屢頓足于江陵城下攻之不拔的魏人,確實更能理解江陵城究竟多難攻拔,江東鼠輩又究竟占了關羽多少便宜。

  倘不是麋芳舉城而降,關羽豈失荊州?曹丕豈敢受禪?劉備何嘗會有夷陵之敗?又何須那位丞相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而眼前這位在江陵牙城官寺跪地伏首,泣聲不止,被孫權號為江東鐵壁的朱然,之所以能在曹真、張郃手下孤軍支撐半年之久,究竟是朱然本人真是江東鐵壁,還是占了關羽所鑄江陵城固若金湯的便宜,便是頗值商榷的事情了。

  至少現在,孫權、朱然都沒有想明白,何以江陵能守半年,這座西陵卻連兩旬都守不住。

  而真若細細論之,甚至不能用兩旬來形容。

  因為漢軍兵臨夷陵城下不過十有余日,一直圍而不攻,等到朱然兵敗躥逃之日,漢軍只試探性地打了一天而已。

  孫權頹然坐于主位之上,不知時間過了多久,至朱然、朱績、駱秀諸將校再次伏首跪地,泣聲不止,才終于勉強穩住心神。

  陸遜、是儀、胡綜諸儒,徐盛、丁奉、留贊、賀達、宋謙諸將,分列兩側,俯首沉肅。

  “罪臣朱然受陛下節鉞,喪師失地,已負陛下圣恩!

  “又不能殉國死命以全臣節,反棄城逃歸,是可恥也!

  “伏乞陛下降罪,以責臣之失,正國法軍法!”

  朱然泣聲不止,再次重重叩首,青石地板竟被他磕出血來。

  半生功業,一世威名,如今盡毀西陵,便是幾十年蓄養的家兵部曲此戰亦是幾乎喪盡。

  不論棄城逃歸的路上如何作想,眼下情緒終于上來,這位江東鐵壁形色言語真真是發自肺腑,丁點作偽也無,倘孫權當真斬他以正軍法,也無怨無悔。

  而見得此情此景,室中一眾為將校者,既是悲憤憂心,又忽地齊齊升起一種物傷其類之感,倘若是把守西陵的不是朱然而是自己,能不能做到殉國死命?

  朱績聞聲見狀,急忙向前膝行兩步,泣聲急道:

  “陛下!

  “非是都督不肯死戰!

  “彼時夷陵已然大亂,北門洞開!蜀軍蜂擁而入,四面城墻皆危,城中更有數千暴民齊齊作亂,與蜀人里應外合!

  “都督見事不可濟,本欲一死殉城,是臣…是臣擅作主張,違逆將令,綁了都督棄城而走!

  “請陛下治臣裹挾主將、臨陣脫逃之罪!臣甘愿受死!”說著,朱績亦是重重磕下頭去。

  去歲冬月喪父,卻因父遺命,未能扶棺守孝的駱秀,此刻亦是伏地叩首請罪:

  “末將未能為陛下守住東城,致使蜀軍得逞,亦有罪責,請陛下一并發落!”

  孫權看著跪在下面的幾位將校,再看朱然那蒼老了十歲不止的枯槁面容,憶昔日舊情,念昔日之功,心中赫然是五味雜陳。

  朱然與他同年同歲,當年朱治四十四歲仍然無子,便向他兄長請求乞姊子施然為嗣,他兄長遂以羊酒召請施然,施然到吳,與他一同學書,情誼深厚,恩愛非常…

  壓下心中悲憤,孫權終于離席上前,將朱然扶起,雙手緊握著朱然小臂振聲出言:

  “義封!

  “勝敗乃兵家常事!

  “西陵之敗既然已不可挽,戰事既然已不可濟,則棄城而走,為朕保全有用之身,再圖后算,實是無可奈何,亦是明智之舉!

  “你還不知道,適才朕方與伯言軍議一通。

  “決議效當年猇亭之勝,待時機一至,便讓義封你棄守西陵,突圍東歸,朕親率一軍往西陵接應。”

  仍在啜泣的朱然為之一愣。

  而他身后,仍跪在地上輕易不敢抬頭的朱績、駱統諸將校,一個個無不詫異,終于本能微微抬頭,在看了眼身前這對執手相對的君臣后才又再度俯下頭去。

  眾人無言之際,孫權鄭重出聲:

  “三十年前桓王遇刺薨逝,江東人心不附,我大吳挺過來了。

  “二十年前赤壁之戰,曹操大有吞并天下之勢,我大吳挺過來了。

  “十三年前合肥之戰,受逍遙津之辱,我大吳挺過來了。

  “八年前猇亭之戰,劉備、曹丕并勢吞吳,我大吳挺過來了。

  “凡此諸難,哪次不攪得人心大亂?!

  “而我大吳又哪次沒挺過來?!

  “我大吳非擔挺過來了,更是一次更比一次強大!

  “何則?”

  孫權言及此處,先是一頓。

  而后瞋目揚眉,擲地有聲:

  “豈不聞否極泰來,多難興邦!

  “只要我們身下江陵還在,只有江東還在,只要伯言、義封…在座諸君還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孫權說得動情。

  朱然羞愧難當,淚流滿面,哽咽不能成語,朱績、駱秀一眾將校齊齊跪地謝恩。

  徐盛、丁奉、留贊諸將原本略顯黯然的神色也為之稍緩,一如天子所言,大吳自稱霸江表以來便是多災多難,但多難興邦,大吳哪一次沒有撐過來?又有哪一次不變得比之前更為強大?

  一身儒服學者模樣的陸遜眼簾低垂,心神早已不在此處,只急速籌謀江陵接下來當如何布防。

  孫權且將朱然拉到自己席上,先是用力把朱然按坐下去,又為他滿上一杯冷酒,問:

  “義封,西陵究竟如何失守的?你且與朕細細道來。”

  朱然捧著杯中酒,不飲不放,就這么為室中眾人復盤敗因,聽得室中眾人眉頭緊鎖。

  “火球?”孫權微愣,投石車并不稀奇,火攻之術也不稀奇,但以投石車拋射不會因風熄滅的火球,著實聞所未聞。

  “是,陛下。”朱績黯然接口。

  “我軍張起的牛皮、漁網,乃至城頭譙樓、滾木,頃刻便被點燃,城上城下一片火海,黑煙蔽日,城中軍民霎時大亂。”

  孫權想了許久,卻無論如何想不出當如何克制這火球攻城之法,最終看向陸遜:

  “伯言可有法子對付?”

  陸遜當即搖頭:“陛下,牛皮、漁網本為防止投石,倘若投石俱附黑油所燃之火,難以應對,只能任蜀人肆意為之。”

  孫權面有怒色:“黑油!蜀人到底哪里弄來這么些黑油?!”

  比孫權只晚一歲的陸遜似乎并不以黑油火球為憂,從容出言安撫:

  “陛下,臣以為西陵之失,不在黑油,不在火球,在人心而已。

  “當年投石車剛出時,我大吳將士軍民亦是駭然,但最后也變得習以為常,而曹魏也因投石繁瑣卻不能成事,最終罷而廢之。

  “眼下西陵軍民之所以懼此黑油火球,臨陣大亂,皆因從未見過此物罷了。

  “趁蜀人未至,陛下可速命匠人晝夜趕造投石車,于江陵城外投火石攻城,聲勢盡可大些,如是,則日后江陵將士百姓見蜀人火球攻城,便可巋然無懼,無懼則無亂,無亂則城可守也。”

  孫權聽到此處神色稍緩,輕輕點了點頭。

  朱然、朱績、駱統等將校自敗軍至今從未想到這一點,如今聽得陸遜如此急智,一時對這位有安天下之才的儒將愈發佩服不已。

  而陸遜不顧眾人所思,又道:

  “天下萬物,皆天生地長,用強則數寡,用寡則數強。

  “蜀人這黑油既能有如此威勢,一而再再而三用于戰場,臣絕不信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是以我大吳之憂,絕不在蜀人所謂黑油火球、精兵良械,而在乎人心之間。”

  孫權聞此再次頷首。

  朱然聽到這里,忽地氣涌如山:

  “不錯!

  “若蜀人只是火攻,臣或還可勉力支撐!然真正致此敗者,便如大將軍所言,在人心也!

  “堅壁清野一事,西陵愚民黔首便已心怨于我!

  “潘文珪之首被蜀人擲于城上,更攪得西陵軍心大亂!

  “而趙云忽自臨沮南來以后,蜀軍便連日以檄文、賞格射入城中,蠱惑荊州愚民之心!

  “于是火起之后…”

  朱然越說越怒。

  “陛下,荊州之人已不可信!

  “西陵之所以危殆無救,究其根源,乃是城中民亂之后,城北突然出現大批身著我大吳衣甲,卻縛赤巾的荊州降人!”

  “身著吳甲,臂縛赤巾?”孫權瞳孔驟縮。

  “是!”朱然怒盛。

  “就是這些荊州降人,竟作蜀人倀鬼!

  “他們為蜀人攻上城頭,荊州之卒見彼輩衣甲、口音與彼無異,所謂四面楚歌之勢起于彼處!

  “有人心生猶豫,不能力戰!

  “有人敵我不辨,亂不能止!

  “陛下!

  “荊州之人不可信!

  “荊州之人不可用!

  “西陵之敗,是臣之罪!亦是荊州人心不能為吳所用故也!”

  此言一出,官寺之內一片寂然。

  沒有人敢輕易否認什么。

  但誰都知道,值此時節,朱然所言之事必當審慎考慮。

  大吳取荊州的手段不算光彩。

  大吳也沒有所謂天命、法理,導致荊州士民對歸身于孫權治下的抵抗情緒極強,而大吳的統治成本也因此變得極高。

  這就是為何孫權一定要重用潘濬這個曾經為劉備典荊州政事之人的緣故了,沒有潘濬帶頭,孫權想要安定荊州,不知要比如今多付出幾倍時間與努力。

  即使到了現在,絕大多數荊州人對所謂大吳、大吳天子的態度,還是為了保命,為了個人、家族利益暫時居于治下。

  二者之間,是絕對的利益綁定。

  沒有任何所謂恩義、大義可言。

  安能小看恩義、大義?

  要是天下人都不相信恩義大義,挾天子以令諸侯就是狗屁。

  靠利益綁定在一起的關系,最終會因利益而分崩離析,而靠恩義、大義綁定的關系,會讓人愿意捐軀死命而九死不悔。

  孫氏有什么法理、大義?

  孫氏于荊州有何恩義可言?

  莫說荊州,孫氏于吳地又有何恩義可言?

  陸遜父祖死在孫氏手中,而陸遜卻為孫權出謀劃策屢立殊勛,也不知是為報恩還是為家族與功名了。

  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事實便是從孫氏分裂江南開始的,至司馬氏篡魏,則為接下來幾百年亂世人心不古、率獸食人徹底定下基調。

  而眼下,當著西面的劉禪擎著一面漢字大纛御駕親征,在兩月不到的時間內接連突破巫縣、秭歸、西陵重鎮,兵臨江陵城下,荊州人究竟會怎么選,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旦江陵在劉禪面前顯出頹勢,那么非止江陵,恐怕整個荊州都可能揭竿而起。

  “荊州之人不可信…荊州之人不可用。”孫權喃喃自語一般,反復斟酌,最后看向陸遜。

  “伯言,如之奈何?”

  “陛下,荊州之人或不可信,或不可用,可若因此事,對所有荊州將士、官吏猜忌打壓,恐更動蕩,正中蜀人下懷。”陸遜想不不想,直言不諱。

  孫權雖然頷首,卻心煩意亂。

  荊州之人確不可信,荊州之人確不可用。

  但偏偏荊州之人不可不信,更不可不用。

  只是…朱然對不可信不可用的荊州人產生的抵觸情緒,赫然已代表了軍中一股強大的情緒,這股情緒又該如何妥善處置?

  到了此時,孫權才陷入更深的無措與與更大的恐慌當中。

  隨著步騭、諸葛瑾敗軍被擒,隨著西線三座重鎮接連被蜀軍突破,隨著荊州降人竟為蜀人效力,他對荊州的統治已劇烈動搖起來。

  倘若他自荊州敗走,可會有傅肜為他死命?可會有廖化不惜假死攜母西奔?可會有習珍、樊伷、杜宇、竇大眼這些忠臣良將,在他失了荊州后還為他死戰不降?又會不會有習宏身在吳營心在漢一言不發?

  眾人無話之際,陸遜突然開口:

  “陛下,荊州人心已不可用!

  “尤其荊南諸郡,尤其武陵,須萬分小心提防五溪蠻夷作亂!

  “當急命荊南都督蔣秘蔣伯深,盡舉荊南之兵以趨臨沅,之后再命交州刺史呂岱公山,舉交州之兵北趨零陵、桂陽!”

  孫權聞此頷首,丁點異議也無。

  陸遜這時候又道:“陛下當東歸武昌!”

  “東歸武昌?!”孫權當即皺眉。

  陸遜道:“陛下,西陵已失,江陵已是第一線!一旦陛下有所閃失,奈大吳天下何?!”

  孫權竟是一怒:“朕不走!!!劉禪那豎子便在西陵親征,朕大吳天子,難道就怯了他嗎?!”

  “且朕若走,江陵人心士氣又當如何?!”

  孫權說得沒錯。

  誰都知道他已經御駕親征。

  而他一旦走了,那江陵人心士氣怎么辦?

  為什么御駕親征能激勵士氣?

  因為你貴為天子,卻敢跟我們這些泥腿子一起留在前線,就說明你不怕死,至少你不怕輸。

  我們不知道你為什么不怕輸,但我們猜,你貴為天子,一定是有手段不輸,有信心不輸,才敢這么做,既然打仗不可避免,那跟著你一起打勝仗,又有哪個不愿意呢?

  反之,你大吳天子都走了,我們又為何要為你賣命呢?

  就在此時,室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與金屬鏗鏘之聲。

  “陛下!”解煩督陳脩焦急的聲音自外傳入里內。

  “進!”孫權聞聲一慌,心下揣度,必是江陵城內有人見了朱然,開始攪弄輿論,制造混亂與焦慮了。

  陳脩急匆匆推門而入,不及行禮便倉皇急報:“陛下不好了,武陵…武陵一郡俱反!太守衛旌已被五溪夷生擒了!”

大熊貓文學    三國:王業不偏安